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桃李笑春风,四月蔷薇满院香。
刚刚跨入四月,陈康妃跟前养了好几年的小乖宝忽就两腿一蹬,小命归西。小乖宝是只五彩大鹦鹉,当年为调教它说人话,陈康妃可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好在这小东西没有让她枉费心思,学起人话来,也算是嘴甜舌巧,虽然说来说去,这鹦鹉翻来覆去只会说那四句十六字,但是左一句“皇上圣明,天下太平!”;右一句“娘娘喜乐,万福金安!”,虽字不正,腔不圆,却能逗得笼外的人驻足解颐,开心一笑。
自从迁居于长庆宫,康妃娘娘整日里唯靠吟诗诵词,赏花逗鸟来消磨打发这既闲且闷的日子,所以这天,当金云萝慌慌张张地进来说,小乖宝怕是不行了,娘娘快看看去……
陈康妃的心立马一沉,提起裙裾赶紧往前廊上跑,远远便看见小乖宝两脚朝天,一动不动地躺倒在金丝笼底。陈康妃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偏偏金云萝极没眼色地嚷嚷:哎呀,娘娘,小乖宝这回怕是死翘翘了!
陈康妃又急又怒,甩手便掴了金云萝一巴掌,打得金云萝身子一个趔趄,扁着嘴想哭又不敢哭。倒是陈康妃自己,死命地跺着脚,眼泪团团转转,忽就夺眶而出,虽然没有痛哭失声,但是她心里的悲伤一股股地往外冒,怎么也止不住。
她身边的随侍面面相觑,都不敢出声相劝,只有金云萝仗着与娘娘亲近,小着声儿说:娘娘,不过是个养着玩的雀儿,娘娘要是喜欢,再养它几个也不是什么难事。娘娘又伤心牢神地做什么。
陈康妃一声不吭只是流泪,年初吴寿妃死时她都没流过这许多泪,她不知道这些悲伤都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哭鸟还是哭人?金丝笼中的雀子,皇上御封的小乖宝!睹物总是伤情,然而细说起来,她跟这笼中雀又有多大分别?小乖宝是笼中雀,而她这个康妃娘娘也不过是养在宫中的金丝鸟。想起这些来,多愁善感的陈康妃益发伤心不住,她这伤心任旁人怎么劝都是没用的,唯有她自己才能劝得住自己。
只是陈康妃不想劝停自己,她正要找个由头让自己哀伤一回、感慨一回。她从嫁到宫中以来,竟是没有尽情尽兴地高兴过或是伤心过,她觉得自己活得小心翼翼,活得辛辛苦苦,活得甚至不如金丝笼中的这只雀子。
雀子活一日是一日,没有什么指望盼头,而她虽有满腹的指望与盼头,却也只能这么活一日是一日,有如落花残阳,亦如风中之烛。
陈康妃郁结的失落掺和着几许伤心,借着小乖宝的死源源不断地往外排遣,她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叹气,好半天都未能安心定神。而娘娘不能安心定神,手底下的内侍宫婢们个个都不能安心定神,眼见着劝是劝不下来,有人使了眼色,让金云萝赶紧往安和殿去搬救兵。
王宁妃正有事要找陈康妃商量,听了金云萝说起这事,不由便笑了:不过是个雀儿,有什么好伤心的?好长时间也未见她悲春伤秋了,想不到这病根子到底没有去除干净!
王宁妃当下来过怡乐殿这边,陈康妃虽然无心无绪,也只能敛容相迎,王宁妃于是先把她一番取笑,陈康妃也不自辩,只是长身正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王宁妃混说瞎道。
王宁妃此时说的正是大长公主要为继子于凤楼娶亲的事。“大长公主以势压人,瞧中了哪家的姑娘,谁敢不乖乖的送来?戴家的夫人小姐再哭得凄凄惨惨,反正她也听不见!唉,当真是大长公主的儿子,谁人不愿意嫁过来,只可惜这儿子假便假矣,偏偏出生低贱,根本扶不上台盘。戴家也是有苦说不出口,我听说陈太后也点头认可了戴家的三小姐,前天上便叫人给戴家送去了一柄如意。陈太后这么一掺合,戴家还能想出什么折子不成?我听说,戴家的几个小姐皆长得天香国色,可惜美人再好,佳婿难得,姐姐!有支吴歌怎么唱的——怨月老乱牵线,怪红娘错认人,恨前世冤孽重,叹今生奴命薄……”
宁妃娘娘说起这事时,活灵活现,宛如亲见,金云萝等一干人都听得入神。王宁妃说完了这些闲话,这才言归正传,问陈康妃,要是大长公主操办喜事,身为宫妃的到底要不要送上庆贺之礼?唉,现在不比从前,每月的月例银子就那么些,四方的贡物全送到了永寿宫,连太后和二圣都落不着几许,咱们就是有心送,只怕也拿不出让人开眼的东西来。大长公主这人性子古怪,若是惹她恼了,今后怎好相见?
