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并不大,这青年带着吕千贯上了二楼,挑了间最好的房。
青年坐在床上,望着神色忐忑的吕千贯笑了笑,说道“我是一念峰裁决,燕别城。”
吕千贯随师傅陈棋诏修行多年,但关于天门却知之甚少。他心想这便是传说中的仙山领路人?他此刻虽然虚浮无力,却也不敢缺了礼数。但一想方才那个店老板的作派,又觉好生羞耻。一时间呆愣愣的杵着,不知如何是好。
燕别城不以为意,轻声说道“有件事需要你来决断。帮我出个主意?”
吕千贯不知道一念峰裁决到底代表着什么。然而看他身旁前拥后侧的排场,那还不知这起码是个头头的道理?这时见他面露和蔼求教之意,只觉诚惶诚恐不能自己。
“你无须紧张,也没什么大事”。
吕千贯表情更是严肃,平静说道“请师兄示下”。
燕别城点点头,说道“你无卜卦之资,承启峰不能要你”。
吕千贯神色一黯,答道“明白”。
“你如今身上点滴元气皆无,能否修回也是未知。一念峰不会要你”。
吕千贯瞬时一呆,自己体胖身重,赶路虽不是强项,却也的确不至于走得气喘吁吁。原本以为是没吃饭的缘故没有在意,难道这几日入定出了岔子?他这时才察觉空谷内元气不起,两崖无风吹拂。他不明所以,急声道“我是启念二境,我……
燕别城向下压压手,让他冷静下来。待得屋中喘息渐弱,他继续说道“你当时怨气入空谷,实在太过凶险。若是由此入魔,众师弟皆在看着便只能将你烧成飞灰。为安全计,师兄帮你把修为全数废去了。”
燕别城看着吕千贯的双眼,平静问道“你该知道那怕一刻入魔,终究也不是无法修行的普通人。你是否会恨我?”
吕千贯苦涩一笑,跪在地上“多谢师兄救命之恩”。
“嗯。倒也算乖巧”。燕别城虚扶下吕千贯双臂,继续道“回到家中做个普通人吧”。
吕千贯努力睁睁眼,难过答道“父母不要我了,我都不知搬到了哪里去。”
燕别城一愕,却没想听到这个答案。他揉了揉头,说道“你现今修为全无,到天门便是杂役都难做。你让我很难办啊”。
“师兄,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让我留下,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我怕到时候你会求我下山去”。
“就算死,我也要死在天门里”!
燕别城看着吕千贯那张坚毅的肥脸,笑了出来。
“好”。
……………………
………………
吕千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寒风吹进简陋的茅草庐,眷恋着他身上的温度。几根草屑在屋里打着旋,时而飘在半空,时而会挂在他的脸上。
吕千贯口中喷着寒气,有些精神恍惚的看着那片草屑在呼吸中浮沉……数到二万的时候,天应该就快亮了。
他快熬不下去了。
他不想再熬下去了。
自从进了天门,吕千贯就被安排进了这里。住的比所有杂役都要差,吃的比所有人都要少。烧水送屋,剥菜洗碗,修桌维墙,凿山搬石……这应该已经超出了杂役的范畴,而是为奴都不曾有的待遇吧?
凄凄惨惨戚戚,天行健你娘戈壁!
风猛地灌入草庐,发出声啪的声响。吕千贯撑开沉重的眼皮,见那个往日总来欺负自己的凶恶杂役又来了。
这杂役肚圆腰壮,满脸横肉。他有些畏寒的搓了搓手,嘲讽说道“这屋里比外面还冷,你特么怎么睡着的”!
“刘哥早啊!”吕千贯搓着早已冻僵硬的脸,挤出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静能凉爽,自然反过来也是可以的”。
“去你妈的!拽什么词!”这位刘哥呸了声,道“收拾下,今天该你了”!
在天门的这些时日,吕千贯凭着没有退路的无奈,终究有些不甘的决心一直苦苦支撑着。他以前术数并不好,但现在已经能数到三万六千。他以前是个孩子王,但现在这里随便出个家伙都能对着他吆五喝六。
他已经麻木。很多时候就只能抱着那瓮师傅的骨灰,想着陈棋诏临终未有说完的那句“天行健……”。这到底是期望告诫?还是对自己某段命运的指引呢?
然而即便这样,那怕他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想死去……但当他听到刘哥这句话,眼里却还是流露出极为恐惧的神情。
最近所凿的山路,会通向一处山隘。修好后很多人都进去过,却很难在爬上来。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死亡率很高的工作。现在,终于要轮到自己了?
