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是灵魂里的一缕阳光》脱稿当晚的十点一刻,即墨的手机响了,但她没有听见。当时她正在庭院里遛世界灵魂。手机放在书房里,就在骚塞看过的那个黑色笔记本的旁边。笔记本放在写字台的边角。打电话的人一连打了八次,振动的手机一鼓作气把笔记本推到了地上,但还是没有把即墨叫到身边。在这样的深夜,一连打八个电话意味着什么呢?电话没有接起来,这个问题就是个谜。
将近十一点,就在即墨刚刚走进客厅,正准备上楼时,突然听见有人按开门密码。因为夜阑人静,按密码的声音非常清晰,这声音仿佛就响在耳畔。即墨大惊失色。知道这座房子开门密码的只有三个人,即范朋克、骚塞和卜胥。但是,虽然他们知道开门密码,而且和即墨的关系不一般,但还不至于在预先不告知主人的前提下就擅自进屋。假如今天就是个例外,有人不请自来了,在即墨看来,来人绝对不是范朋克,那么只可能是卜胥和骚塞。此刻站在门外的要么是骚塞,要么是卜胥,要么是他们二人。即墨首先否定了骚塞,他不可能不请自来,而且在知道她就在家里的前提下,况且都这么晚了。他说过不想与她相见,既然说过,他就不会在这一刻出现在这个地方。那么,一定是卜胥。但是,卜胥是在即墨生病期间知道开门密码的,那是特殊时期,特殊对待,现在他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来这座房子。即墨疑惑了。她想了半天不能确定来者究竟是谁,在她看来无论是谁,都是不合情理的。因为不管是谁和她的关系还没到可以随意进出她的房子的程度。即墨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等待着来人推门而入。门被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骚塞。他穿着一身黑衣服,神情肃穆,脸色苍白,眼角眉梢透出一种悲痛的基调。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劈头盖脸地问,语气虽不柔和却充满了忧伤,令即墨震惊。自从即墨出院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相隔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只是一个季度而已,但对两颗相爱的心来说不亚于三个世纪。因此,这一刻,这对男女面面相觑却恍如隔世。
“我为什么要接一个不愿意见我的人的电话?”即墨冷冷地反问。
“不愿意见你的人给你打电话并不意味着他想见你。”骚塞面无表情地应道。
“为了成全他,既然他不愿意见我,我又何必听他的声音呢?”即墨不依不饶地说。
骚塞缄默不语了。他直勾勾盯着即墨,看的即墨无所适从。她被这个青年烈焰般的目光镇住了。她仿佛觉得此刻正有一块烧红的烙铁逼近她的胸口,炙烤着她的灵魂。她下意识地趔趄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个青年是那么陌生,她感到害怕。在她的记忆里,他是个惹人爱怜的羞涩的大男孩,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咄咄逼人的青年,冷峻到令人不寒而栗。他站在那里,不像一个人,更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这雕像用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攻击她的心理防线,使她节节败退。
“卜先生突发脑溢血去世了。这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突然,骚塞用沉痛的语调低声说,同时低下了头。
即墨感觉大脑嗡地一下,她两眼漆黑,一下子瘫软在地。骚塞不自觉地伸出双手,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走进客厅,但他又忽然停住了。他慢慢放下手,神情由焦急淡化成冷漠。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看着那个由于极度震惊而跌倒在地的女人。
“你说卜胥去世了?”即墨仰起脸用难以形容的绝望目光看着骚塞问。显然她不能相信这个既定事实。
骚塞点点头。他冰冷的面庞透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怜惜和悲悯之情。悲悯的是那个结束苦役期的男人,怜惜的是这个依旧在万愁谷挣扎的女人。活着和死去究竟哪条路能通往幸福,此刻这个青年迷惑了,也茫然了。
