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把人当人,才是这个世道最难的事情。
—狄鹰
一个就算把天下人都杀光的屠夫,是否也总有他自己害怕的事情?
小钟做不了那人屠,虽然背地里死在他这剑下的亡灵也有数不尽的数目,却仍旧让他没来由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冰原袭杀,那马车每逼近一步,都叫他忍不住心悸。
路总有尽头,何况那马车距离他也算不得太远,小钟的心始终吊在嗓子眼,他已显示出了足够的畏惧,哪怕这马车早已停下,他也丝毫没有察觉。
直到那洗得泛白破旧的车帘被一只干净的手撩起,他像是突然回过了神,将这一生最后的力气用在了这一扑上,暴起发难,飞快冲向那白衣僧。
这一式与三年前的那一剑何其相似,它们都是同样的快捷迅猛,它们都是同样的不留余地一往无前,它们又同样出自同一人之手。
哪怕已没有刀。
千魔客的病子,东武林的钟繇,都是如出一辙的坏人。
好坏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不一样的评判标准,也许在别人的眼中,小钟是个为国为民的大侠客,也许在另一些人眼中小钟则是个祸国殃民的贼子,至少在这白衣僧的眼中,如今使出杀招的小钟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是个不讲道理的坏人。
从这白衣僧下车的一刹那,小钟便已认出他的确是三年前他所认识的少年,这震撼无异于被天雷灼烧,使他惊吓莫名,于是一对刚猛的拳头也更加无所畏惧。
既然他来寻仇,就一定要叫这和尚死上一次!
这白衣僧身兼大造化,眼见小钟来袭,不闪不避,沉腰坐马,觑准拳来,只伸出一只手去拿。
人最坚硬的部位是哪里?定然不是一对手掌,有的佛门弟子苦练外门金刚,一对铁掌可以摧山碎石,对于这么样的人来说,他的一对手掌无疑是他最强硬最有力的武器。小钟也曾苦练拳法,自信一拳抵得上一柄刀,可这白衣僧却以手掌硬撼袭来双拳,他若不是个傻子,就是个不知厉害的蠢蛋。
小钟顾不得许多,拳头距离白衣僧不过数尺距离,他扬声高喝,仿佛是在为自己助威,这一拳在这一声呼喝中也变得更加所向披靡,阵阵森寒劲气扑面而来。
白衣僧岿然不动,小钟预料他定然会躲,那伸出的一只手看似要来硬抗,其实不过是虚张声势,所以他这一拳的目标也并非敌手的心口要害,而是对手下一次要出现的地方。
高手过招,往往料敌于先机可以决定这一场战斗的胜负,小钟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恶斗,生死一线间的挣扎使他对于杀人更为熟稔。他的这一拳也势必要夺走一条本该在三年前就丢掉的性命。
胜负一线,生死即将分明。
可是在这一刻却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故。
这白衣僧一动也不动,并未如小钟预料那般去躲,所以他这一拳也并未砸到人。在外人看来就好像小钟满怀信心的一拳攻来,却歪歪扭扭地轰向了空处,距离他的敌手还有半丈远。
他这对手也可敬可爱,似乎不愿小钟难堪,跑到他的身前握住了他的拳头,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小钟惊讶道:“你这是要求死?”
白衣僧道:“三年前不想死的人被你杀死,三年后他的弟子不但不来找你寻仇,还要一心求死,你答不答应?”
小钟惨白着脸,道:“我虽然重伤,可是拳头仍旧能杀人,如今拳离你心口不过一尺,你不怕我真的杀你?”
白衣僧握着他的拳头,贴近自己的胸口,有阵阵寒意透体,他道:“三年前你是怎么杀死我的大师父,今天也不要犹豫,你如果不肯下手,死的也许就是你自己。”
小钟艰难吸进一口气,道:“你也看到了我这副模样,你不杀我,我也活不过这个晚上,我若杀了你,你又能得到什么?”
白衣僧低下头,黯然道:“我什么都得不到。”
“什么都得不到,还要丢掉一条性命,多么宝贵的命,你就舍得送给我?”
