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是为了归根。
—无胜
三十年前的相遇,注定了一秀三十年的爱恨交加。
他仍旧记得那个深夜,师父与美艳的仙子进了楼,对他介绍道:“她叫顾妃,是摘星楼的花魁,她又不仅仅是摘星楼的花魁,放眼天下八十六道,她也是绝无仅有的佳人,此后她会照顾你,护你余生安稳。”
紧那罗急道:“师父要去哪里?”
“天大地大,哪里都去。”
“为何不带我?”
无胜摸摸他的光头,道:“带了你,就再不是天大地大了。”
紧那罗双眼立时蓄满泪水,泣道:“你嫌我累赘了?”
无胜蹲下身子,柔声道:“师父才是你的累赘,可既然挑起了这担子,就不得不为你开一片新的天地,往后日子,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都要记得一句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心怀慈悲是好事,偶尔怒目降魔也要得,苦了谁都万不要苦了你自己。”
紧那罗扯住他的袖子,哭道:“可你却要苦了你自己。”
“不怕,为师有磅礴浩然气,顶天立地,何惧来哉!”他这话说完,人已经翩然跳了窗户,袈裟迎风飘摇,如天边谪仙人。
紧那罗又那顾得这是二层楼,情急之下,也随他的师父跳了下去,惊得顾妃仙子一声大叫。
奔到窗边细瞧,却又惊得她合不上下巴,只见有青莲浮生,宽约一人大小,恰将紧那罗团团包裹,小小紧那罗坠于莲花之中,神态安祥,沉沉睡去。
好生奇怪。
......
三十年后的小茶摊中,有个小小赌约。
来自大阿鼻地狱的阴差以指尖瓦当要挟一秀,若能感化茶摊八人向善,就收却神通,一秀也有心普渡众生,遂应了这约。
就在他起身之际,远处奔行来一队骑兵,队伍后头还有一顶小轿。
这轿子绝不陌生。
阴差没来由地觉出这一行来者不善的骑兵目标正是他自己,立时不安起来,一跃蹦到一秀身后,也就在这空当,三十名骑兵已将小小茶摊包围,居中则是那黑金打底描绘双凤的轿子。
有个魁梧骑兵把玩手中长枪,冷笑道:“我等只要白衣僧,阻拦者,杀无赦!”
阴差急道:“是敌是友?”
一秀与他打了个哑谜,“你我遇见之前,你与她是友,你我遇见之后,此情此景,只怕对咱们两个而言,都不是友。”
阴差道:“不是友,就是敌人了。”
“不错。”
阴差忧愁道:“只怕我敌不过这许多人。”
一秀问他,“此间情景,咱们两个是不是需要同舟共济,携手退敌?“
“我想是的。“
一秀坦言,“那就要请你收起瓦当,若不小心放出这祸世邪物,咱们两个就要生死相向了。“
阴差道:“这既是杀手锏,亦是保命符,没了瓦当,我只怕你下一刻就要出手打杀了我。“
一秀笑道:“我是个素心亭僧人,断不会做这等没道义的事情。“
阴差狐疑道:“当真?“
“当真。“
于是他便收起了指尖瓦当,于是他就被撂翻在地,又被一秀狠狠补上一脚,疼得狼狈大叫。
“你这邪僧好没道理!食言在前,恶毒在后,哪里还有素心亭高僧的模样!”
一秀道:“和尚就活该被你要挟么?和尚就活该隐忍不发么?你这厮獠以苍生安危作儿戏,判官我也杀得,遑论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
“弥勒执掌大阿鼻地狱,你杀得我,杀得阴阳判官,却不怕佛祖出手杀你?”
一秀素来是个杀伐果断的僧人,亦正亦邪,颇为世间诟病,怎会受他要挟,闻言仅是一笑,对他道:“我不怕。”
阴差微勾指,祸世瓦当又要出世,一秀怒喝,“找死!”抬手间就是杀招,天地忽为之一暗,磅礴天道降世,意欲一举灭杀了这不知黎民死活的阴差,哪知阴差却又极为识时务,慌忙收了神通,摆手求饶道:“大师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再也不愿与你为敌!”
天地复归清明,一秀收敛杀意。
轿帘被掀开一角,有双好看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瞧着这一幕。
此番惊奇景象自然吸引来茶摊目光,初见一秀施展神通,天昏地暗,恐其是个恶魔,数人动身要逃,轿帘传来十分软糯温柔的嗓音,这嗓音虽柔和,却满含杀意,只听她道:“休叫一个人逃脱。”
顿时便有数名魁梧骑兵堵截退路,杀气腾腾,好似凶狠无情的刽子手,一秀心虽狠,却是个正经的佛陀,断不能叫此等屠戮无辜之事发生,他袖子一展,嘱托道:“诸位莫走!”
几人停下步子,不安地瞧着他,一秀紧盯那小轿,道:“且躲在贫僧身后,看贫僧来护周全。”
有人疑惑道:“能信你吗?”
一秀尚未答话,轿中已有温柔的声音替他回道:“他若还不能叫你等信服,这世上只怕也没人能救得你们。”
有人问出心底潜藏的疑问,“你这和尚是什么人?”
一秀尚未答话,轿中仍有人替他回答,“这是来自素心亭的金刚禅武祖师,是个顶有名的高僧,帝君也曾时时与他谈经论道,夜夜不休。”
穷乡僻壤常有消息闭塞,不少人从未听闻这么一号高僧,轿中人又道:“既然不知晓这位大师是何人,我便叫他施展个一技之长慑服众生。”
她微微勾一勾手指,立时就有一股巨大力量裹挟一名无辜的茶客朝她自己奔去,这变故陡生,唬吓得茶客惊叫连连,一秀莫名叹了一口气,迈步去救那无辜的茶客,只见这出身素心亭的白衣僧步步生莲,青莲白洁素雅,随他每一步迈出都有清香扑鼻,他需要十步才能抵近轿子,那么在他身后便出现了十朵白色莲花,他临近茶客,拿手托住这人,顿时又现一朵莲花,将那巨大力道给阻隔,将他温暖包裹,稳稳落地。
茶摊诸人惊异非常,暗叹这莫非是个佛陀?
