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阿丙用力挥手道。
吴双回头又看了看,随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队伍:“家琛不在宿舍,我找不见他!”
“那肯定是刚才趁乱走了!”阿丙似乎对此并不在乎,“没时间管他了,风眼停不了多久!”
他三步并作两步两步地跳下楼梯,吴双只得加快速度以跟上他的步伐,同时招呼着身后的老帅跟上。仅仅是走出几步,他的双腿就有了冻僵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很不安。
之前阿丙所说的去奶茶店的计划,现在想想显然是不现实的——那么小的店,怎么可能抵御得了台风?退一万步说,就算它抵御得了,现在这么多学生出来了,也不可能全都挤得进去。
所以,他们必须在风眼过去之前,及时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这至关重要。吴双在心里已经意识到了一个他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很可能会决定生死。
阿丙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在出了宿舍大门之后,他并没有跑向奶茶店,而是跟随着人群一起跑向了另一个方向。和大多数人一样,在这种关键性的时刻,他选择了相信更多人的决定,尽管每个人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往干什么。
吴双看到水泥地上已经结出了一层薄薄的霜,他不得不小心地迈着步子以避免滑到;往头顶看,竟没有一点乌云,星空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大地上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璀璨亮丽。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具尸体。
尸体...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因为那个人已经完全不动了,只剩下一副躯体以扭曲的姿势趴倒在柱子后面,脑袋下面似乎淌着血。这画面一闪而过,仅仅在视野中存留了不到半秒。
...是家琛吗?吴双不知为何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摇了摇头,扭过头来,终于看到了人群奔向的目的地......是食堂。汉山大学第四饭堂,就在宿舍区边上。
“食堂!”老帅大喊道,“大家快进食堂!快跑哇!”
“冲啊!”
“啊啊啊啊啊啊!!”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他们仿佛在绝境中看到了唯一的希望,从而一个接一个不要命似地冲了过去。然而此刻阿丙却犹豫了,他突然放慢了步子,挡住了身后的两人,眉头一皱:
“不对劲。”
为什么不跑了呢?他不知道。食堂看起来确实是不错的选择——也许是现在唯一的选择,那里面有炉子,可以提供热源,空间也足够容纳很多的人,可是...
他总感觉好像有一堵墙死死地挡在了面前,却不知道这墙到底是什么,过了两秒才意识到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危险感,又过了两秒才终于定位到危险的来源。
“快走啊!”老帅催促道。
“不行,这里不行,那面玻璃撑不住的。”阿丙看着前方冷静地说。
“什么?”
“跟我来!”说完这句后,他没有过多解释,转身就朝另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吴双回头看了老帅一眼。
“别管他了!咱俩快进去吧!”老帅显然急了,但紧接着又发现对方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等等,你该不会......等一下!”
话音未落,吴双也跑了出去,留下老帅一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看了看一边冲向食堂的人群,又看了看另一边快速远去的两人的背影,最后还是咬咬牙,选择跟上了他们。
很快,三个人又跑在了一起。
“你们相信我吗?”阿丙大喘着气说。
“不相信!”老帅拖动着肥胖的身躯用力跑着,看上去已经累到了极点,“我信你个鬼!”
“...不过可能你说的对!”吴双扭头看了眼食堂的方向,那面巨大的玻璃墙上已经出现了不少破损。他扭回头来,冲前方喊道:“阿丙,我问你,你没疯吧!”
“什么?”
“告诉我,你疯没疯!”
“我清醒得很!”阿丙在风中甩下一句。
“那我们就跟着你!”
......
三个人逆着人流跑了很久,很快人流少了许多,渐渐的街道上便再看不见其他人了。他们拐过最后一个路口,这时候吴双终于知道了阿丙的目的地。
“你是要去网吧?”
“对!”
这家网吧叫“蓝海网吧”,自吴双入学起就开在这里了,不过他从来没有来过。这地方生意一直不错,每天路过都能看见许多社会青年混迹在里面,然而此刻已经被卷帘门完完全全封住了。
阿丙急速两步跑到卷帘门前,用力一拳锤在上面:“有人吗!”
半晌...没有任何回应。
“喂!有没有人在!”他发了疯似地喊着,“雷哥...在不在!雷哥...!”
