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把人当人,才是这个世道最难的事情。
—狄鹰
一个人的刀可以快到什么地步?
也许你只看到他拔刀。
也许你只看到他收刀。
等他收刀的那一刻,你就已死。
马车突然前倾,咚一声杵地,将重伤的白衣僧摔落,他滚落在地,素白的僧袍染了黄沙,多了些脏污。
一秀醒过来,抬眼就看到他拉车的老伙计倒在血泊中,痛苦地颤抖,在不远处,一个驼背的灰衣人静静地坐着,手里有一把刀,一把滴着血的刀。
面对危险,一秀本能警惕起来,握紧了他的拳,问道:“你要杀的人是我?”
灰衣人淡淡道:“你还不笨。”
“可你却杀了一匹马,一匹年迈瘦弱的马。”
灰衣人冷笑一声,道:“一匹马,一个人,在我这刀下,不分彼此。”
“那么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我已身受重伤,你若杀我,我一定不是你的对手。”
“在你临死以前,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不想知道我杀你的缘由,也不想知道狄鹰为何救你么?”
“说实话,我并不想。”
这并非灰衣人意料中的答案,所以他又沉默了下来,对于一个等死的人来说,这沉寂却十分枯燥难熬,一秀走近那已经咽气的老马身侧,摸着它仍显粗壮线条的脖颈,眼中有泪滴落。
后方,一道天雷突兀炸响。
灰衣人沉闷晦涩的双眸中亮起了光彩,抖手甩刀,那刀精准刺入一秀身前沙地,带起一蓬尘土,她道:“我不杀你,是因为我本就不想杀你,我拦下你,就是在等这道天雷,狄鹰已救你脱困,你也要去救他。”
一秀低头,将额头轻触他这倒地身死的老伙计身上,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
“我没有兴趣知晓。”
一秀道:“可你总该看出我是个僧人。”
“看得出。”
一秀又道:“我一直信奉一件事情,这也是我能够保持本心一念向佛的根源,你想不想知道?”
灰衣人不耐烦道:“你若还婆婆妈妈,我说不得连你也杀。”
一秀擦干他的泪,双手作爪,牢牢钳进沙地中,显示着他此时的愤怒,“救一人,杀一匹马,你认为这是笔很值得的买卖?”
灰衣人冷笑道:“的确很值得。”
一秀低声念一句“告罪”,随即暴起发难,身形如豹,迅捷如雷,眨眼间逼近灰衣人,手中洋洒一捧黄沙,惑敌眼目,在灰衣人抬手来挡之际,他双掌带起磅礴伟力,隐约有一条青龙呼啸,随着这双掌下按,灰衣人登时头歪眼斜,瘫软倒地。
一秀握住她的一对手腕,双手用力,清脆的骨折声响起,灰衣人痛苦大叫,所谓十指连心,如今手腕被折断,怎不叫她痛彻心肝。
一秀道:“我一直信奉众生平等,在我眼中,你倒还不如我那一匹老马,我既然是个和尚,就不能杀生害命,我不杀你,也不会再叫你去杀别人,你若心里有恨,半月之后可以去素心亭寻我。”
灰衣人艰难嘶吼起来,“我去找你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拿起刀不成!”
一秀道:“你要记得我的名字,听到了这个名字,你就要相信我一定能让你再拿起刀。”
“你究竟是谁?”他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突然又自言自语起来,“我应该已经知道你是谁了,素心亭是佛门泰斗,高手很多,却也不多,至少在天下顶尖高手中占据一席之地者,不过寥寥两三人,我既然能一刀劈死你的马,自然也是个高手,可你却叫我连出手的机会都不曾有,想必你就是世所闻名的素心亭监寺,一秀师叔。”
一秀去拔起她丢下的那把刀,他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一把好刀,于是他道:“救下狄鹰,我带这把刀回素心亭,你想重新握刀,就去拿回来。”
他即将要走,灰衣人嘶吼道:“你不怕医好我却死在我的刀下?”
一秀指着自己的心口,道:“方才狄鹰已杀了我一次,我既然能活,自然就不怕死。”
他又要转身离开,灰衣人又叫起来,“我既然知道了你是谁,你也必须要知道我是谁!”
“好,你说。”
灰衣人强撑伤体站起来,站直,一字一句,郑重道:“我叫庾泗,我是个不一样的人。”
一秀不再开口,沉默着走远。
再说那直面天雷滚滚的狄鹰,人始终不能与天斗,就连那素心亭出名的监寺师叔一秀也要被困,他又有什么法子抗衡?
一秀提着刀赶来,正遇见迎面而来的狄鹰,这出身大名府的名捕狼狈不堪,身后紫电尾随,一路衔尾追杀。他瞧见一秀,高呼一声,“快跑!扛不住啊!”
一秀却一步不退,在狄鹰擦肩而过之刻,他伸出手,握住了狄鹰的手臂,“你既然是名捕,知道的事情,遇到的事情总不比我少,但是今天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如果你这一生有一件事情做得苟且,那么就一定会有更多事情苟且,你要学会面对困难一步不退,因为有的时候你的退缩,会死更多人。”
狄鹰问,“明知必死,也不退?”
“不退。”他这一句话斩钉截铁,无形中也为狄鹰增加了很多信心。
那天雷瞬间来到眼前,只见一秀单脚踏地,黄沙质地松软,竟令他的腿也下陷数尺,没到了大腿,随即他擎刀引雷,宛如穿针引线般,将天雷以刀尖指引,轰一声炸落,遁进了沙地中,顿时平地响惊雷。
与此同时,天边有声音响起,滚滚如雷,声如洪钟,“大胆和尚,以成佛根基妄杀凡尘,阻挡天雷诛罚,不知悔改否!”