“别磨磨蹭蹭的!随我去厨房”!刘哥一脚蹬在原地颤抖的吕千贯身上,骂咧咧的道“发什么呆!跟上!”
……………………
……………………
吕千贯推着辆车,望着眼前一路向下的蜿蜒山路,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车里堆满了食水,垒成高高的一层。这段山路陡峭嶙峋没有护栏,只要一个闪失便会跌进更深的谷底。
他想了想,把货卸掉。把一部分食水背在身上,慢慢的爬下去。如此往复直到晌午,这些东西才被他送到那处幽深的洞穴。
他很累。
但没有死。
不过今天别想能有饭吃了。
洞穴并不算大,或许将将只能过去一个人。他走进去,用脚尖不住向前试探着,极为艰辛的迈出了第一步。
这条路不知又有多长,四壁上布满无数圆孔,好像一个个排列并不规则的蜂巢。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将食物放在这些圆孔中,耳边便会听到阵微弱的风声。如果这时再用手去抚摸食水所置的地方,那么只有冰冷的石。
这里住着人吗?吕千贯有些害怕的想着。想到自己虽然不是住在这些狗洞里,但又何尝拥有自由?他叹口气,觉得洞那头的人们,或许还是要比自己可怜。
可他们,还是再努力的活着。
送饭这个工作,是有最低要求的。这些不知深有几许的圆形洞穴,共有一千七百二十余处。一月三十天,日送五十七洞。如果在日落时才能作完,那个凶恶的杂役就会呸的口黏痰吐在地上。而后就有群比他还要阴险的家伙围上来,将拳头与脚丫子招呼到吕千贯的身上。
这个时候,吕千贯会认命的在地上缩成个团。用早已不复当年肥嫩的细胳膊护住脸,夹紧裤裆就像一条丧家的犬。这帮杂役都差不多一二境的实力,那怕已经控制力道还是会打的他干呕连连,却吐无可吐的只能顺着嘴角淌些鲜血苦水。
“呸!算你聪明!”那位叫刘哥的杂役瞄了眼地上那滩呕吐物,骂道“不准偷吃送下去的食物!如果我发现一粒馒头渣,老子剥了你皮”!
吕千贯默默的忍受着,没有过反抗。便是当初自己元气不失的时候,也很难一人扛过这么多拳头。更何况现今早已元气尽失,成了废人?但他心里其实一直有团火在燃烧着。越烧越旺,那个猜测越来越清晰。
自己每个月送进去的食水,其实也不过刚够洞里的人们每月吃上一顿饭。能一个月吃一顿饭都不会死的人……是有本事的人。
只要自己能坚持住,只要能挨过这些痛苦……或许总能守到某天会有个人钻出来,传授自己些保命本事?
冬去春来。
吕千贯在天门呆了三个月。由原先的胖胖少年,变成了瘦弱少年。
春去冬至,又是一年。
那条向下的山壁上,被吕千贯用锤子凿出个圆孔,一条极深的凹道也快相连至那处洞穴的外面。
燕别城站在山隘对面一处冰雪覆盖的崖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看了许久。一名穿着黑色长袍的阴冷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边,平静问道“你看他再做什么”?
披着黑袍的老人站在皑皑白雪之上,本应十分显眼。然而若是抬头去望,却只能觉得那片浓稠的墨色是团虚无,什么都没有。
燕别城跪在老人脚边,答道“弟子看不出”。
“他在做一个滑轨,好让那车可以按照特定的轨迹滑下去。这么多年,能把送饭送出创造的孩子,有不有趣”?
燕别城恭谨答道“心太大”。
老人笑了起来,说道“很多年前,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能在苦中寻到快乐的,不是没心没肺的家伙,便是心如磐石的狠人。”
他用手指着山脚下,此刻正将两头成圆的钢棍相连推车峭壁的吕千贯,感慨说道“有点意思”。
燕别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老人的下文。一念峰峰主冯莲池若是说话的时候,只需听就好。今天自己隐晦的表达意见,或许……不!是根本无法改变什么。
“我不想知道你应允了承启峰神官什么事情,可值得让你出手的代价原本不多。”
老人冷冷的瞄了他一眼,道“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话可说……毕竟与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还是有区别的。你脚下注定是条血铺的路,这个颜色掺杂任何东西都会变成团污秽,也便再也无法做到纯粹。”
“我要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