看到阿丙的样子,吴双心里有点不安,他也上前喊了一句:“喂!有人吗?让我们进去吧!我们只有三个人!”
......仍然没有回应。
“别傻了,快去食堂吧!”老帅焦急道,他几乎是快哭了出来,“快走啊!你们想死在这里吗?!”
“来不及了!”阿丙加大了嗓门,他匆匆朝天边瞥了一眼,随后再次敲门道:“喂!雷哥!是我,饼子!快让我们进去!”
吴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团闪着雷光的乌云骇然出现在楼顶后边——那是眼壁,是一圈环状的雷暴团,和内部相对稳定的风眼不同,那是整个气旋中最为恶劣的地带,而此刻在吴双眼里则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魔鬼。
“完了...”他两腿一软,眼睁睁地看着雷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自己逼近过来。
老帅显然也发现了那个东西,他的眼神瞬间笼罩上一层惊恐,紧接着又变为无比的愤怒:
“啊..啊啊啊...陈广义!我去你的吧!你个...X!老子信你个龟!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别喊了!”阿丙怒斥道,双手仍疯狂地敲击在卷帘门上。“咣!咣!咣!”
“雷哥!你快开门啊...啊!!”他开始紧张了,冷汗不停地从额头上冒出来,“这...这......喂!开门啊!”
他的胳膊颤抖着举了起来,只见那小臂上青筋暴突,筋肉隆起,然后狠狠地敲了下去!
“嗤啦——”一声肉体被划开的声音。阿丙触电般地捂住了胳膊,他倒下了,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鲜血止不住地从指缝间往外涌...
这鲜艳的红色让吴双再次清醒过来,他感觉双腿再次恢复了力量,随即下意识地跑了过去。
“你怎么了?”
“呃啊...”阿丙死咬着牙,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双抬起头,看到卷帘门边上有一片闪着黑光的细小铁片,看起来很锋利,如果不是上面正滴着血的话根本不会注意得到;他又低下头,看见了阿丙被血染得鲜红的小臂和双手...
血啊......
身边几片落叶旋转着离开地面,远处沙石滚动,灰尘和冷风一起从街道尽头吹了过来。风越来越大。
老帅还在大喊,吴双闭上了眼。
...结束了吗?不,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但来不及了。这是条死路,台风就在那里,这段距离用不了多久的,已经晚了,躲不过去了。
是的,躲不过去了,嗯...
也许之前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宿舍吧。
他不知道。说来也可笑,他怎么也不可能料想得到,自己竟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死掉...就这样死了吗?再怎么说也太突然了吧?
他当然怕死,他也不想死,不过...仔细想想的话,这种死法倒是算不上窝囊——在暴风中一下子就变成冰棍,倒是也挺敞亮的。
反正已经努力过了...就这样吧。可是,为什么...记忆,还没有来?
这种时候了,应该回光返照了吧。还想再看看以前事啊。
怎么..想不起来...为什么,我明明已经闭上眼了,为什么还...
”喂,别坐着啊!“
...什么?
吴双睁开了眼,他本来有点不耐烦,但看到的却是阿丙在自己面前站了起来。
“得走了!”
......
阿丙迈开了步子,他大步跑了起来,同时不忘说出自己的目的地:“快进宿舍!台风要来了,快点!”
“...啊?”
“快走!”老帅也从身边一掠而过。这一次,在求生欲面前,他没有丝毫的磨叽。
吴双又愣了两秒,随后赶紧跟了上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阿丙:
“你没事了吗?”
“...”对方没有回答,但从那如蜡般凝固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此刻正经受着极大的痛苦。
阿丙在往宿舍楼那边跑,不过显然并不是想回寝室,因为他直直冲向了架空层的方向,那里通往楼上的门是锁着的,而且这是一栋女生宿舍。
另一边,暴风团距这里只剩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了。
“轰!”三人刚跑进架空层,就听见身后一声闷重的空气爆响,伴随着无数冰碴子划过地面的声音。吴双感到一股强大的推力压在了自己背上,这股推力顶着他加速向前,就这样一直冲进了通道尽头的宿管室里。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砰!”阿丙关上了门,他的胳膊还在往下滴着血,吴双赶忙上前顶在了门后。
“阿丙,你的手...”
“别管我,先把门堵上!”阿丙指了指房间另一边的衣柜,“用那个!”