白衣僧叹着气,松开了手,道:“三年前,你出身千魔客,千里追踪魔佛,最终在冰原与我师徒相逢,你杀我的大师父,莫非认定他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魔佛?”
小钟也低下了头,道:“正是这样。”
白衣僧道:“魔佛叱咤风云多少年,手段残忍,屠戮无数,我的大师父却心地纯善,拼却自己的性命不要也想救活你,你却趁我离开之际对他痛下杀手,这样的深仇大恨,你说我该不该报?”
小钟道:“当年我身受重伤,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能轻信,你的师父要救我,我却觉出了一股杀意,迫不得已我只能自保。”
白衣僧面色凄苦,“我的大师父已死,这些话你要去地狱对他说了。”
他突然出手,小钟尽管已受伤,受的又是足以致命的重伤,但武人的直觉仍在,可是这一刻他仍旧没有任何防备,他甚至看不清白衣僧是如何出手,就已经折断了他的一条手臂,继而用力一拳,将他的整个胸膛都撕裂,鲜血喷涌。
小钟软软倒地,白衣僧这才道:“我也只是个找你复仇的人。”他又回头面朝那马车,低声道:“大师父,我已为你报了仇。”
没人知晓这白衣僧的来历,也没人知晓那马车内的老和尚又是何人,也许三年前冰原上偶遇的那一对母女知晓,可她们却永远都无法对小钟言说了。
小钟满怀遗憾与不舍,长眠在了这片无情的土地上。
东武林盟主钟繇惨死神秘白衣僧手下,因着三年前的一场旧怨,已死去的人已复活,真是咄咄怪事。
话表两头,再说那狄鹰与钟繇约了三日之期,却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踪。
这一日黄昏,狄鹰现身。
但是狄鹰迷路了。
他好像迷路了。
也许是天有些黑,所以看不清,可是对于一个不愿意久居长安城却偏偏喜欢在沙漠中厮混的名捕来说,并不应该会迷路。他知道沙漠中的黑夜有多难熬,他本就不是个喜欢难为自己的人,于是就尽量往前走,希望可以碰见一点灯火。
约行不过几步,他开始说服自己停下来,用手在原地挖出一个坑,自己爬了进去,沙漠昼夜温差极大,据说土质深层有温度,昼低夜高,是躲避沙漠恶劣气温的绝佳场所,他照着做,却感觉没有太大作用,小钟找到他的那时候,正是他憋不住的时刻,那时候在他眼中那已经不是要取他性命的杀手,而是一个解救了他的英雄,如今他又要趴进沙海中,心中总会添一些忧伤。
狄鹰躺进沙坑中,双臂一振,被挖开的沙子受力震动,纷纷下落,不久便将坑填满,将他埋在了沙中,有凉风吹过,抚平沙丘,不见了一丝踪迹。
狄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转过天来的中午。
他揉着惺忪的眼,望着刺目的太阳光,脑袋有些迷蒙。他已经觉出来一丝不对劲,周围有人在呼气,可却感知不到对方的位置,他也很疑惑,是什么人可以准确找到他的位置,又在没有惊动自己的情况下把他给挖了出来。
莫非对方是个用毒的高手?
狄鹰没有动,好像仍是个睡着的人,但谁都知道他已经醒了,他自己不动,对方也没有动。
狄鹰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尤其是在这种未知的境遇下,就更有些气竭,不过显然那躲在暗中的人耐性比他还要差上一些,就在他的呼吸有了一丝紊乱之际,他听到了脚步声。
这脚步有些杂乱,听着有些飘忽,狄鹰紧张起来,手中攥紧了一把沙子。
那脚步声渐趋逼近,头顶有一团黑影罩来,狄鹰已准备开始动作了。
那脚步声突又戛然而止,随后一把刀扬起一抹寒芒,朝狄鹰兜头罩下。
狄鹰也已按捺不住,就地翻滚,手中撒出那一捧黄沙。
只听一声惨呼,狄鹰眼见着对方抛了刀,捂着脸倒了下去,这是个绝佳的机会,狄鹰腾地跃起,弯腰捡起那把刀,不给对手丝毫喘息之机,只用一刀便割断他的喉咙,取了他的性命。
狄鹰再细看,见这人粗布灰衣,面罩黑纱,是个见不得光的刺客。
此时身后突有两声暗器破空响起,狄鹰迅疾动作,就地翻滚,两枚锥形暗器扎在了他原先站立过的地方,激起两蓬灰尘。
“金蛇锥。”
他认得这种冷门的暗器,于是也大概猜出了使这暗器的人是谁。
他持着刀,瞧着一堆沙丘,眼也不眨。过不多时,从沙丘后真的就出现了一个人,他披散着头发,身上也着一件灰衣,个子不高,后背高高地隆起,像个畸形的怪物。
狄鹰瞧他这样,竟又突然笑了起来,灰衣人向他走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见他一边走一边扬起了头,身子挺直,个子也高挑了起来,比狄鹰还要高那么一些。
这竟然是个女人。
她拢起自己的长发,露出一副精致的容颜来,走近了狄鹰,她笑道:“你是否早已猜出我来?”
