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川阳哥哥结婚了，新婚妻子是通过媒人介绍的苦荞花，但川阳哥哥一直不喜欢苦荞花。说她恶毒可怕，她因为和嫂子吵架，把嫂子的裤子扔进猪圈，还把哥哥家的猪儿打死了。她们家还有更不好的名声，就是她曾祖父是患麻风病死的，装尸体的棺椁至今还放在阿蓬江边悬崖上的岩洞里。
人们对麻风病十分害怕，对麻风病人的子女怀有很深的偏见，认为麻风病会遗传，一旦染上了麻风病，就永远医不好，病人只能在世人的鄙视和孤独中死去。但是川阳哥哥的父亲却看上了那个姑娘，说她长得漂亮，干活也是好手，布鞋扎得精致，一定要川阳哥哥同意那门婚事，如果川阳胆敢摆脱，就要打断他的腿。
川阳哥哥的反抗无声而有力，整天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睡觉或是想心思。尽管如此，川阳哥哥的父亲根本就不理会他，任由他想着法子出洋相。他父亲要他去女方家拜年，他就在半路把衣服换成旧的或是破的，还故意把膀子或是大腿露出来，把自己搞得特别邋遢潦倒。女方的父母和族间明白他的意思，对此视而不见，照样答应这门亲事，对他还特别好。为了摆脱这门亲事，他想尽了所有办法，几次三番登门求我父亲去说服他父亲，让他父亲放过他：“爹呀，你就劝劝我老汉嘛，叫他不要再逼我了，我真的不喜欢苦荞花呀，就是结婚了也要离婚呀。”
我父亲劝他说：“苦荞花有哪样不好嘛，远近有名的好姑娘，扎鞋做饭，下地插秧样样在行，好多人都想去结那门亲事，别人还不干，你怎么就嫌弃了，别人哪里配不上你呀？”他几乎就要哭了：“爹呀，你不晓得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再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娃儿，你记到，喜欢当不了饭吃，过日子才是重要的，只有她喜欢你，才会依着你，你才会过自由无虑的日子！否则够你受的？”
“可是她们家是麻风病的后代啊！他曾祖父的棺材还搁在阿蓬江边的岩凵里呢！”川阳哥哥几乎是哭着说。
我父亲沉默了，他从川阳哥哥的眼神里读出了川阳哥哥的坚决。于是父亲登门劝川阳哥哥的父亲不要用武力干涉细娃儿的婚事。川阳哥哥的父亲并没有听进我父亲的劝告，还找来了川阳哥哥大骂一顿，说他简直在做梦，想都别想摆脱这婚事。在他父亲严加看管和***逼迫下，川阳终于和苦荞花结婚了，结婚场面很热闹，婚礼办得体面排场。
婚后川阳和苦荞花的战争正式打响了，两口子三天两头吵架打架。川阳嫌苦荞花做的饭不好吃，骂了起来：“妈的，有哪样不得了哟，做的饭比猪食还难吃！死婆娘！”苦荞花毫不示弱，回骂起来：“你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少给老子在那儿皮疯瘙痒的！”川阳气得狠狠地将饭碗摔在地上，把碗摔得粉碎。
“你哒的是老子的碗，你要哒就哒你各人的！你妈的个X！”苦荞花骂起来。
“老子就是哒了，你啷改嘛？”川阳瞪起双眼。
“你哒老子也哒！”苦荞花说着就将架在三脚上的菜锅提起来甩在石头上摔坏了。川阳气不打一处来，扯起苦荞花的衣服在她背上打了两拳。苦荞花抓起火铺上的火钳往川阳的头上使劲砸去，川阳头上顿时鲜血直冒，他没想到苦荞花要下那样的死手，于是狠了心要好好教训她。川阳的父亲听见了，跑出来拉住川阳的手要他停手，苦荞花趁势又提起火钳在川阳的大腿上使劲打了几下。在川阳父亲的呵斥中，他们停止了这场打架。
接下来的日子里，川阳总要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和苦荞花吵架打架，有时是为菜里油少了；有时是为饭煮稀了；有时甚至什么也不为就吵了起来；再后来，川阳回家的时间少了起来，他不和苦荞花一起下地劳动，苦荞花见川阳不和她一起劳动，也索性不干活了；最后事情竟然发展到他们在一起什么也不为，就是为了吵架打架。每次打架，川阳都要拍苦荞花的脸，苦荞花的脸常常被打肿。每次打架，川阳的父亲总是要先拖住川阳，怕他打坏了苦荞花。吃了亏的苦荞花总要趁势捞回点成本，用棒子或者火钳之类的东西打几下川阳的腿。川阳的母亲秦香看在眼里，次数多了，觉得苦荞花过分，一次也不让，于是气愤的骂了起来：“死婆娘，死娼妇，滚你妈的蛋！我们家不要你那个狗东西！”