“我来!”老帅大叫道。
“你的手伤得很重!”
“我知道!”阿丙咬牙切齿道。他紧皱着眉头,看了看胳膊上已有些干涸的血迹,随后坐在床上脱下大衣,撸起了袖子。
“啊...天哪...”他不由地发出一声哀嚎,“这...得包扎一下才行了...”
“等一下,先让我看看!”吴双边喊着边跑了过来,他仔细瞧了瞧阿丙的伤口,扭头命令道:“老帅,把桌子上那瓶水拿过来。”
“呃...哦哦,好。”
“哗——”冰冷的矿泉水倒在泛白的胳膊上,激得阿丙倒吸了一口冷气。
站在一旁的老帅看了他一眼,感觉牙根一阵发酸,索性摇了摇头,转身把书桌也推走堵在了门上。尽管如此,门板还是震得让人有些不太放心。
清洗掉血迹后,吴双用衣角轻轻擦去污水,伤口立马缩小成为一道五厘米左右的几乎看不见的小口子,但紧接着又有鲜血从里面渗出来。他皱了皱眉:
“不太妙,伤得很深...总之先包扎吧。”
阿丙点了点头。
吴双从床单上扯下来几条布子,小心翼翼地缠在阿丙的胳膊上,他尽量缠得紧了一些,希望能以此减少血液的流通。等这一切做完后,阿丙已经差不多快昏过去了。
三人随后一齐钻进了床上的被子里——气温仍在急速降低,他们把所有能找到的棉制品全都盖在了身上,从别的地方看,简直就像是一大团被子裹成的球扔在那里。
“不能...大意...”阿丙用仅剩的一丝意识挤出来一句话,“好冷...温度很低...会冷死...”
“他怎么样?”老帅边打着颤边问,“看起来好像够呛啊。”
“难说,流了很多血,体温肯定是降了不少。”吴双对此不太乐观,“而且这伤口必须要缝针的。”
“呃...到哪给他缝针啊?”
“只能等这场风过去了...幸运的话,明天早上出去找人帮忙吧。”说出这话后,吴双自己也不太相信。说实话,他对他们三人能不能熬过这个晚上都没抱有多少信心。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能寄希望于这些被子能抗得住外面的严寒了。
“这屋子..很结实...”阿丙根本没听见两人的对话,他闭着眼睛自顾自地道:“这个架空层...柱子..很..少...这里算个承重点...墙比较厚...”
“说不定..保温能力...也更好一点...”
“...”
“而且..没有窗户...不用..担....”阿丙的声音越来越小。
吴双不知道阿丙是怎么观察到这些的,他把手放在阿丙的额前,微微的有一点烧。
“喂,你可别睡着啊。”
“嗯...”
“我说真的,你身上很冷,要是睡着了可能就...”
“嗯..知道了...”
“千万别睡啊。”吴双不太放心,又提醒了一遍,“老帅,你也别睡。咱俩看好他,他要睡了就叫他..起来...”
话音刚落,他突然感到眼皮一沉,身上的力气纷纷散走,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
......
这一晚一眨眼就过去了,当吴双再次醒来时,仍然感觉浑身疲劳,跟没睡没什么两样。
紧接着,他发现阿丙正侧躺着看着自己。他竟然比自己起得要早。
这么说...
”啊,你醒了。“阿丙扭头看向一脸茫然的吴双,“...喂,看我干嘛,睡傻了?”
“...”
“呵。”他又扭过头,看向了屋门的方向,“总之恭喜你啊,你活下来了。”
阳光从门板的缝隙间照进来,正好照在吴双的脸上。他被这温暖的光线照得有些恍惚,索性把脑袋全部露出在被子外面,然后笑了,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的心情,笑了。
“你不也还活着呢吗?”他冲阿丙笑道。
“帅精我也还没死呢!”老帅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哈哈,我没死...哈哈哈哈哈哈.....”
“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这样,在这么一个早晨,这么一个小房间里,三个男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们笑得是如此放肆,如此的不拘小节,似乎想将昨晚一夜的压力全都用笑的方式释放出来,这样便能把那一切当成是一个梦,从而以此来迎接这新的一天。
“阿丙,咱得出去找个地方...给你伤口处理一下。”笑完之后,吴双说。
“嗯...对。”
“再躺一会吧...”老帅抱怨道,“我没劲儿了...”
