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是为了归根。
—无胜
三十年后的樊陇城,豆腐店外,人是物非。
一秀抚摸念珠,落寞道:“我这一生都奔波在复仇的道路上,大阿鼻地狱审查世态,赏善罚恶,乃天下栋梁,咱们也是有深仇大恨,既然份属阵营相同,自然不便寻仇,可今日却有些不同,我若杀了你二人,不怕地狱追捕。”
黑衣判官怒喝,“好大的口气!”他脚尖微挑,脚下旋飞的轮子冲天高扬,以刁钻角度杀向一秀,一秀岿然不动,只等金刚轮临身,随即抬掌翻覆天地,因着有天道加持,偌大一方寰宇都好似天地倾倒一般,远在数万里之遥的众神山也觉出了这不同寻常。
一秀望向远方,好像看到了他的师父,好像听到了他的师父对他说“开天辟地”,于是就有了开天辟地,天地间金光绽放,天色愈加澄明,大地愈发辽阔,一秀双掌合十,如老僧禅定,金刚轮与他身躯交击,发出刺耳的金铁交撞声。
他早已是个金身佛陀。
黑衣判官一功未成,白衣判官也来到,抬手就唤出个一秀决不会陌生的物事,“祸世瓦当,我可以再用一次!”
一秀突然想起了三十年前的惨烈,瓦当所过,生灵涂炭,这又岂是佛门做出来的事情?佛祖最是怜悯苍生,连蚂蚁都不肯踩死,连饿虎都要喂它发肤骨肉,草菅人命的事情怎能眼睁睁瞧着它发生?
一秀怒从心起,跨出一步,这一步决定了他三人的生死。自遁入素心亭潜心修佛至今,他从未真正动怒,如今却用极为霸道的口吻问责判官,“你敢!”
判官冷笑,也不言语,轻甩手指,要将瓦当给丢出去,一枚佛珠却比他更快,精准钉入其手腕,卸去劲力,判官吃痛,捂着手臂惨呼,一秀白衣鼓荡,罡风凛冽,几步逼近,双拳如擂鼓,打得他骨架碎裂,手肘斜挑,击中他下颌,断他生机,灭他生魂,身死道消,徒留一声愤懑与不甘回彻天地间,无可奈何。
黑衣判官雷霆出手,身前有金刚轮护体,身后有魔息涌动,一秀那管其他,出拳生猛,佛门金刚伏魔拳使将出来,一拳破他金刚轮,一拳破他护体真气,还要一鼓作气捣烂他心胸,哪知判官身形飘忽,眨眼遁入身后魔息之中,身化万千法相,颇有魔息即他,他即魔息的意味。
一秀一头撞入魔息黑雾内,取下颈间佛珠,扯断丝线,一百单七颗佛珠四散激射,佛息与魔息对抗,立见分晓,判官惨呼败退,一秀紧追不饶,一手捉他脚腕,一手断他关节,只听咔嚓一声,一条腿已应声而断。
判官嘶吼得更见痛彻心扉,一秀如个无间修罗般对他言道:“遍览佛功万千,我始终瞧不上眼韦驮献杵,可既然师父要我好好看清楚,想必对我抱有期望,今日再杀你一次,就用这平平无奇的招式。”
他将判官高举头顶,单拳出击,有小佛从拳头中冲来,砰一声没入判官体内,随着金光大盛,佛像渐趋高大,判官也在这难言的炸裂中烟消云散,只留下个金刚轮原地打旋。
此间事了,本以为就要风平浪静,哪知地面再起漩涡,有大阿鼻地狱阴差来到。
来了只有一个人,面对阴阳判官也无所畏惧的一秀却不得不重视这个人。
因为他的手中有个祸世瓦当。
......
三十年前。
来自地狱的阴阳判官身死,阴差退走,无胜和徒弟蹲在寺门口望山脚,眉宇深重,心绪烦闷。
小徒弟摸着小光头,有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称的老成,“师父,死了好多人,咱们别想成佛了。”
“是啊,为师的错。”
小徒弟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吓了住持一大跳,“师父,我知道一切都是缘于我,他们要捉的也就是我,我虽然不怕,却不想蒙在鼓里,我究竟是谁?”
无胜眺望远方,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徒儿,我是谁?”
“你自然就是我的好师父,顶顶顶好的好师父。”
“好,那你要记住,为师叫做无胜,你叫做紧那罗,其他的不要问,问了为师也不告诉你。”
小徒弟思虑半晌,仍旧问他,“大阿鼻地狱究竟为何捉我?”
“不要问,问了为师也不告诉你。”
“师父真坏。”
无胜哈哈大笑。
就在这一夜,无胜师徒两个连夜逃走,出镇子时坐在牌坊前为枉死的百姓诵经超度,聊慰心胸,继而头也不回地跑路,远离这一片是非之地。
一大一小两个光头,一大一小两个行囊,天涯海角,就此流浪。紧那罗本以为此生会一直如此浪迹,却不想在遇见了那个人后,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王都,摘星楼,两个光头蹲在楼前望着灯红酒绿发呆。
紧那罗听着腹内擂鼓声,委屈道:“师父,饿了。”
“嗯。”
“咱们不去化缘?”
无胜无奈道:“大半夜的哪里去化缘?入夜前不是刚吃过,怎地又饿?”
说起此事就来气,紧那罗嚷道:“大半个烧饼都给你抢了去,芝麻你也不放过,我才吃了多少?”
徒弟生起气来可是天大的事情,无胜急忙笑脸相迎,“徒儿乖,师父今晚要去做大事,不吃饱了哪有力气?等事情办完,保管给你取来山珍海味,叫你一辈子也吃不完。”
“要那么多做什么,我莫非是个猪?”
