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胡君臣对于方大用隐晦的用意,可说是心知肚明,所以曾经被汗王搁置的南征之议如今又重新拿出来讨论。
大丞相宋有道也一改以前谨慎持重的立场,建议大汗应该趁机挑起江南的内哄。宋有道说:汉强则胡弱,汗王欲主天下,须待汉人自乱,其道衰败之际,方可收入囊中。眼下江南朝廷与边镇之间嫌隙渐生,君臣上下不能协同合力,我东胡应极力扩大其嫌隙,专注于分化瓦解,以至于不能弥合,不可收拾,此方为肇事启祸之源,若能善加利用,江南可不战自溃。
大丞相宋有道对此有若干的展望:江南一旦自乱自溃,必无力应对外敌,东胡此时出兵,正是勘匪平乱,吊民伐罪之举,师出有名,则事半功倍,一旦长驱直入,当如探囊取物,江南俯首称臣,汗王以夷变夏,混一宇内,四海归为一家,天下就此大同。汗王收万国,抚亿兆,位登九五,建不世功业,自己辅佐圣主成仁成德,如姜子牙、张良之辈,亦三生而有幸!
知汉者莫若汉臣,宋有道以己之心便可猜度洛上方大用之腹,作为扼守边关的两大重镇,中原与齐鲁若彼此不和,相互拆台,这对东胡而言,实是千载难逢的进取良机。宋有道因此便想着要多添几把柴,替他们烧旺这把火。
只是宋有道在与使者密谈时,灵机一动,当场提出册封方大用的事来,本来宋有道仅是希望江南节镇之间能够内哄生事,现在想来倒不如尽力争取方大用为东胡的内应,而要使方大用甘心为东胡内应,东胡应不惜重利,这利本为江南之利,东胡不过将它转赠,既然如此,却何乐而不为?
方大用要是肯受册封,自然这一片丹心从此就跟胡人贴得更近更紧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大用愤恨的情绪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他反正是个不知忠孝节义的降臣,如今更是摆在台面上的一道菜,已经被人下箸吃定,既然如此,他就不能坐以待毙、任人鱼肉,而且就算一瞑不视,命赴黄泉,他也要先拉个垫背的上来。
方大用内心的这股情绪直到派往燕京的使者回来复命才稍稍缓解平复。眼下与东胡达成的交易,让他再无后顾之忧,现在他就要顺势而为,尽力地将东胡这股祸水引向齐鲁,他要让唐会之招架不住,让唐觉之目瞪口呆。这世上除了和尚尼姑,还有谁是该当吃素的?
至于东胡欲册其为豫王的好意,方大用以“不敢负上皇深恩”之名婉拒,这虚衔除了落人话柄,此外并无太大的意思。何况一旦受其册封,便是东胡的殿下之臣,传扬出去岂不羞坏脸皮。
再说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方大用自知德行不足,不当承天应命,所以私心里惟以划境自保为念。只可惜中原不是边陲,周遭强敌环伺,个个虎视眈眈,想要在此立足存身,须花费一番心思才成。
然而东胡似乎看穿了方大用的心思,坚持要先册封,而后方能开诚布公地谈及其余。并且为了表明诚意,东胡汗王也里温亲自作书,许其自立藩国,世世守之,永不侵害。如若不信,可设坛对天立誓,以昭大信,胡人最重盟誓,若敢欺天,天必殛之。
面对东胡许以的诱惑,方大用有些迟疑不决,受不受册,委实难定。如此在心里盘桓了几天,方大用最终却是修书一封给在黔中平蛮的儿子方镇川。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今日所作之事既是为自己,亦是为儿孙,若能够父子同心,自然可以不计毁誉,破釜沉舟地干它一场。
四月春将尽,江南的朝廷派出使节往访燕京。这是双方会盟订约以来的例行往来,每年于春秋两季成行,只是因为去年江南派去的使臣只是礼部的一位侍郎,东胡方面嫌其品阶不高,似有小视北邦之心,故而颇多微辞。
江南富而好礼,并不想因此小故而额外生出什么是非瓜葛,何况“礼多人不怪”,作为大邦上国的江南当不至于和不知诗书礼乐的东胡蛮夷一般见识,所以朝廷今年特意派出元辅级的大员前往东胡,这位大员不是别人,正是官拜大学士,爵授临安侯的陈广陵。
