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即墨便开始了创作。
一秒钟的时间认识一个人,不到十天的时间结了婚,三个月后变成了寡妇,丧夫后,用三年的时间才了解了前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就是即墨那场婚姻的基本内容。所以,就像但丁为贝雅特里齐写成《神曲》一样,即墨也要为里昂短促的一生著书立碑,这就是她要写黑帮系列电影剧本的主要原因。当然,假如她不说,骚塞是无论如何不会知道她的此番用意的。在即墨的内心深处,她不愿承认里昂故去了,她宁愿相信是他们离了婚,因此,她才对骚塞说她离婚了。这是有原因的。
里昂去世的第二天,遗体被空运回了西西里。里昂的双亲看到儿子的遗体,几度昏厥。假如说里昂的婚礼是简洁的,他的葬礼却是史无前例地隆重。几乎整个西西里的人都为这位男士送行来了。一个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的人,当他的灵魂离开肉体时,那个国家的人民会为这个逝去的人举行国葬。即墨不知道里昂究竟为西西里岛的居民做了什么,为什么西西里人会万众一心,为他举行岛葬。也正是这场威严肃穆却盛大无比的葬礼使即墨初步了解了里昂在西西里人心里的位置。她迷惑了。“我的丈夫在这里深得人心,这是为什么?”她问自己,“我是他的妻子,可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葬礼结束后,当所有来吊唁的人都陆续离开后,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径直向里昂的遗孀走来。这个男人的头发已经花白,看起来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但依旧高大魁梧,想必与一个孔武有力的年轻人扳手腕也绝对不是必输的那一方。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胸口处别着一枚玫瑰花胸针,双手搬着一个木头箱子,在即墨的面前站住了。他的表情难以描摹,那是一种严肃中浸润着哀痛和惋惜的神情。即墨用疑惑却镇定的目光看着这位令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敬畏之情的男子,没有主动开口说话。对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有立刻说明来意。
即墨不知道,当然她也不可能知道,自从里昂被运回西西里,一直到他的遗体入土为安,这个男人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留意到这位遗孀在整个葬礼过程中显得十分从容淡定,她把深深的忧伤下沉在平静的深海里。所以,她的表情不管在何时看起来都是平静的,但是却并不像一面镜子,因为它不反映她的内心活动。“这是个干大事的女人,能沉得住气,也顶得住一切的不幸。”这个男人看着这位穿着一身丧服的端庄的遗孀不止一次在心里这样嘀咕。他以前极力反对这门婚事,为此和里昂闹翻了,直到里昂领着貌美如花的妻子走出教堂他才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接受这个事实。
“你不是说你这辈子都不会结婚吗?退一万步说,你改变了注意,要结婚,难道意大利没有女人啦,你为什么偏偏要娶个中国女人?”当时,得知里昂要成婚时,这位男士用平静的语气质问里昂,但是这种平静比咆哮更有震慑力。
“一个人想不想结婚,不是取决于他自己的心态,而是取决于他认识的那个对方。”里昂笑盈盈地回答。
但是现在,这位男士改变了当初的看法。他认为里昂的选择是对的,也许整个意大利也找不出一个女人拥有这个中国女人的那种智慧。也许正是智慧的闪光使她深得里昂的心,并使他愿意舍身换取她的平安。
“我想你并不了解他,但是这没有关系,你会了解他的。”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用英文开始对里昂的遗孀说话了,“他有写日记的习惯,通过阅读他的日记你会了解你的丈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话音一落,他便把那个木头箱子递给了即墨,即墨接过箱子,箱子沉甸甸的,她低头瞥了一眼,见里面装满了黑色封皮的笔记本。
“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尽可以给我打电话,”男士又说,“不仅是我,在西西里,所有的人都愿意帮你的忙。而且,假如以后你不想在这里定居,想回到你的国家,我也会为你做些安排的。一切听凭你的心意。”