陈康妃淡淡地说:议亲成婚,先从纳采、纳吉起,再到请期、亲迎,几桩事下来,没有一年也有半年,哪有这么快就礼成事毕的?再说人家娶亲的都还未忙碌起来,你倒急着要备大礼,送贺仪,果然是饭吃饱了闲磨牙!
话题一转就转到于凤楼的婚事上来了,陈康妃为小乖宝伤心过一场,心里的郁闷已经排解了大半,这下又经王宁妃嘻嘻哈哈地说笑一回,心情这才略略有些转好,当下吩咐小宦们好生装殓小乖宝,就在东首的那株桃树底下替它挖个坟茔。
王宁妃看着小宦们把小乖宝从笼里取出来,忽然一声叹息:“哎,从此再也听不到这小东西在耳边叽叽咕咕地叫唤‘皇上圣明,天下太平’了!”
陈康妃这时正往殿堂里走,闻言顿了一顿,想起自己当年调教它学舌说话,这学会的第一句便是“皇上圣明,天下太平”这八个字,不禁又低头拭起泪来。
四月的和煦暖风熏得人人若醉。
吴王暨朝中的一帮人终于将早已拟议好的削藩之计一一付诸实施。朝廷在四月初接连发布了几道敕谕,先是令方镇川挥师西南,即刻开赴黔中讨平土蛮,不得借故耽搁拖延。其后又将李得天、黄世英调离了乡关故土,移驻到湘赣之地。至于原来方大用手下的一部,自有兵部派人持符节前往征召遣调,到此时也按原先之议进抵大梁,转交由齐鲁节度使唐会之辖领节制。
这一部系由方大用的侄子方蜀山所亲领,唐会之虽然接受过来,却到底难以放心,所以预先遣派了心腹去做那大梁的太守,另外又将五千人马驻屯于商丘。大梁原是方大用所领的防区,而商丘则是齐鲁与中原的分野之地,双方为表礼让,原本都不在此驻军,然而这回连地并人却是一并交到了唐会之手上。
既得其卒,又占其地,唐会之知道方大用必然大不惬意,所以特地致信与他,一是就助兵抗胡一事称谢,二来是向他讨要密信。
陈太傅的这封信干系极大,当初拿给方大用看,未及深思细想,显然大为失策,如今怎能存留在他手里,成为将来肇祸引乱之源?
方大用很快就回信给他说,抗胡事大,自当一体同心,某有何能,敢当此谢字。至于前时所呈之信,语多狂妄悖逆之意,有若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吾不敢私下留存,阅后即付之一炬,此事你知我知,切不可使之外泄。
唐会之已经从自家娘子那里得到密报,当下断定方大用此言非虚,的确信中触法犯禁之语比比皆是,方大用一时惧祸畏难也是有的,故而私下里将信毁去,意欲不沾惹是非。唐会之于是莞尔一笑,心中不再以此为念。
然而洛上的方大用又何止是不大惬意,他是既恼怒又狐疑且愤恨。他一直就觉得唐会之前番与此次送信上门,应该都是不怀好意,这其中必定有谋有诈?现在想来,这封信莫非就是试金石?意在试探自己对于朝廷和吴王的忠诚,自己要是一不小心中了圈套,只怕唐相国和唐节镇都将拉下脸来,齐齐向自己发难。
方大用把事情前后连贯起来细加推敲,越是用心琢磨越觉得其中大有可能。按理说,密信里写明了要封疆镇帅们有所行动,铲除吴王等一干奸佞,拥戴上皇复正大位,而吴王一眼见到这样一封密信,岂有无动于衷、置之度外的道理?然而吴王偏偏意定神闲,全然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由此便可以见得,吴王对这封信的来龙去脉早就心知肚明,故而不以为意。
在这方面,方大用自有过硬的消息可以佐证。他在京中的行馆,一直传报说京中近来太平无事,并无任何异状发生。太傅陈大人虽然告病归家,但是吴王、太保等当朝大佬都曾亲自登门探望慰问……
听得京中的这些密报,方大用反倒庆幸自己能够当机立断,要是当时自己存心藏匿此信,不把它呈献给吴王,则唐氏兄弟一定以为自己包藏祸心,背后另有诡计图谋。
但是这整件事中,方大用仍然有想不通、理不清的地方,既然自己献密信向吴王表忠示诚,为何吴王不独不领情,反而更加刁难盘算自己,想方设法地隔离我父子,削夺我兵士,侵占我辖地?