说来陈广陵的这个爵位,乃是此前与东胡会盟有功而获得的封赠。当年靖逆南犯,他和东胡的汗王也里温相会于晋州,彼此谈成了双方联手瓜分中原的盟约,所以他与东胡汗王也算是老相识了,这一次为了分担君忧,陈广陵不辞辛劳,自告奋勇愿出使东胡,意在表达朝廷安和内外,巩固邦谊的诚意,欲为朝廷再立新功。
东胡方面对于陈学士一行的到来极表欢迎之忱,先是汗王赐酒,然后丞相设宴,宾主共话邦交情谊,煞是开心欢畅。
如今的燕京已非昔日的渔阳,汉地多能工巧匠,早把一座边陲荒城整治得气象一新,宫室楼台,城池市井,放眼望去也颇为可观。一连数天,陈学士都耽于游嬉燕乐,兴之所至,便趁着酒意于大丞相府中作《北行抵燕所见》诗一首,大丞相宋有道本是中原世族,且素以风雅自许,并不肯让江南的陈学士专擅其美,于席间亦有和作。文人雅集,此唱彼和,共话山高水长的敦睦亲善之谊,实乃是太平年月里的一场盛事。而为了记此盛事,宋有道命传笔墨,请陈大学士落笔,说要将大家手笔竖碑勒石,以存永久。
陈广陵是江南闻名的书家,自然愿意显露一手以慑服北邦的陋儒,当即落笔成书,宋有道带头抚掌,四下里啧啧称奇之声顿时响成一片。
宴罢客散,陈广陵回到馆驿之中,犹觉今夜兴未能尽,当下思绪滔滔不绝,佳词丽句有如泉涌,便取来纸墨意欲下笔千言,作成存世之书,客馆里的驿丞这时前来问安侍候,吞吞吐吐地似乎有言相告。
陈广陵只道是来求赐墨宝,当下却说:且请稍待,过后我便写几张斗方与你……
那驿丞望望窗外,夜阑人静,星月暗淡,便近前了两步,大声说道:多谢大人赐赠墨宝,小人一定好生装裱,张挂于中堂,也好使寒舍添辉、门楣增彩。大人的墨宝等闲难得,小人今日却是何幸之有!
说完这话,却又走近了几步,抵在陈广陵耳边,低声而语:小的有话要禀与大人,前时洛上方大人曾派人来过此间,也是小的们给招待侍候,方大人所派的人与胡人相谈甚密,所言之事怕是对江南不利……
陈广陵正奋笔疾书,一时没功夫理他,闻言只是“哦、哦”了两声。
那驿丞见陈广陵置诸不理,只得又道:小人本江南金陵人氏,家在城南长干里住,算来与大人乃是同乡,崇文年间从军北上,在幽州都护的衙署里做事,原指望从军有功将来能够衣锦还乡,谁知道战事一起,从此流落在北邦不得归家。唉,乡关千里,又如何能忘?即便日里不想,夜里做梦也要去得!只可怜我家中父母妻儿皆有十余年不曾见面,好在南北媾和,这些年江南的使臣年年抵燕,小人常托之以通讯息……
陈广陵怔了怔道:你如今也是来托我,欲给家里传递些消息的么?
那驿丞忽然改以金陵的土语言道:小人今日冒死来见大人,实是不忍见江南再逢丧乱,家乡父老遭受浩劫,故而斗胆前来言与大人。
陈广陵这下总算听得分明,却“咦”地一声,惊奇道:江南再逢丧乱?你、你、你这话到底何意?
那驿丞忙道:大人请放小声些,小人此来正是有话要告知大人。
陈广陵极是诧异,当下请驿丞上座,那驿丞并不肯坐,只是把方大用派人前来燕京一事略说了一通。
陈广陵不听犹可,这一听如何肯放过不问,当下赶紧盘诘:你是说国朝的方大人跟东胡互通声气?这事非同小可,你快些据实说来。
那驿丞皱眉道:此事千真万确!小人敢拿性命担保!小人听说东胡的汗王将要册封洛上的方大人为豫王。这话小人是听以前的一个结义兄弟说的,他原是幽州军中锻造铺的管头,幽燕失陷,南归不得,如今便在礼部印铸局当差做事。小人上次与他喝酒,曾听他说起要开炉铸一颗龟钮银印,说是汗王将欲赏赐方大人所用,可惜开炉连铸了两回,两次皆未能成事,衙门里的兄弟们都以为是咄咄怪事……小的身为南人,眼下虽在为东胡做事,不过是糊口混饭吃而已,又岂能忍见江南变生动乱,自家的亲人遭殃。至于方大人是不是投靠汗王,卖身东胡,小人也不敢随便瞎说,小人告诉大人,只是希望朝廷能够有所提防,做些准备……
驿丞乃是微不足道的小吏,所知自然有限,不过驿丞的这一席话,却让陈广陵惕然一惊,方大用私下里与东胡互通声气,其中定有蹊跷诡秘之处,更何况身系王臣而受胡人敕封,这与背主投敌何异?
