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十六岁的上官清明放下手中剑的时候就已知道了自己为何读书,不过是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要做那辅佐天子开创另一重盛世的千古一人,他想要后世的人都羡慕他将要亲手开创的时代!
上官清明的这一举动让整个上官家族震惊。嫉妒他的同辈宗室说他这是异想天开,想要进入朝堂,上官家几辈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就凭你一个上官清明?痴人说梦去吧。上官家主一辈的人则是忧心忡忡,怕上官家族百年基业毁于他这一个小子手里。更上一辈的人则是分为两种,一种持中立态度,冷眼看着这小子能做出什么成就,另一种则是觉得上官家让这小子一闯,上官家和朝堂的这一定局如若真能让这小子闯开一个缺口,那么上官家族未来就不仅限于江湖之上,庙堂之上也能占有一席之地,凭着上官家族的百年底蕴,上官家族也许可以成为当朝几大豪族之一。
上官清明脱下武服,在一片嘈杂之声和各个心思算盘之中稳坐书房,在他眼里,这些人都不过是一群毫无格局的小丑罢了,他上官清明胸怀天下,何必在意这些声音和各人心里的小算盘。对于他的父亲,上官家主上官显荣,他还是怀有几分敬意的,虽然在他孤独的前几年他从未见过这个具有绝对威严的男人,但他从他母亲口中一点一点听来这个男人的诸多好处,他也便对这个男人产生不少的好感。
上官显荣站在书房外,站定着看了一会儿,终于走进去。
上官清明坐在书房里,看见父亲走进来,站起身行礼。上官显荣走近,看着他这个总是让人惊讶的儿子,说道:“你确定了?”
上官清明稽首回答,简短的一个字:“是。”
“那你可知这条路的艰难?”
“知道,如今所有的局面都是人为,一百多年过去了,当初约定的规矩早已经作废,僵局总要有人去打破。”
上官显荣看着他这个儿子脸上坚毅的神色,脸上不知是遗憾还是欣慰,点点头道:“好。”
四年的寒窗苦读,上官清明早已将四书五经兵法韬略熟记于心,他相信,大宋的未来,在他的手上只会走向更加繁荣,王文公王安石没有做成的事,他将代替完成,而且只会更好。
满心壮志的上官清明带着书童上路了,这次出去,他将以一个全新的名字出现在考场上,他要用满腹才华和胸中韬略征服所有的考官。
以上官清明的才华,轻松过了乡试,下一站,京城汴梁。
当上官清明带着笑容从会试考场出来时,他相信,他的人生将会翻开另一页篇章,他要在不久的将来,在殿试上,用上官清明这个名字,征服所有的人,包括高高在上的天子。
在会馆等待考试结果的时间里,上官清明结识了一个同来考试的江南学子,连续参加了几次会试,都是落榜。这一次,赌着气来参加最后一次,成了,入朝为官,不成,就放下书回江南水乡等待侯缺。上官清明是对他抱有同情的,这世界上有很多人怀着一股子执念,没有才华又恪守理想,倔强得让人心碎。
在等待放榜的日子里,上官清明便陪同这位老学子一同游览京城。江南地区富庶,老学子家里又是当地富族,见上官清明一人来京参加会试,又谈得来,便大方地包揽了所有开销费用。上官清明此时不便表明身份,便也不推辞,只是在心里记下了这个人。古人有语:“苟富贵,勿相忘。”若是这老学子这次中了,以上官清明的看人,这人也不是庸才,将来或许可成为自己的帮手,帮助自己实现抱负,若不中,回家侯缺,以他家中钱银也大可捞一个小官当当,那时自己也可再助他一下,就算还了这几日京城游玩的人情。
心情大好的上官清明开开心心的在京城玩耍了几日。放榜这天,上官清明等在客栈里一脸轻松,他确信,自己离那最高的荣誉,只差最后一步。所以,当老学子步履不稳,穿着粗气跑到自己面前时,他笑着看着老学子,老学子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激动地对上官清明连说三声:“中了!中了!中了!”
