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时前...
汉山大学第四饭堂内,二层。
这里容纳的人数早已超过了原本的最大限度——这些人显然不是来吃饭的,他们正一个挨着一个地挤在自选区的蒸汽加热炉旁,簇拥着、借助着热气以保持身体温暖。为了补充燃料,他们运来了后厨所有的煤气罐,尽管如此,这处热源所能起到作用依然是杯水车薪。
当然,对于这些已经挨冻了几个小时的人来说,也总比没有好了。
此刻,一个小女孩正蜷缩在人群的角落里,在她身边,还有一个穿着呢绒大衣的女老师,看上去像她的母亲。
母女俩算是第一批进入食堂的人,但她们没有想到,竟会有这么多人也跟着涌了进来。两人本来已经占据了最靠近炉子的位置,却又被这些后来者挤了出去,只好在人群的最外沿勉强相依着取暖。
随着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大厅内的温暖终于渐渐上升了起来。小女孩坐在地上睡着了,母亲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怀里,用手指轻轻梳着她柔软的头发,眉头却紧皱在一起。
她有点后悔了,早在一周前,她就该先让女儿跟随父亲回到老家,这样就不会是现在这幅局面了。她怎么可能想到,仅仅是让女儿在这里多停留了一周,仅仅是想让她多陪陪自己,竟能导致这样的后果。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幼稚、可怜。
作为一个活了四十多年的女人,她无疑经历过不少台风,但她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况。今天这场台风来得太过突然,又太过强大了,她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的准备,一切就被狠狠地击碎——如果只是她自己的话倒是也没什么,但现在女儿在自己身边,她就好像浑身都充满了弱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这是她的想法,所以她才会做出这样一个冒险的决定,在深更半夜带着女儿一起离开了家门。
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家里实在是太冷了,电暖片无法使用,窗户也在刚才的剧烈冲击中裂了好几道缝。她必须得离开,在家里生火是不现实的,而离教职工宿舍最近的带有热源的建筑物只有食堂。
现在看来,也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不是正确。不过,看到有这么多人和自己一样躲在这里,她至少确定了一个事实——自己可能正在面对这几十年以来最大的一次困境,这困境不同以往,不再是简单的生活琐事,而是让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感受到了害怕。她甚至想到了死。
就像新闻里播出那样,地震、火灾...无数人失去了生命。她当然想过这种事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她没想到是现在,更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也受到了威胁。
过去的几十年不都是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吗,今天应该也能顺利度过吧?
千万别...
哦,天哪...不管是谁,求求你了......
女人默默地祈祷着,然而在吵闹拥挤的食堂中,没有人关注到她。
这里大多数人是学生,少数是食堂打工的,也有一部分是教职工人员等。他们都已经很累了,但他们都在交谈,这是唯一可以缓解压力的方式,也是现在唯一能够做的。
意外的是,交谈的话题大多并非外面的台风,也非刚刚经历的恐怖冲击,而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
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台风并没有过去,不久还会再次到来。但这个地方实在是太暖和了,暖和到让人有些倦意,想睡觉,可是闭上眼睛后,又发现根本无法睡着。
多次尝试入睡无果后,一位身材偏胖的同学无奈地睁开了双眼。他开始有点怀念自己的手机了,可惜刚才情急之中并没有带在身上,不过从周围人的样子来看,就算是那些带了手机的似乎也无法开机。
而且就算是开机了,估计也没有信号。
他的几名舍友也在混乱中走失了。
幸运的是,胖哥本身的心理素质是过硬的。他没有被这一切吓到,也没有感觉不安,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危机感,他只是觉得很无聊,同时愈发地为舍友大半夜把自己拉起床而感到不满。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排遣时间,于是开始在脑中幻想一些刺激的剧情。
“轰——!”猛的一声惊雷响起。胖子被吓了一跳,脑子里的情节一瞬间一消而散,他眨了眨眼,看到远处一团骇人的黑影急速朝自己逼近过来。
漆黑中还带着道道雷光——那是一团雷暴云,跟电影里见到的场景一模一样,不过现在显然不是在拍电影。
“喂...喂!”胖子张大了嘴巴,“你们看那个!”