“谢谢你。”即墨用意大利语说。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即墨拿出日期最早的一本日记,开始读起来。里昂从十八岁开始记日记,她便从他十八岁的思想开始了解他的一生。这所有的日记就像一本回忆录。的确是回忆录,而不是忏悔录,因为这个男人还没到懂得忏悔的年纪。每次阅读里昂的笔记,即墨都能想到他坐在书桌前写日记的样子。少年时代的他是什么样子,青年时代的他是什么样子,当然,中年时代的他她无需想象,因为那种样子就印在她的脑海里,刻骨铭心。这个男人与她而言,就像铭文刻在墓碑上,他的样子深深地刻在她的灵魂里。里昂的日记记述了他不平凡的一生,字里行间流露出这个男人非凡的胆识和魄力、智慧和理性,以及高尚的人格和朴实无华的品质。但是,某些时候他也是冷酷无情的,属于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这一本本的日记为即墨展现了一个人异常不寻常的一生,也正是这些在夜深人静用最坦诚的心灵谱写的华章使即墨真正地了解了里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终于体会到了他第一次遇见她时问的那句话:如果现实中有唐·柯里昂那样的角色你会不会爱上他?“我会爱上他,而且我已经得到这样的人了,可是我却失去了他。”当她读完里昂的全部日记后,她在心里沉痛地这样想道。
里昂总是习惯于站在男性的立场思考问题,因此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所以他始终不敢告诉她他是做什么的。实际上,他的妻子是个十分开明的女人,她的思想能够包罗万象,她就像一望无垠的大海一样,能容纳任何一条河川。无论在人格上,还是思想上,这个女人能够做到不具备立场去评价任何事,她掌握着一种客观的法则。别说是里昂是唐·柯里昂那样的人物,他即便是个杀手或者极端组织的成员,即墨也并不觉得奇怪,或者不能接受。人活在这世上,总有自己的目的,但无论哪种目的都没有明确的对与错之分。所以,站在客观的立场,任何人的行为都是不可指摘的,因为社会定律形成一个普遍法则,这个法则也是众所周知、不言而喻的,即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无论在那个时代,人们都是以成败论英雄的。故,人的行为的正确性取决于其结果的影响力。
所以说,只要即墨认可一个男人的人格,只要正是她想结婚时,这个男人恰巧和她求婚了,不管他是做什么的,她都愿意嫁给他。遗憾的是,到死里昂都没能知晓这一切。他低估了自己妻子的承受能力和接受能力,或者说,因为爱得深,爱得切,他把男性的直觉抛之脑后了。他为什么会对她一见钟情,为什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愿意让她成为自己人生的另一半,也许只是因为他的直觉使他相信她就是他想要的,不仅是生理上想要的,更是灵魂里想要的。然而,一切都来得那么及时,去得那么仓促。他得到了她,又彻底地失去了她;她自认为没有那么爱他,到头来却发现爱得刻骨铭心、海枯石烂。
即墨的确是一个女人,但是她的智慧已经凌驾在女性固有的被社会定位的基调之上了。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女人的智慧与男人世界里理性的佼佼者不分伯仲。所以说,只要她接受并爱一个人,她就绝对有勇气和他出生入死。可惜,里昂从未明白这一点,婚后仅有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幸福时日,他遮遮掩掩,不动声色地为她遮风挡雨、保驾护航,在错误的理解上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殊不知,假如他一开始就坦诚相见,也许也不会走到那一步,他的妻子自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维护他的尊严、呵护他的生命,并就像所有才智双全的伴侣一样,成为丈夫得力的左右手,与他齐头并进。绝不会成为他的累赘和负担。
然而,这人世间的事有多少遗憾呀!人,总要在苦涩的后知后觉中蹒跚前行。
所以,在构思第一部黑帮系列电影时,即墨就打算为男主人公标配一个邦女郎般的得力助手,既是他的灵魂伴侣,又是他的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