苦荞花骂骂咧咧地逃出了那个家，她没有回娘家去，而是在寨子上的每一家去哭诉川阳家对她的虐待，她说川阳的全家都打他，不光川阳打她，川阳的母亲打她，就是川阳的父亲也打她，她把受伤的脸掰起来让大家看，赢得大家的同情。人们都说川阳家太不厚道太不像话了，竟如此烙制媳妇，最不像话的是公公打儿媳妇。川阳的母亲到处解释，说苦荞花说白话，可是谁信她的话呢！苦荞花已经赢得了人们深深的同情，川阳的父亲总是沉默着，从不解释。当苦荞花再次回到川阳家时，那里的房门已经换了锁，她已经无法回到那个家了。
从此，苦荞花就常常在寨子里的这家那家帮忙做活路，也常常在这家那家吃饭睡觉。这让川阳的母亲恨上了寨子里的每家每户。虽然她表面上还和寨子里的人搭白说话，但在她心里，已经把寨子里的每个人都当着了仇人，她说寨子里的人不是人，是讨嫌鬼，说寨子里的人喜欢落井下石，寨子里的人总是“半夜吃桃子—专捡软的捏”！会不得好死；她还说她们家是人善受人欺。川阳和他父亲不一样，见到谁都和以往一样，也不关注苦荞花帮谁家做了活路，在谁家吃了饭睡了觉。
苦荞花找人写了离婚诉状，不久，苦荞花和川阳离婚了，离婚的时候，她把随她嫁过来的家具全部聚在了一间屋子锁了起来。
离婚后的苦荞花也没有回到娘家去，她仍然在我们寨子里帮这家那家做活，然后在这家那家吃饭睡觉。大家都很同情她，说她是个很不错很在行的女人。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她还常常跑到川阳家大吵大闹，将川阳家的家具砸坏，和川阳的父母吵架，也和川阳吵架，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川阳全家。
因为寨子里的人都不喜欢川阳的母亲，觉得她产事讨嫌，说话夹枪带棒，所以从没有人怀疑苦荞花行为过分，在大家看来，苦荞花理应受到理解和支持，她就应该想法子找川阳家的碴子，隔三岔五上门骚扰他家。
三十
谁也没想到大莲会被丈夫打得哭着回到寨子，因为她父亲玉喜生前毕竟是村里小学校的老师，是我们寨子唯一吃商品粮的人。谁能想到知书识礼的教师女儿，竟然会遭到丈夫的虐待和嫌弃！
玉喜死之前只给他老婆带来的那个孩子花冲娶了媳妇，花冲结婚一年后，就分出去单住了。大莲在玉喜死后第二年嫁的人，嫁到了离我们寨子很远的岩凵堡，丈夫叫清明。清明的父母死得早，是由他奶奶养大的。清明上门提亲的时候，福满红、大娣都说清明太老实，又是寡腚子，不丁对。可是王老雀说再等等看，哪有别人一来提亲就拒绝的道理。王老雀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孙女是个怎样的孩子，她不能为大莲找一个太强的丈夫，也不能为她找一个太强的婆家，因为大莲脑子不够使，如果婆家太强或是孙女婿太强，她都害怕孙女受欺负。再说大莲的母亲没有自己的主见，她最多只能为客人们做饭烧菜，累了还要嚷嚷，一点没有城府和主见，对每一件事情她都不往深处想，只要别人说好就好，从来不提出自己的意见。
虽然王老雀还没有明确答复和同意这门亲事，但是清明仿佛看到了希望，在媒人的指点下，清明主动上门帮大莲家做活路。王老雀认真观察检验，发现清明真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没有太多心计，说得上有些傻气。媳妇都还没过门，他总是照着最苦最累的活干，很实诚。当媒人再次上门提亲的时候，王老雀害怕福满红、大娣又要挑三拣四地说些什么，开场白就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大哥有女大哥嫁，二哥无女别谈话，我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希望大家也同意。”然后她让大家都表表态，谈谈自己的看法。
听了王老雀的话，大家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花冲最听王老雀的话，相信她能把事情处理得好，他很喜欢这个继祖母，觉得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能看透别人看不明白的事，他崇拜和尊敬着这个祖母。即使花冲已经分家了，但在处理一些大事情上，都要小心地请教王老雀，向她讨主意，王老雀当然也毫无保留地给他一些建议，但她并不特别喜欢花冲，她和他保持着微妙的关系。即使这样，在王老雀的点拨下，花冲的家庭还是很快就像模像样起来。
