我心中的那个魔鬼,已经死了。
—阙晚空
狄鹰从来都是个浪子,至少在别人眼里他始终都是个放荡不羁的游侠,哪怕是名捕的高徒,也一样不拘小节。他同样也懂得享受,有人见到他破旧的麻衣,见到他袒露着胸腹的装扮,很难相信这会是个喜豪奢的太平公子,可是除了这一群马匪,便无人知道狄鹰的另一面。
他招手,就有一名马匪捧着个布囊走近,解开布囊就有一件极为奢华的袍子展现在眼前,狄鹰轻手触摸,柔软顺滑,像抚摸女人的凝脂,像滴入心坎的一滴**,慢慢滋润,慢慢快慰。
阙晚空已距离他不足十步,狄鹰道:“一个男人,尤其是个体面的男人,在见人之前总要穿好他的衣服,铁大侠可一定要给我这个时间。”
阙晚空果真就停下了步,道:“穿衣服可不妨碍你回答个我的问题。”
狄鹰直起身,手里捧着他的华裳,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阙晚空问道:“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一旁准备观战的马匪听了,纷纷叫骂,“你才脑子有问题!”
狄鹰的手抖了一抖,动作尽管很轻微,可是阙晚空仍旧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他又道:“快些穿好你的衣裳,我虽然耐心多得很,却不会对你用。”
狄鹰叹气道:“你的问题真的是个问题,别人要是听到你这么问,一定会生气,可是你却知道我不会生气。”
阙晚空道:“你非但不会生气,还会追根究底地来问我是如何窥破了你的秘密。”
狄鹰道:“这是我的心里话。”
阙晚空道:“如今已到了摊牌的时候,公平是个极难得的事,你告知我你的秘密,你就会从我的口中得知你大谋天下的纰漏出在何处。”
“很公平。”
阙晚空放松下来,把刀放下,他自己也坐下去,“请狄兄先讲,我听。”
狄鹰缓缓穿好他的衣服,瞧着高贵优雅,像个久居高台的帝王,他道:“狄鹰自小就在大名府受教,练就一身本事,三十岁的年纪,不惑之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我背靠大名府,师承名捕,放眼天下还将谁放眼里?可是意外也在那一年到来,狄鹰捉拿名噪一时的大盗,却哪知中了埋伏,说来你也不信,那一战我的头颅都给人剁了下来,本来是个已死的结局,可是师父多方寻求高人,又将我这个大好头颅给安了回来。”
他摸着自己的大光头,叹息道:“捡回一条命,是福是祸不好说,你瞧这个亮瞎眼的大光头,自那件事后,就不生青丝,绝了这烦恼丝。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我不在乎,可过了三年,我却发现个要命的事情,过去的事情竟然全不记得!”
他跳下棺材,拍拍棺盖,棺材内没动静,他放下心来,接着道:“我的师父为我讲述过去的事情,竟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一般,任凭我如何记忆都没法子想起来。有一日翻越崇山峻岭,忽然遇见个和尚,他有一张黄纸,纸上有过往生平,和尚要我每三个月取来背诵一遍,背得下来,就能记起来过往,我本不信,他拿刀逼我,我奈何不得他,只能照做,奇哉怪也,你说奇不奇,你说怪不怪?背下来那黄纸内容,我竟然真能记起过往所发生的一切!”
阙晚空默然。
狄鹰笑道:“你瞧,我果然脑子有病。”
阙晚空道:“没有调查过那和尚?”
狄鹰摇头。
阙晚空又继续沉默起来。
狄鹰走近他,已距他不足三步,“我已经告诉你想要知道的事情,现在是不是也要请你告诉我一些事情?”
阙晚空道:“我与一秀都受命调查魔筑南侵的真相,千魔客有情报显示中土王朝有人与之勾结,却苦无眉目,之所以矛头指向你以及你的组织,缘于三年前的钟繇背叛千魔客进入东武林,若你还记得,理应清楚那个时候的你恰好也在东武林。”
狄鹰道:“我记忆一向不好,却尤其记得清楚三年前的事情。”
阙晚空继续道:“钟繇曾用名病子,是个千魔客,三年前打入魔筑擒拿魔佛,他果然是个奇才,只以一人之力搅动魔筑风云,逼迫魔佛远遁,就在极北冰原,他撑着重伤之躯艰难独活,这本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可是我却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马脚。”
狄鹰沉思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千魔客作为守卫天下的门户,直面魔筑,有成员叛逃可是件天大的事情,根据不可靠情报,在冰原之上有人在追杀钟繇。”
“不错,一个要去追杀别人的人,怎么会被人追杀?早在多年前,一秀就在调查魔筑,发现魔筑蠢蠢欲动,便着手调查其中隐秘,我不知他是如何将矛头锁定了你与钟繇,但是就在三年前,为了彻底使你等露出马脚,便开启了三年轮回。钟繇杀死轮回中的一秀等四人,我前往冰原调查,经过千魔客指认,确定凶手就是病子,我逗留冰原一月有余,只为查探这其中秘密,后来终于给我查出些有用的线索来。”
狄鹰是个聪明人,笑道:“我知道一定与魔佛有关。”
“你说得很对,我曾偶遇病子,乔装改扮去追杀他,最终是魔佛出手救了病子,在这期间他们还与千魔客有过一场遭遇战,据幸存的千魔客讲,魔佛引动群魔现世,重现千年前的黑暗,结合如今魔筑南侵,想必魔佛图谋的是整个天下,东武林钳制北方门户,魔筑若要南下,势必需直面东武林,钟繇在魔佛授意下逃遁东武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矛头指向你与组织,就不得不提起你来。”
狄鹰道:“莫非是我自己露出了马脚?”