“我也有点累...”
“再等两分钟吧。”阿丙说。
“嗯...”
......
“嘎吱——”吴双打开了门,晨光正好照射到他脚下。
多么安静的早晨啊,他心想,多么的祥和,这才是世界应有的样子吧。
透过整个架空层的通道,可以一直看到另一头的景象,那里的空气中正充斥着无数细小的闪亮光点,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而那草地上更是白得让人睁不开眼...
阿丙瞪大了双眼,他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下雪了?”
“嗯。”吴双扭头笑笑,“这就是雪。”
三人走出了门外——气温依旧很低,但相比昨晚已经高了不少,至少是在正常的范围内。本就裹着厚衣服的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再因为冷而浑身发抖了。
唯一的问题是,阿丙的身体早已虚弱到了极点。他胳膊上缠着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了一大片,又结成厚厚的一块黑痂,脸色也苍白到有些吓人,就连走出门的这几步,也是在另外两人的搀扶下才完成的。
“真...真神奇啊。”他的眼睛还盯着一地的积雪无法挪开。
阿丙和老帅,这两个南方孩子,这辈子在广州只见过一次雪——那次也只是下了薄薄的一层,很快就在阳光下消失不见了。今天的这场雪在他们的人生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致于多年以后谈及此事,他们仍有很多的话说。
不过现在显然并不是停下来欣赏雪景的时候,吴双清楚,阿丙的情况仍处在危险之中,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救治的话,后果仍不太乐观。除此之外,他们也急需着先和其他人聚在一起,这样才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无论是等待救援还是别的什么。
“我背你吧?”他说。
“...行吧。”阿丙没有废话,他知道让人扶着这样走的话速度实在太慢,而自己的伤势也容不得再浪费更多的时间了。
“等一下,还是我背吧。”老帅插嘴道,“你看起来也累的不行了。”
“也行吧。”
“来......一,二,三,起!”
“哎哟,阿丙你还挺重啊。”背上阿丙后,老帅随口说出一句。不过说实话对方也不过一百出头的体重,再加上他本来就壮实,所以背起来也不算太费劲。
当然,他其实也并不轻松,毕竟好不容易熬过这一个晚上,谁也没有了多余的力气。
就这样,三个人缓慢地走出了宿舍楼,在雪地中踏上了前往学校的第一步——他们没有别处可去了,学校是唯一可能有医务室的地方,而且大家很可能都会聚集在那里。
在那里一起等救援吧,吴双心想,救援是肯定要有的,这个地方算是彻底完蛋了。在阿丙和老帅还停留在对雪的新奇之中时,他却是在为两侧那残破不堪的宿舍楼而感到震惊——几乎每个房间的玻璃都是碎的,阳台的样子更是惨不忍睹,他实在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象,那些在宿舍里待了一晚上的人现在到底会是什么状况。
...这就是台风的力量吗?
那么强的风,那么冷的温度,这么想的话,里面的人大概都已经......
这样的想法让他不禁有一点后怕;不过话虽这么说,喜悦仍在他心里占据了大多数。三个人都是如此,这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感和庆幸感,是怎么也掩盖不了的。
尤其是阿丙,他脸上的笑完全就是收不住了,甚至在吴双看来已经有点像坏笑了:
“呃...嘿嘿,好..好饿啊。”
“呼...我也饿啊...”老帅大喘着气说,“我感觉我..现在..能吃一吨...差不多...”
“要不咱几个去你家吃一顿?”吴双笑道,“哎不,要不这样,你俩干脆跟我回山西吧!怎么样,这个寒假在我家过年算了!”
“哈哈,行啊,包吃包住?”
“废话。我告诉你,我们那儿好吃的超多,全是肉,吃死你。”
“哎呦呵此话当真?”
“你说呢?”
“哈哈,好,咱们就去他家吃!”阿丙也勉强挤出来一句,“你看看这,给他能的,那咱就吃他的,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
他们实在是太高兴了。虽然周围的一切显得有些苍凉,但他们终归是高兴的,他们从未因活着而如此高兴过,不夸张地说,简直是高兴到有些难以自已。
然而,在转过下一个街口后,三个人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们看到了第一栋被彻底摧毁的建筑——汉山大学第四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