方大用为此思来想去,总觉得根源还在于自己是反正归来的降臣,既然是降臣,自然难以论及忠孝,因而便不见容于江南的朝士,所以用则驱之,不用则防之,若防不胜防,则夺之削之乃至于诛之除之。
方大用只这么一想,后颈处似乎便感觉到了一股寒冽的凉意,就仿佛有一把刀虚悬在半空中,随时随地就会落将下来,诛之除之,然后一了百了。
岂能坐以待毙!岂能坐以待毙!方大用手按着桌子,身子站起来复又坐下去,口里不断地喃喃自语。四月的天气自然还称不上燥热,但方大用却是大汗淋漓,身子如同在蒸笼里蒸过了一般。
方大用断不肯坐以待毙,唐氏兄弟设计此信想嫁祸于人,一计未成,干脆就撕破脸皮,强取明夺自己辖下的人马地盘,天下有这等便宜的好事?方大用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狠狠地咬着牙齿,你能嫁祸于人,我亦能嫁祸于人!咱们倒不妨边走边瞧。
一番咬牙切齿之后,方大用似乎有了主意,不过他还得好生想想,这事要么不做,要做便做得干净利落,决不能拖泥带水,磨磨叽叽。
暖意洋洋的和煦春风,前时才拂过江南的山水,今儿又染绿北国的荒原。
也是在这年的四月,东胡君臣的炯炯目光再次投向了江南。在东胡君臣的眼里,温柔富庶的江南有如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叫人一见便难忘怀。而要东胡成日面对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尤物,终究心痒难耐,所以不论是征召收服,还是强取豪夺,总是要遂其心中之意。
其实当大汗的王帐还安在极北苦寒之地的上京城时,江南飘渺朦胧似乎遥不可及,即使伸长了颈子,望酸了眸子,隔着山岚雾障,迢迢递递就仿佛远在九霄之上。
然而当胡人由极北之地来到燕蓟立马安营,尤其是也里温大汗将王帐迁到燕京以来,东胡上下日益感受到中土之地广物博,以及粮谷百物之丰饶繁盛,这皆是昔日身在上京时所不能想象。而燕蓟不过是中土的边郡,其繁盛丰饶已然若是,那比燕蓟好上十倍百倍的中原和江南,自然更加惹人垂涎三尺,恨不能据为己有,受之享之。
是以江南的局势从此便让燕蓟的胡人为之牵肠挂肚,念念难忘。江南但有什么风吹草动,东胡的君臣必定要聚而论之。江南近在咫尺,睁眼可观,伸手可触,叫人岂能不关情?而东胡的君臣只要论起江南之事,这心中便总是蠢动着一股攫取的欲望。
事实上,早在承运八年,东胡君臣的心就曾因此激动过一回,那是江南的皇帝欲将大位内禅的时候,东胡上下喜悉此讯,立即开朝会议论此事。
其时有人建议汗王,应趁江南变生动乱之机出兵攻伐,江南有佞臣弄权,是谓不忠,子逼父禅,实为不孝,既然不忠不孝,又何以立国立邦?此必为天地所不容!东胡出兵实乃吊民伐罪之举,名正言顺,正是上天所予,我当取之。
然而又有人以为时机未至,江南虽有小乱,却无大变,若是贸然相攻,反而激起江南士民同仇敌恤之心,况且兵马粮草一时皆未整备,若战事一起则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两方都言之在理,弄得汗王也里温也拿不定主意,问之于大丞相宋有道。宋有道以为,眼下局势未明,须得再等上一等,待到江南自乱,东胡出兵当如催枯拉朽,定能有所作为。
大丞相这话说得甚是。南都金陵距东胡燕京天遥地远,从那里零星传来的消息都是些不足为凭的街谈巷议。比如前儿才有消息说,江南的皇帝已经为臣下所弑,金陵城中处处火起,人人自危;今儿便又有消息说,大将军唐觉之正率军剿匪平乱,倡乱者是太宰周如乐,如今已经伏诛——人言人殊,莫衷一是,东胡的君臣就象雾里看花一样难辩真伪,攻取征伐一事因此也就无从谈起。