“第几名?”上官清明问。
“第二名。”
上官清明听到这个答案皱了一下眉头。
老学子喘口气接着说:“你是会元。”
上官清明又笑了,原来老学子太过激动,第一次是说自己,第二次才是说他。在他心中,他上官清明,从走出那个小院开始,就是最好的。
得到消息的客栈老板带着随从慌忙走上楼来,自己一个客栈里同时住着第一和第二,这对于他来说,是财源滚滚的前兆,以后每年来京考试的学子恐怕都会争着抢着来沾一沾这里的绝佳风水。老板满面笑容的向上官清明二人道喜,并且承诺以往几日,包括以后等待殿试的时间里,两人的所有开销都免了,老学子慌忙推辞,但耐不住客栈老板态度坚决。上官清明知道客栈老板想借助他二人,将来好做生意,这一顺水人情,给了也无妨,所以便没有推辞,只是道了一声谢。那一晚,客栈送来的饭菜果然丰盛无比。老学子正处在得意阶段,自然对着客栈老板赞誉不断,倒是上官清明,古井不波的样子,因为在他心中,两个月后的殿试,状元,才是他的目标。
可事情还没到开心的时候,就天降不测风云。几日后,一批御林军包围了他们所住的客栈,将整个客栈围得水泄不通,连守卫京城的御林军都出动了,大家都知道事情不会往小了去。可是当大理寺的官员把上官清明和那位江南老学子带走的时候,众人还是被震惊了。
几日后,传来消息:会试第一第二买通考官作弊,此次会试所有考试结果作废,另行补考。
幕后主持作弊的官员是权相蔡京,收了江南学子的贿赂银子,办妥了事。可没想到王将军横插一脚,将此次作弊之事上报皇帝,蔡京靠着宠信,急忙撇清了关系,只得拿江南学子做冤大头。可再往深处一查,发现了上官清明隐瞒姓名参加考试的事,蔡京发现了将自己和作弊事件完全撇清关系的绝佳机会,将这件事上报皇帝,并且诬陷上官清明和江南学子共同买通的考官。徽宗皇帝震怒,流放了蔡京当做替罪羊的考官,这才出现了御林军出动抓两个书生的场面。
后来的补考场面极其惨烈,所有补考考生在一片空地上跪在地上写卷子,御林军包围整片空地,每个考生身后站着一名拿着枷锁和流放烙铁的官兵。本身就已经战战兢兢的考生,背后站着一个死死盯着自己的凶神恶煞的官差,加上正午大太阳的暴晒,很多考生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写不出来的考生无一例外,都被戴上枷锁,烙上烙印流放边关去了。考场上惨叫声此起彼伏,很多勉强答上考题的考生,内容也是惨不忍睹,句不成句,后来经过审核,也都流放了。这次补考,几百人中,只有十几人答上的卷子勉强过关,可是因为这十几名幸运儿的卷子内容不佳,第一名会元空了出来。
这次流放了几百人,却没杀一人,说到底还是赵匡胤的那个不杀士的祖训在背后起了作用。
罪魁祸首江南学子,被流放到北方苦寒之地为奴,上官清明也一同遭了秧。江南学子的家族尚小,无人关心,但是上官清明家族的地位特殊,成了众矢之的。能来到京城考试的各地书生,在各地都有着复杂关系网,带着各地官员的利益期望,这一次,上官家族算是得罪了全天下的读书人。
事发后,上官家族迫于朝堂和全天下读书人口诛笔伐的压力,上官家主将上官清明逐出家族,杀了上官清明的母亲,然后含恨自杀。新上任的家主向全天下承诺,上官家永不入朝堂,永不出湖广,并且自剪羽翼,绝了家族大部分的生意祖业,这才算是保了上官家的周全。
在流放路上的上官清明,得知了母亲被父亲亲手杀死的消息,心一下子就垮了,蹲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押送他的官差看到他的模样,也没起半点怜悯之心,一脚将他踹到在地,嚷嚷着让他起来赶路。
上官清明躺在地上,看着对他呼和的官差,想到了小时候,母亲对他说的,院子外面很危险。
他的母亲一辈子唯唯诺诺,见了那个男人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她此生唯一的骄傲就是自己这个儿子。上官清明想到了小时候自己身上穿的母亲缝补了补丁的衣服,自从自己走出那个小院后,母亲再也没有机会为他缝补衣服,甚至连见到他的次数都少了,上官清明想起母亲每次见到他时的眼神,撕心裂肺的疼痛钻进心里。
如果,自己坚决不走出那个小院,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
上官清明很想回去,替母亲收尸。
当那个官差再一次把脚踹向他时,他震碎了枷锁,拿出了藏在怀里的折扇。
两个官差被一剑封喉。
上官清明拼了命地往南方赶,快一点,再快一点,出了小院这么多年,自己已经很少细看母亲的模样,无论如何,要看最后一眼,要把母亲的样子刻在心里。再然后,赶去北方,一辈子待在那个苦寒之地,再不踏进中原半步。
走到徽州那个小镇的时候,上官清明从路人口中得知,上官家族为和他撇清关系以向朝廷示忠诚,当着所有官员的面,把他那可怜的母亲的尸体剁碎喂了狗。
上官清明口吐鲜血不止,跪在地上,面朝着西南方,头抵在地上无法抬起。
入夜,上官清明在那个破败小客栈,呆呆地坐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饼,想起小时候和母亲只能吃饼的清贫生活。不一会儿,客栈伙计给他送了简单饭食,他看着客栈伙计走出去叹息的背影,回头看了看桌上的饭食。
他,上官清明,从只能和蚂蚁做朋友的孤独的世界角落走到视线中央,见识过人世无常,知道人心叵测,但始终都怀着一颗赤诚的心,曾发誓绝不辜负胸中韬略。可是此刻,跌落谷底,母亲的尸体被野狗分食,他连给母亲收尸的机会都没有,又何谈理想宏图,胸中有个屁的韬略。
他想,若没有这一切,母亲还在,像这样深的夜晚,母亲肯定无法入睡,心心念念着自己。上官清明起身,提笔写下: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
窗外是无边的夜色。
写完,一念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