狄鹰忍住笑,道:“我至今也没有猜出你,是因为我从来都不会想到竟然会是你来,按照咱们之前的计划,可不应该是你来。”
灰衣人道:“磨刀庭会使金蛇暗器的人只有他,我若不假扮他,又怎么能嫁祸给他。”
“如此说来,计划已经成功了?”
“天衣无缝。”
狄鹰低下头沉思,把手中的刀抛掉,又问:“刚才我动了杀心,也的确杀死了一个人,死的人是谁?”
“来自磨刀庭,跟我一起执行任务。”
狄鹰道:“我听说大名府已经要对长生门动手,磨刀庭与它关系密切,想必不会袖手旁观。”
灰衣人道:“你可知道磨刀庭最近出了一件乱子?”
狄鹰道:“莫非是磨刀庭少主的那件事情?”
灰衣人道:“这件事情已经轰动一时,这位少主修习魔道功法,把自己变得不男不女,已经沦为笑柄。”
狄鹰问他,“你可与他交过手?”
灰衣人脸色变得有些暗沉,道:“岂止交过手,他的出手诡秘莫测,我也差点折在他的手中。”
“依你看,他的出手像谁?”
灰衣人露出疑惑神色,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狄鹰补充道:“大名府中四大金刚与五世阎罗,除了你我,他的出手像极了谁?”
灰衣人沉思道:“你若这样说,我倒还真的想起来一个人。”
狄鹰道:“大名府中一直在清查叛徒,也许这是一个机会。”
灰衣人道:“咱们还有案子要破,大名府的琐事太多,哪里有那许多闲空来操这个心,为了追查凶手深入荒漠,明知某人是关键线索,却还放任他被人杀死?”
狄鹰笑道:“武林盟主一直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可他却不知道其实谁也不在他的掌控之中,甚至包括他自己。我从小生活在这荒漠中,幸亏老天爷眷顾,给了我这样一种能力,若非有任务,我倒还真不愿意离开。”
“可你连路也不认得。”
狄鹰大笑,道:“这里本就没有路,又怎么会迷路?不过你莫以为我不知道,昨夜我寻不到出路,那本就不正常,这样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幻境一定是你在捣鬼,我若非料到你就在附近,否则早就逃之夭夭。”他又蹲下去,抓起一捧黄沙,淡淡道,“我唯一害怕的,就是被宿命中的敌人给杀死,我虽然知道有你在我就绝对不会死,却仍旧怕得要死,万一方才出手的不是那磨刀庭的人,万一那真的是我宿命中的敌人,万一你早已被他杀死,我又怎么去面对他?”
灰衣人瞪大了一双本就好看的眼睛,难以置信道:“你去了北海,你竟然去看了平鳌碑?韦大人分明嘱托你不许去看预言,你竟然还要去?”
“我虽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却总是看不透未来要发生的事情,所以就总是在恐惧,害怕意外会比明天提前到来。”
灰衣人苦笑道:“你如今看了预言,这恐惧却并没有丝毫减轻。”
“聪明与愚蠢总是在一线之间,我也难以评断这件事情究竟是好还是坏。”
灰衣人不再开口,陪他一起蹲着,过了许久,狄鹰又道:“我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