“可不是?”
顿时惹来一顿揍。
话不多说,无胜四下打量,见楼前停了一幢小轿,轿子虽瞧着低调,不过以黑金打底,描绘双凤翔舞,紧那罗瞧不出好坏,无胜却胸有成竹起来,指着轿子道:“看这小轿就知不是一般人,想必定然是为师要等的人。”
“师父要等谁?”
此时虽是深夜,紧那罗仍旧能够看出他的师父脸上漾起一抹焕发的荣光来,这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中年和尚的脸上,相反只应该出现在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脸上。
这可是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直到那轿帘掀开,有个绝美的女人现身,紧那罗才明白了某些事情。
自诞生至今六年,每日下山厮混,他可从没见过这等绝色,像这样的女子,只怕是来自天上的仙子。
紧那罗没来由多了丝怒意,扭头看他的师父,见他这为长不尊的家伙已几乎要流下口水来,一巴掌拍向他,气道:“师父要给我找师娘了?”
“别胡说!师父是要成佛的大师,成家结亲算怎么一回事?”
紧那罗白眼道:“瞧你色眯眯的模样可不像成佛的大师。”
无胜赧颜,正此时,那美若天仙的姑娘也向他们望来,紧那罗一惊,一把握住师父手臂,急道:“师父你快看!她在看我们!”
不等师父搭话,美若天仙的女子已走近,娇笑道:“半月前就收到信谍传书,如今过去了许久,怎地才到了王都?”
无胜摸着小徒弟的脑袋,笑道:“我徒儿总归不懂得缩地千里,慢是慢了些,却也总算平安。”
女子瞧这小和尚就喜气,伸手要摸摸光头,被紧那罗躲去,还她一个冷眼,女子不恼,关切道:“深秋露重,进楼闲叙,莫要小紧那罗着凉。”
闻听姑娘连自己名字都知晓,紧那罗怒目瞪着他的师父,他的师父抬头望天,附和一句,“好大的月亮,更深露重,进去叙旧。”
紧那罗愤怒的眼神已被他自动忽视,色眯眯地挽着仙女的臂弯同进摘星楼,另只手背在身后朝小徒弟勾勾手指,示意小家伙跟上。
这带着醋意的见面本是不欢而散的局面,紧那罗却不会了解,他自己困在这局中已三十年,不仅困住了他的少年,也困住了他的壮年,更困了他这一生。
......
豆腐店外,一秀束手就擒,倒并非他技不如人,他始终是个心系苍生的活佛,为免瓦当现世,只好引颈就戮,随这阴差去往大阿鼻地狱走一遭。
待得一秀走后,老车夫推门来看,只见打斗痕迹犹在,屋宇破败,还留下个独自旋转飞舞的金刚轮。
豆腐西施蹲在门槛旁,低声道:“我们一定要救一救大师。”
老车夫愁道:“如何救?”
豆腐西施道:“你莫不是忘了尹绰?”
老车夫一拍脑门,喜道:“对头!将尹少侠及那阙大侠请回来,一定能救下来大师!”
豆腐西施将门窗锁好,眉眼坚定道:“我同你一起去。”
老车夫拍着胸脯不要姑娘同行,恐她有闪失,西施怎能答应,态度十分坚定,老车夫拗不过她,遂赶了自己的牛车载着豆腐西施朝魔筑奔去,势必请尹少侠和阙大侠出马救回一秀大师。
这厢老车夫二人踏上征程寻求援兵,另一边一秀有苦难言,这阴差指尖始终盘旋瓦当,若一秀有所动作,势必第一时间祭出,届时不知将涂炭多少生灵,他二人不急不缓地赶路,仍有闲致坐于路边茶摊饮茶,有路人惊异于阴差指尖奇观,上前一探究竟,阴差心性狠辣,就要出手打杀,被一秀阻止。
阴差道:“你知不知道瓦当是何物?”
“我自然知道。”
阴差道:“在你出手杀我之前,我一定能够将之放出,这既是筹码,也是要挟,我做什么,你就要听什么,你说一个不字,就坚定了一分我要大杀四方的决心。”他握住一秀的手,问他,“现在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听明白了。”
阴差开心起来,指着茶摊饮茶的数人道:“现在我就要杀了他们,你不能阻止我。”
一秀皱眉道:“你与他们有仇?”
“并没有。”
“那么他们是不是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要引来大阿鼻地狱的捕杀?”
“也没有。”
一秀捏住面前的茶盏,语调低了下来,“既然你与他们无仇无怨,他们又没有做过恶事,今天你要杀他们,我就一定要出手杀你。”
阴差不为所动,指尖旋绕着祸世瓦当,“你不怕?”
一秀沉默不语。
阴差忽又阴测测笑起来,道:“我也不是个坏人,更不是个不讲情面的恶徒,你要救他们,其实简单得很,我给你个机会。”他低声道,“大阿鼻地狱审查世态,赏善罚恶,最是公正无私。当今天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贪嗔痴恨爱恶欲,人人为私,不择手段,我瞧此处有八人饮茶,你须劝服八人向善,做下件功德无量的善事,时限却不能随你愿,要我来定。”
“多久时限?”
阴差抬头,道:“日上正午,正是好时分,日落前为限。”
一秀叹道:“只怕很难。”
“你是素心亭大德高僧,不难。”
一秀凝视他手中的瓦当,又叹了一口气,“好,应了你。”
阴差笑意不减,做个请,一秀起身,他则好整以暇。
就在一秀思索如何以佛法感悟茶摊八人之际,远处忽有尘土漫天,一队骑士驾临。
一秀知晓来的是谁,一定是个绝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