一秀救下人,人也来到了轿前,低声道:“你要我做的我也都已做到,不必要再为难这些无辜人。”
轿中人笑道:“叫你施展这一手并非没有成效,你瞧瞧他们都对你佩服得紧呢。”
茶摊中果然有人跪拜,将一秀当作个佛祖来看,阴差默默来至一秀身后,一秀忽对他道:“你看如今局面,是否是我胜了这赌约?”
阴差道:“人都有劣根性,这是与生俱来的特质,你改也改不掉。现今他们对你五体投地,无非缘于你露出一手惊艳的绝学来,可今天过后,你却难保他们仍旧向善。人呐,性本恶,赖不掉的。”
一秀道:“我不信。”
“由不得你不信。”
“世道尽管昏暗,我却始终能够看到美好且光明的一面,你出身大阿鼻地狱,主管世间赏善罚恶,更应该要有此等心怀。”
阴差翻个白眼,满不在乎。就在这一刻,那被莲花包裹的人已苏醒,悠悠道:“我虽不信佛,却仍旧觉得大师此话有理。”
阴差瞪大眼睛,回了一个字,“哦?”
莲花缓缓消逝,这起初惊吓莫名的男人如今已平复心绪,道:“人生在世,总要为生计奔波,自私乃人之本性,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去否定每一个人,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块十分善良的地方,这是我们降生之初就已存在的地方。我有父母有妻儿,哪怕我是个大奸大恶的人,在见到他们的第一眼,就早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我尚且如此,这天底下有数不尽的人,数不尽的风流人物,又怎能被你以偏概全?”
阴差问一秀,“有道理?”
一秀道:“极有道理。”
阴差不再开口,此番起这小小风波,引起茶摊诸人向佛之心,一秀便坐下来宣扬佛法,加几个极富禅理的小故事,也引得众人啧啧称奇,眼见天色昏暗,诸人辞别,一秀随轿中人离去,临别之际,与阴差定个日子,言称了结一桩恩怨后甘愿去那地狱接受惩戒,阴差那敢有二话,乖乖离去,眼中饱含恨意。
......
魔筑。
鹰落涧。
有个仿佛永不知疲倦般的人,孤独地站在崖顶,望着远处的虚无。
这灰头僧的脸上始终笼罩云雾,瞧不清真容,一袭玄衣几乎与这魔筑不见天日的夜色融为一体,只留一对眸子熠熠闪光。
每个人在做每件事之前,都要有一个心理动机,他孤独地站在高巅,必然也是有个理由。
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算日子,已过去了半个月,半个月之久,白衣僧一定抵达了魔筑。
尹素取出个白惨惨的面具戴好,缓缓转身,离开,空寂的鹰落涧上,冷风空荡。
在王朝与魔界接壤的边界处,有一处独立于双方管辖之外的小地方,那里,被叫做鹰月版图。
鹰月,是一个组织,他们宣传暗夜永生的教义,据说是百年前曾盛极一时的傲霜阁的残余势力,不过一秀却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来到一处颇为恢宏的大城之外,早有红衣仙子分列,恭迎这一队骑士进城,一秀抬手掀帘,瞧着风景,没来由多了分感慨,“数十年未见,变了许多。”
顾妃道:“魔筑步步逼近,鹰月不得不顺势而为。”
一秀道:“鹰月乃魔筑爪牙,值此风云变幻,一改往昔作态,平静异常,若非你要独善其身,想必就定是有大图谋。”
顾妃侧头靠向他肩膀,哀叹道:“魔佛何其强大,鹰月妄图脱离掌控,谈何容易?”
一秀轻捻念珠,沉默不语。这一队骑士接连穿越两条主街,前方便有一座恢弘大殿,殿顶有朱雀封压,顾妃与一秀相携下轿,顿时有无上威压盖顶,一秀虽瞧出是殿顶朱雀所为,己身却不受影响,反观顾妃,面色苍白,已疼得大汗淋漓,她几乎站也站不稳,却仍旧高昂着头怒视朱雀。
一秀将念珠交付顾妃掌心,霎那有佛息冲霄,朱雀长啸,抬脚奋力踩踏,一股更为强劲的霸道散发,不但这鹰月天摇地动,就连天下四方乃至众神山也剧烈震动,惹起山林古兽震天嘶吼。
面对顾妃痛彻心扉,一秀就要怒对朱雀,哪知却被阻,只听顾妃嘶声道:“二十年也不见它能杀死我,今日一样不能!”
一秀皱眉道:“每日遭受朱雀镇压,何苦为难?”
顾妃咬牙笑道:“才不怕!”
一秀道:“它如今已动怒,以你此时伤情,只怕进不了大殿。”
顾妃一头扎进他的怀中,苦笑道:“幸甚有你。”
一秀不再言语,素色袈裟无风鼓荡,一尊金佛新生,顶天立地,护佑他二人进去大殿,朱雀渐趋稳定,头仍旧高抬,显示着它的不屈与高傲。
大殿之内更见空旷,正中有两座巨大的阴阳判官铜像,神色间不怒自威。
顾妃高坐主位,身子虽仍旧虚弱,却更添一份娇美,她问出个极为叫人震惊的问题,“我们的儿子,他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