“晚上七点,卜先生和我说他感觉有点头晕,想休息一会儿。”骚塞用低沉的声音对即墨说,“‘骚塞,如果八点我没有醒来,你就叫醒我。我今天一定要看完《微笑是灵魂里的一缕阳光》的最后一章。’卜先生对我说。这时我们刚从公司回到家。这些话是卜先生一进门和我说的。说完他就到他的房间睡觉去了。八点,我准时走到卜先生卧室的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与此同时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里面的动静,里面悄无声息。我又边敲门,边轻声喊道,‘卜先生,已经八点了。’无人应答。我以为他睡得正香,不想起来,于是走开了。快到十点时,卜先生还在睡觉。我和卜先生在一起已经住了四个月了,知道他的生活习惯。他每天睡觉前都要洗澡,他说不洗澡他睡得不踏实。像今天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由于工作太累,他回到家会先小睡一会儿,然后起来继续工作。但是睡这么长时间却从来没有过,而且不洗澡就直接睡也从未发生过。因此,我又走到他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这次我用的力度很大,敲门的声音很响,但里面的人依旧睡得很沉,因为听不到一点动静。我索性打开门走进卧室。卜先生面朝天花板躺在床上。我走到离床两步远的距离停住了。
在我的视线里,卜先生的脸就像一幅画。这幅画遏制了我的步伐,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感像晚秋萧瑟的寒风吹打我的皮肤一样,蹂躏着我的神经,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直撅撅地竖了起来,浑身不禁打起冷颤。那个直挺挺躺在那里的人告诉我一个事实:他永远地睡着了。我对这种长眠太熟悉了,因为我曾在我父母的遗体前静守了三天。我知道睡着的脸和死去的脸是不一样的,睡着的脸是温和的,而死去的脸是僵滞的。而那一刻卜先生的脸就是僵滞的。你带我来见卜先生的第一天晚上,他对我说死亡和睡眠是一对孪生兄弟,没想到这句话在他自己的身上应验了。”
“他的遗体现在在哪里?”即墨轻生问。她的语气虽然很淡定,但眼角却挂着泪珠。那泪珠像珍珠一样,滑过她的脸颊,掉在衣服上。
“在医院的太平间里。”骚塞回答,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明天火化,后天出殡。”
即墨没有做声,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又跌跌撞撞地走到沙发跟前坐下来。多年来这个对生活感到绝望,对生命持有否定态度的姑娘第一次开始痛恨死亡了。死神来得太突然,把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带走了。
“他在休息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这次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即墨失魂落魄地盯着前方,在心里问自己,“他没有想过。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都会走这一步,但不曾预料到来得这样快,又这么突然。这个四十八岁的男人没有弥留之际。对他而言,生命是一个快刀斩乱麻的过程。他生命的价值何在?意义何在?他一心一意深爱着他的妻子,可她却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他喜欢电影,用几十年的心血创立了电影公司,可他死后连卷胶带都带不走。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可到头来生活又馈赠给这个努力生活的人什么呢?除了那一撮实实在在的黄土,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呢?人生如梦,梦如人生。生命不外乎就是个油尽灯灭的过程。所罗门有言: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这话真让人心碎。”
即墨想的正出神,没有发觉骚塞已经转身走出客厅。当她突然感觉到这桩房子空落落的,听不到一点声音,看不到一个人影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和失落感攫取了她的身心,她猛地站起来,急忙朝门口走去。当她奔出门廊,又一口气跑到大门口时,看到骚塞刚刚拉开门坐进车里。她想呼唤他的名字,可是自尊心不允许她这样做。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双腿,那双腿急切地朝已经缓缓行驶的车辆奔去。三十一年的人生路,这是这个女人第一次想要靠近一个人,那种长久以来习惯的孤独此刻像吞没一切的大火一样啮嗜着她的心灵,她感到人生的虚妄,生命的凄凉,死亡的可怕,她想把那个男孩留住,靠在他伟岸的胸膛度过这可怕而又阴森的一夜。可是,车子越走越远,愈驶愈快,但她依旧紧追在后面,她以矫健的身姿执拗地跟着汽车跑,却始终没有把男孩的名字喊出口。拖鞋跑丢了,她不在乎;脚被什么东西割伤了,她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却最终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眺望着绝尘离去的汽车,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生不是她错失了爱情,就是爱情错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