大莲嫁给清明的时候，由于玉喜生病花了不少钱，再说民办教师本来工资就不高，家里也不宽裕，嫁妆自然就比较寒碜。大莲嫁过去一年后，清明奶奶的眼睛就瞎了，大莲对奶奶十分孝顺，帮她洗脸洗脚，还帮她梳理头发。奶奶感激地夸大莲：“我的好孙媳啊，我的好孙媳啊，毕竟是老师家庭的女儿，懂得孝顺！你将来也会享福的，什么都会有！”大莲嘿嘿嘿地傻笑着：“奶奶，你，你说哪，哪样呢！谢你的贵，贵言了！嘿嘿！”
关于大莲的傻，阿黄给我讲过一个大莲小时候的故事。大莲上小学时，老师在音乐课上教一支歌，同学们都已经会唱了，于是老师挨着顺序请同学们起来演唱一下，前面的同学都唱了，得到了老师的表扬。轮到大莲的时候，她红着脸兴奋地站起来，张开大嘴就唱了起来：“我的妈呀，我的爹啊，我的娘呀，我的老子啊！”逗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当时那一瞬间老师懵了，不知是怎么回事，待明白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并连忙喊她坐下。也就是说，一堂音乐课下来，大莲连一句歌都不会唱，她大声嚎唱的根本就不是老师教的歌，而是农村嚎丧的哭诉。
清明的奶奶瞎了两年后就死了，大莲在嫁过去的三年里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四口之家，有两个是还需要照顾的孩子，如果不会算计谋划，要解决温饱就有了难度，正应了“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的老话。
古话说“富人命大，穷人气大”，家里境况一糟糕，没有本事的男人往往首先怪罪的是女人。老实本分的清明在算计和发家致富上没有本事，但在欺负和怪罪婆娘上一点也不老实本分，他很快就从他们寨上没有本事的男人那里学来了管制、怪罪婆娘的本事。
春天到了，家家户户都在背清粪到土里蓄积起来准备种苞谷。清明很早就起来背清粪下地了，大莲也一样早起背清粪下地。背第二桶清粪时，俩孩子醒了，大莲于是放下粪桶照顾孩子，帮他们穿衣洗脸。她做得很慢，在清明背第三桶粪的时候才做好。清明恼了，认为她没本事，连照顾孩子也要花那么长的时间，没和他下一样的苦力，就大骂起大莲来。大莲懵了，不知该怎么办，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还不是没有，没有耍，我给，给细娃穿衣服呢嘛！”
“穿你妈的脑壳！要穿这么长时间么！”清明吼了起来。
“我，我是在给细娃，穿，穿衣服呢嘛，两个，两个细娃呢嘛！”大莲委屈地回答。
清明更加生气了，从柴场捡起一根青冈木棍跑过去照着大莲的腿和屁股揍了起来。春天的衣裤都穿得比较薄，剧烈的疼痛让大莲嚎叫起来，也许是大莲的嚎叫刺激了清明的凶残，他更加凶狠地抽起大莲来，大莲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地躲避清明的毒打，害怕和疼痛让她大小便失禁，拉了满裤裆，清明打累了才住手。
当大莲跑回娘家结结巴巴地向她的娘和奶奶哭诉时，她母亲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清明砍脑壳死的，啷改像那样嘛，啷改像那样嘛？嗯！”王老雀闭上了眼睛，满脸的皱纹使她的脸看上去像个核桃壳，眼泪从她皱褶的双颊滚滚下落：“儿啊，我命苦啊！儿啊！”
王老雀原指望花冲能出面教训教训清明，可是花冲根本就不管，他怕沾惹麻烦。王老雀看出了花冲的心思，感觉十分恼火，她只有亲自出面，她把清明请到家里来狠狠地教育了一顿，还请来了漆树和寨子里八竿子打不到的族亲，说了一场话。也许是清明的确害怕了，但狗改不了吃屎，只是以后打大莲的时间少了些，轻了些。直到后来孩子们长大了，清明要再打大莲，孩子们会反过来揍他，清明才彻底改了打婆娘的坏习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