只是也里温身边的胡人将领对于征讨江南,个个跃跃欲试,对朝会上汉臣之间的争辩更是嗤之以鼻。
江南和东胡两不并立,早晚都会有一仗要打,眼下江南生乱,可谓机不可失,东胡岂能眼睁睁错过。汉臣迂腐,凡事只晓得引经据典,要论起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唯有靠咱们胡人出马征战,这汉臣要是有用,燕蓟也不该是咱们东胡的,汗王怎可听任那些汉臣信口开河,乱我军心。这行军打仗,靠马靠手靠兵刃,靠了咱们胡人的合力齐心,岂可靠得汉臣奴儿的一张嘴。
在他们的一再撺掇之下,也里温也改变了主意,开始着手征讨江南的大计。
然而就在这时候,南都金陵那边已然尘埃落地。上皇宣布内禅,幼主登基即位,大将军唐觉之辅佐摄政,中原的方大用和齐鲁的唐会之也都加强了对东胡的防卫戒备。而东胡欲攻伐江南,中原和齐鲁都是正面当敌的必争之地,两相交锋,彼此纠缠,东胡未必能够全操胜算。大丞相宋有道于是规劝汗王暂时放弃这南征之想。
东胡上下因此有些迟疑不决,如此又是一番耽搁,江南派出的通问使却已抵达燕京城下,通问使一行携带了言辞谦卑的国书和数倍于往年的厚重礼物。
江南未能自乱自溃,这让东胡上下颇为失望,好在南人礼数周到,出手也大方豪阔,东胡君臣既不费心、更不费力便取得莫大的实惠,所以便应江南幼主之请,同意与之重申旧盟,并续订新约,盟书和约既成,东胡这征南之议自然也就束之高阁。
虽说与江南修约续好,让东胡意外地得到了一些实惠和利益,但是东胡终究未能从江南的内乱中获取更多更大的好处,身在燕京的东胡君臣每每言及于此,心里便觉得耿耿于怀,皆以为是平生憾事。
只是承运八年年末的这桩憾事,东胡君臣在光正二年又重新看到了某些希望的苗头。这些微微显露的苗头,都是来往于燕京的汉人使臣给带过来的。光是这年前年后,金陵、长安、洛上和历下都派得人来,所来者皆有求于东胡,这其中尤以方大用派来的使者最是恭谨温顺。
方大用的使者口口声声要为上皇呜冤叫屈,讨还公道。上皇被休囚幽禁,是凡忠臣义士莫不忍悲含愤,洛上方公虽有除奸杀贼之愿,奈何心有此愿而力不能敌。然而卧薪尝胆,图报君恩,却是未尝一日敢于忘怀。
在说出上述一番义胆忠肝的言语之后,方大用的来使宛转地向东胡方面暗示,洛上方公受上皇恩重,且得上皇密嘱要其除奸诛贼的手诏,所以无日里不在筹思谋划,今遣使而来,情愿与东胡互结善邻,若汗王能够允其所请,方公将能协助东胡攻取齐鲁。
大丞相宋有道闻此消息大为惊奇,当下即与汗王密商,觉得不妨从其所请。本来齐鲁与中原互为唇齿,东胡攻伐其中一方,另一方都会倾尽全力从侧翼搔扰侵袭,如此两面受敌,东胡难免顾此失彼,而若是分兵二路,则恐不能聚众围歼,虽兴师动众,又终将劳而无功,东胡南征之议之所以久议不决,于此大有关系。
这一回方大用主动上门,愿为内助,东胡君臣云胡不喜。所以汗王也里温要宋有道亲自出马,与方大用派来的使者详细面谈,双方本就你情我愿,这一谈自然皆大欢喜。并且宋有道还提出,方郡王忠肝义胆,东胡上下大为感佩,为彰表嘉行,汗王拟册方公为豫王,但未知其意如何?方公若能接受册封,今后将更能取信于东胡,亦可永为善邻,各保子弟家邦。
来使对此吱吱唔唔,不敢擅自许下应诺,宋有道亦不相强,只嘱其将话带回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