阙晚空未明言,反问道:“三年前你是否在东武林遇见过钟繇?他是否因为那一柄剑与你不死不休?”
狄鹰摸摸自己的脑袋,道:“脑子有问题,果然会坏事,前些日子听钟繇讲,数月前我与他初遇东武林,他因为一柄剑追杀个灰头僧,碰巧撞见我,因着误会才要杀我,以你言下之意,莫非早在三年前我就已遇见了他?”
“三年前,灰头僧与钟繇秘密会晤,想必就是为了那柄剑,在一个巷子里,灰头僧将那柄剑给了你,引致你与钟繇二人的不死不休,有没有想过钟繇曾对你说起过的死而复生的事情,其中关键能否看破?”
狄鹰拧起了眉头,低声道:“原来是有心人在做局。”
“因为钟繇与魔佛的牵系,灰头僧在其中搅局,才促使一秀将矛头对准了你,若你不曾出现在那个巷角,就一定不会出现如今的事情。现在我只想问你,究竟是谁引你去了那里?”
狄鹰未回答,默默掏出那张黄纸,低声道:“是你在害我!”
阙晚空提起他的刀,站直,开口,“既然你不说,我就不再问,尽管不能瓦解你的组织,可你既然选择对一秀出手,你我今日必有一场生死,你准备好了,我就出刀。”
狄鹰仍旧盯着手中的黄纸,他忽然紧紧攥住,神色凄厉又痛苦,阙晚空知道,这是个绝佳的出手时机,他的刀一旦出手,狄鹰必死无疑。
狄鹰一把扔掉黄纸,叫道:“你怎么还不出手!”
阙晚空神色淡然,手腕轻转,逗弄着自己的刀,上下翻飞间挽出一个个漂亮的刀花,在这闲适惬意中,他问狄鹰,“你准备好了?”
狄鹰抬手凝聚黄沙,一柄沙刀现形,二话不说发起攻击,攻势凌厉且刁钻,专攻阙晚空不备,阙晚空束手束脚任他来打,待他一气将歇之际反扑,快刀斩乱麻,使出他的成名绝技三法倾倒,只见一刀化三,一刀逼他面门,一刀钻他心口,一刀截他退路,狄鹰眼见必死,不及回头,厉声嘶吼,“你们还不助我!”
一旁瞧热闹的马匪得了命令,纷纷扑上前来,阙晚空无暇分心,三刀齐动,争取一举轰杀狄鹰。
人在濒死之际往往能够发挥出他绝对无法想象的潜力,狄鹰曾与铁忌交手两次,却均以失败告终,如今再战,又是必死的局面,可是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竟然会使出那样的一刀,那一刀挥出,斩断铁忌钢刀,他自己的沙刀虽然也溃散,却为自己争取了喘息之机,借此飞速逃窜,阙晚空要追,一个不备,后背竟透进一把马刀,他刚提一口气,瞬间便泄气,踉跄倒地。
他已经受伤,已经无法再盛气凌人去斩杀狄鹰。
破开狄鹰死局的人竟是个小小马匪。
这结局连狄鹰都未曾料到,他转身就要痛下杀手,哪知被他忽略的黑棺突然又有了动静,狄鹰一惊,长掠黑棺,抬掌去拍,阙晚空哪能再给他机会,拼着伤也要站起身,脚踏回环步,一步迈出,二步紧连,三步未起,四步已出,速度极快,像条蛇,瞬间逼近狄鹰,单手向天揽月,如今虽是白昼,随着他动作,仿佛真的黑天了一般,有冷月清辉铺洒,搅乱空间,无尽杀意铺天盖地,狄鹰刹那间被剥夺力量,连阙晚空一脚也吃不住,倒飞出去,狼狈倒地。
黑棺的动作渐趋变大,可也就在这一刻,一丝透心凉莫名袭来,阙晚空低头看,发现心口钻出把刀子。
若是马匪偷袭,绝对不会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逼近,阙晚空回环步再出,回身出掌,这一掌威力也极大,势必要将偷袭强敌打个半死。
他的掌拍在沙地上,激起冲天尘埃。
却并没有人。
没有人递出这一刀,莫非是个擅长使飞刀的高手?他并不现身,却算准了阙晚空方位,精准无误地将刀刺进了他的心口?
他正疑惑间,猛然听到狄鹰大喝一声,“大樊笼!”
天降神刀,绵绵不绝,阙晚空以静制动,仔细观瞧这从未见过的杀手锏,狄鹰又起一掌,挑起黄沙如龙卷,困住阙晚空,只等刀雨降落就刺他个大刺猬。
危险加身,阙晚空仍旧忍不住要赞赏一句,“好大的手段,真是个奇才。”
狄鹰胜券在握,拊掌道:“得你赞赏,我死而无憾,死在我手里,你也该死而无憾。”
阙晚空道:“我是个用刀的人,没了刀,却不能如你一般以黄沙凝刀,所以我怎么看都是个必死的局面。”
狄鹰指着他的胸口,“你还有一把刀。”
阙晚空低头看他的心口,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你说得不错。”于是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有看不见的气机牵引,扎在心口的刀离体冲出,悬浮于掌心,阙晚空拿这一把不足存余的匕首去对抗漫天刀雨,每每在神刀逼近之际,都可精准格挡,虽战得辛苦,却性命无碍。
狄鹰笑道:“这算不算负隅顽抗?”他转过头,道,“你再出一刀,杀了他。”
就在他的背后,有个稻草人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