人群纷纷扭过了头,看到远处的雷暴,他们不由地发出一阵阵惊叹的声音。抛开处境来说,这样的景象任谁见了都会感到新奇,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的场面,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第一时间的感受更多是兴奋而不是害怕。
他们转过了身子,面朝着雷云来临的方向端坐着,就像是一群寺庙前朝圣的信徒,又像是真的在看一场电影。
直到那雷云越逼越近,以极快的速度一眨眼便来到了人们面前...直到头顶的整片天空都变成一道银黑色的巨大光弧......
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能看得到这幅景象,这本身就不太对劲。
......
“阿..阿丙...”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吴双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震惊?还是后怕?不...应该说,只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吧。
在眼壁猛烈风团的打击下,食堂东侧的一整面玻璃墙几乎是顷刻间就变成了碎片。风暴毫不留情地冲了进去——水泥像豆腐一样被压碎,剩余的三面墙围成为了一个风兜子,墙体不断地扭曲变形,很快便在共振下撕开了一道大口子,紧接着所有的一切都崩溃了,天花板坍塌了下来......
这栋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建筑,这个自己每天都会来吃饭的地方,就这样被台风彻底摧毁了。到现在,这个位置上只剩下一片积雪掩埋的废墟,在吴双眼里呈现出来的却只有刺眼的白色。
多么的残酷...又美丽...多么残酷而又美丽的画面啊。
“阿丙,昨天真让你说对了。”老帅喘着气道,“你命真大,要是当时没听你的,我们就被埋在这下面了。”
阿丙躺在他背上没有说话,嘴角下意识地咧了一下。
“走吧。”吴双说。
三人没有在这里过多停留——这样的景象固然不多见,但他们的神经早已麻木。他们可以说是脱险了,也可以说还没有脱险,就像飞机在降落前事故最高发一样,在找到救援队伍之前,他们还没法彻底地放下心来。
而他们本来的喜悦心情,也在这漫长的行进中逐渐消磨不见。路边偶尔可见几团形状诡异的雪堆,那是埋在雪下的人,其中有三堆凑在一起摆在了路中间,吴双不由地想到,如果他们昨天晚上一直待在便利店那里的话,会不会也是这样的结局。
街道上的尸体还是不算多的,大多数冻死的人应该都在楼里,在那些窗户碎掉、暴露在台风中的房间里,这点三人都知道,但谁也没有说。
一定很绝望吧,吴双心想,这次事件真的太严重了,会成为世界性的大新闻也说不准。不,也许现在已经在全国引发轰动了,很快会有消防员什么的过来救我们,那样的话父母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去了学校得先给他们报个平安才行。
就这样,三人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平静地走在路上,终于,在接近校区的时候,遇到了第一批活人。
那是三个男生带着一个女生,人数不算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队伍相遇后都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互相示意了一下,然后就各顾各地继续前进着。
越往前走,路上的队伍就越来越多,这些队伍大多是由学生组成的,也有一些外来的人,不过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那就是学校。如果救援到来的话,在那个地方获救的概率显然要大一些。
而在人群行进路线的尽头,也已经有一小队人等待在那里了,他们身穿清一色白褂,戴着口罩,手中拿着体温计样子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医务人员。
“...大家不要拥挤,按顺序接受检查,本校人员请去左边,非本校人员请去右边!”站在最前面的人冲着人群喊道,“重复一遍,不要拥挤,违反秩序者不允许进入校内!”
由于这里是校区南边的唯一入口,所以毫无意外已经挤满了人,虽然幸存者本来就不多,但此刻全都聚集了过来,也是形成了一个不下百十号人的队伍。
“阿丙,你看,有医生!”见到此幕,吴双一下子打起了精神,“老帅,快!”
老帅闻言加快了脚步。他背上的阿丙已经快要失去了知觉,连眼皮都睁不开,只剩下脑袋无力地耷拉着,呼吸也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
“喂,别插队。”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嘭!”老帅的胸口被狠狠撞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失去重心栽倒在雪地里。他撑起身子擦擦脸上的雪,看到一个寸头青年正用眼角看着自己。
“你特么...”他震惊地看着对方,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吴双见状转过了身子,但他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整个人也被撂倒在地上。
“去后面排队。”寸头男不动声色道。
“草......半仙,干他!”老帅挣扎着爬起了身子,他愤怒地抬起头,结果只看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嘭!”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颧骨上,直接将他打晕了过去,趴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
“怎么回事?”人群中挤过来两个保安模样的人,随后又出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个男子。那人看了看地上不省人事的三人,又看了看一旁的寸头男,冷冷道:“谁动的手?”