一秀对狄鹰道:“这世上总有些不知所谓的人,妄想代天巡狩,主宰人间意志,他们不是神,却总以为自己是神。我成佛之时,曾与他们有约,不杀人,不阻截天雷,可如今每一样我都已违约,你说是我错,还是他们本就不对?”
狄鹰抚额轻叹,低语道:“不好说。”
一秀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他的心口,问他,“你问你自己,这件事是错是对?”
“我说是对,这件事就一定是对?”
“今天我还要告诉你个道理,做人做事,一切遵从本心,没有能力去改变是一回事,有了能力却不去做,可就大错特错。”
狄鹰低头道:“我懂了。”
一秀追问一句,“你真的懂了?”
“真的懂了。”
一秀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那么你来说一说,我做这些事情是对还是错?”
狄鹰抬起他的头,目视远空,道:“你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换作是我,也要这么做。”
一秀拍着他的肩膀,道:“那你要大声说出来,说给那些高高在上不知所谓的神来听一听,咱们不是他们眼中的蝼蚁,世间对错评判也从不在他们的谈笑之间。”
狄鹰好像也生出了一股不平之意,仰天怒吼,“神个屁!装神弄鬼,有本事你来,不服干!”
那天边又有无尽墨云翻滚,阵阵惊雷萦绕,狄鹰却没有等来意料中的天雷劫罚,一秀道:“他们也有自己的规矩,一日一罚,今日已破例一次,不会再出手。”
狄鹰暗叹一声,好险。
一秀握住他的手,眼神真挚温暖,“我要走了,你若有事情找我,就去素心亭。”
狄鹰感受到他言语中的真诚,一个人想要一个真正的朋友,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如今他们不过才初遇,就已将彼此的心托付,对于狄鹰来说,也是件难得的事情,于是他道:“好朋友是不会麻烦好朋友去涉险,咱们再相遇,我只请你喝酒,你如果不肯喝,我就不认你这个好朋友。”
一秀笑道:“凑巧,我也是个喝酒吃肉的和尚。”
狄鹰也笑起来,开怀大笑。
他们就此分别,一秀扛着他已经身死的老伙计,另一只手拎着破旧的马车,瞬息万里,赶往中原素心亭。
离开瀚海之前,狄鹰见到了已经被废了一双手的伙伴,他们一路相携,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狄鹰曾问她,是否要去素心亭,她只回一句,不去,狄鹰又问,何时去,她又道,等能拿起刀的时候。
狄鹰忍不住好奇道:“也许你自己也清楚,只有去素心亭才能重新拿起刀。”
庾泗脸色苍白且清冷,咬牙道:“我只希望再见到他,就要亲手杀了他!你要我去求他帮我,我是死也不愿意!”
狄鹰叹气道:“女人是不是总是这般倔强?”
“倔犟如果能让我多杀几个和尚,我情愿如此。”
狄鹰:......
大名府驻地位于长安城,狄鹰本意要带她回去治伤,庾泗却不同意,二人又折路北上,耗费大半光阴,进入了王朝中枢,王都。
他们已十分邋遢,腹中又饥渴,狄鹰指着远处那三层楼的酒家,道:“曾经我也来过王都,那问仙楼是天底下最豪奢的酒店,你若懂得享受,就一定要去亲口尝上一尝。”
庾泗淡淡回了一句,“我不在乎。”
“曾经我也是这么以为,可是在钟繇死后,我突然更明白了一件事情,贵如东武林盟主,生死也不过在眨眼之间,你若不及时行乐,说不得意外就会比明天提前到来。”
“你更怕死了。”
狄鹰抚着心口,作一副夸张的神态,道:“我可是很怕怕,怕得要命。可是我更怕,我若死了,你没了双手,又怎么办?”
庾泗抬头望着他,眼中有一抹不容忽视的坚定,她道:“那么我就会死,我不会死在别人的手中,我只会死在我自己的手中。”
狄鹰沉默,不再说话。
庾泗忽又笑道:“不带我去吃饭?我可是饿了很多天。”
“好。”
他们进入酒楼,若非狄鹰出手阔绰,只怕就要被店伙计当作叫花给赶出来,狄鹰想去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庾泗却拉住了他,“你看,有先生在说书,我们不妨听一听。”
“好。”
酒楼一层占地极为宽敞,中央设原木讲座,一名花甲老者手持醒木滔滔不绝,四周环绕一圈,分列数十张黄杨酒桌,大家喝酒品茗,听着说书先生讲评飞剑门,津津有味。
二人在角落不起眼的桌前落座,要来几碟拿手好菜,当然不能缺了酒,狄鹰又袒露出肚子,歪斜在椅上昏昏欲睡,庾泗却听得入神,狄鹰揶揄道:“我原来只以为你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却想不到原来也喜欢这些情爱厮杀,不过都是书上的东西,做不得真。”
庾泗罕见叹气起来,轻声道:“就像你及时行乐这般,我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也喜欢平淡安逸的光景。”
狄鹰居然也同意,点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拿不起刀了,是不是也是一种解脱,就此放手去过安逸日子,岂不也挺好?”
“我不!”
狄鹰又沉默起来。
庾泗瞧着他并不俊朗的面容,心中暗叹,作为一个女子,何尝不希望相夫教子安然度日,被一秀废去双手时也想过一了百了,可是看到狄鹰疲倦的脸,又不忍心放他一人去孤独承受,就算她再也没法子杀人,也一定要挡在狄鹰身前,先他而死。
这是否也是情爱?
庾泗从不去想,也从不敢去想。
就在这时候,有人突然大叫,扯回了她的思绪,狄鹰也睁开了眼,望向喧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