吴双看到两个保安腰间佩戴着黑色的转轮手枪——不对,这应该是两名武警。他甩了甩脑袋,站起来对白衣男子说:“医...医生,我同学受伤了。”同时指了指地上的阿丙,“必须得赶紧治疗,能不能让他先进去?”
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冷静一些,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医生的神色。见对方许久没有反应,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先让他进去吧!我...我们两个可以在外面排队!”
医生看了他一眼:“你们是汉大的学生吗?”
“对对对,是!”吴双焦急道,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张小卡片递给对方,“这是我的校园卡!”
“...”医生没有接过卡片,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然后冲后面喊道:“陈生,你们两个过来!”
不一会,两名医护人员赶了过来,只见他们和高个医生交谈了几句,随后一人背着阿丙,一人背着老帅消失在了人群里。
“是带他们俩去医务室了吗?”吴双不太放心道。
“对。”高个医生匆匆回复,“你也进来吧。”
吴双点点头,正准备跟着他走,却突然被一个染着紫色头发、一身单薄皮衣的女人拦住。
女人脸上露出了不满的神色:“喂,等一下,你又没受伤,凭什么...”
“别说话。”寸头男打断了她。
“把那两个人赶走。”高个医生对身边的武警说了一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回了校门。
吴双看到警察竟掏出手枪举了起来。
“喂,等等,你们想怎么样...”染发女明显被吓到了,“你们要杀人吗!”
“走!”其中一个武警大声呵斥道,“快滚!不准靠近学校!”
他说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方言,寸头男并没有听懂。对方冷冷地看了他几秒,终于还是拉起身边的女人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走吧。”
“啊?为什么...”
“别说了,先走吧。”
“...”染发女看起来有些不太甘心,但见对方心意已决,只得咬了咬牙,也没有说什么。
为了确保两人彻底远离校区,两名武警也一直跟随在后面,直到他们走出了人群,然后又继续往前走了十几步,直到穿过马路来到了街道的另一边...
就在这时,寸头男突然转过身子,猛地伸手摸向了那把漆黑的手枪!
“...砰!”
......
“怎么了?”吴双立刻警觉起来。
这一声巨响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清晰无比,人群中出现了小规模的骚乱,甚至有女生被吓得尖叫起来。
开...开枪了?吴双心里一阵悸动。
不会吧...
“唉。”高个医生叹了一口气,“别管了,还是跟我来吧。”
“那两个人不是这里的学生,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优先保护本校人员。”说着,医生拿出一个红外体温计对着吴双的额头“嘀”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你可以进去了。放心吧,我们的医疗资源很充足,你的同学会得到救治的。你去教学楼那边等着吧,所有的学生现在都在那里,食品和热水都有提供,没经过允许的话不要随意走动。”
吴双皱了皱眉,这位医生平淡的语气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仿佛其中带着一丝莫名的伤感,让他的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周围发生的一切可能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似乎是涉及到了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而自己暂时还无法理解。
...也不知道,也许只是在为死去的这么多人而感到悲伤吧。
见医生转身离去,吴双也不愿在此停留,他深吸了一口气,跟着零零散散的学生队伍一起走向了校区深处。
......
另一边。
武警手中的枪口冒着白烟,他的同伴赶了过来,两人手中的枪都没有放下。
在前方,寸头男已经倒在了地上。刚才开的那一枪是空包弹,虽然造不成太大的杀伤,但还是在他大腿上撕下了一小块肉来,让他暂时失去了行动力。
“砰!”第二声枪响,雪地上瞬间出现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洞,外沿的雪在高温下不断融化,渐渐扩大为拳头般大小。
这一发是橡皮弹,同样无法致命;但这也意味着,下一次枪声响起的时候,射出来的就是真真正正可以杀人的子弹了。
“打死他!”另一名武警大喊道。
话音刚落,寸头男的身体突然像触电了一样猛地一颤。他咬紧牙关、嘶吼着站起了身子,来不及向后看,挣扎着、一瘸一拐地跑向了远处。
染发女见状急忙跟了上去。
“开枪!”
寸头男跑得很慢——他伤得不轻,每迈出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尽管如此,在这样大雪茫茫的天气里,就算以这样的速度,不出十秒也足以消失在视野内。
“呼...”武警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再次举起枪,瞄准了那个瘦削而模糊的身影。
......
......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