陈广陵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于是勉强办妥所委的差事,急匆匆踏上归程。途经历下,陈广陵解鞍少驻,待见过唐会之,便将在东胡的所听所闻一一道来,唐会之也是惊骇不已。
方大用与长安的靖逆时相往来,唐会之对此早有知觉,不过心下却不甚为意。将在边关,难免要与敌周旋,其意不外乎知己知彼,避免交锋冲突。只是朝廷与东胡交涉往来,除了每年派出国使例行拜访通问,平时有事皆是由唐会之出面协谈,哪里轮到洛上的方大用来费心劳神?而方大用偏偏背着朝廷与东胡勾搭,照此推断,果然心怀异志,图谋不轨。
唐会之便说:方大用这厮反复无常,这次勾结东胡,不啻是认贼作父,好引狼入室,祸我江南!
陈广陵频频点头:方大用狠如豺狼、毒似蛇蝎,投靠东胡原亦是意料中事,好在上天有眼,吾等预先能够洞察其奸,朝廷和将军因此可以早做防备。
尽管唐会之一再挽留,陈广陵在历下到底没敢多呆,马不停蹄地一路赶回京中,将此事密告吴王。吴王闻言同样惊讶失色,勾结东胡,为祸江南,方大用这老小子果然恶毒!不过此事尚还声张不得,只能暗中与张太保等几个亲信密商对策。
张太保得知此事其实比吴王还早,当时他一听陈广陵说起,便知坏了事。
他和陈广陵当下都以为,方大用这老狐狸一定是嗅出了什么不寻常的味儿。这自然是当初偷梁换柱窃取密信的事让方大用生出了几分疑心。可惜,当时窃信还曾自以为得计,不想好事变坏,无意中把方大用逼上了东胡的贼船。然而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张太保觉得不妨将错就错,将方大用擒而杀之,以绝此后患。
陈学士对此尚还有些疑虑,张太保说:此事拖延不得,当速断速决,如此方可绝胡人南窥之望。吴王座前,先生亦当力促其事。
陈学士一脸肃然,点头说:太保若是呈言于前,某定当附议于后。方大用这厮两面三刀,朝廷擒而杀之,也是因他孽由自作,不得不为!
其后俟吴王召见,张太保自然说起这擒而杀之的打算,吴王双手一摊,皱起了眉头:方大用远在洛上如何能够擒而杀之?这若是打草惊蛇,逼得方大用开关降敌,江南岂不危甚?
陈广陵所担心的也莫过于此,当下只是叹息摇头。
张成义略一沉吟,却说:朝廷前回的削藩之举,只怕已经激怒了这老贼,所以想借助胡人以求自保。趁着方大用眼下尚未接受胡人封册,朝廷可以宣抚安慰之名使人前去洛上,借其不备,立予擒杀,然后历数其罪,遍示天下,其所属部众均应宽宥不问,只要洛上群龙无首,一时怕是闹将不起来。方大用伏诛,其子方镇川自然不肯罢休,王爷可遣调李得天入黔,暗中咐以密旨,要他设法伺机诛除。大梁的方蜀山,乃方大用亲侄,亦不能赦罪免死,可令唐节镇军法处置。征威将军马行原,胆略过人,似可派其入洛,以恭行天罚。
张成义最后提醒吴王说:是可忍,孰不可忍!趁大祸未酿之前,决当诛除,以绝后患。
定下了诛除内奸国贼的大计,陈广陵兴冲冲地打道回府去看望老太爷。太傅老大人自从归家闲居以后,便不再理外事政务,眼下虽然日头升空,他尚还高卧不起,陈广陵急于禀告,当下来到老爷子的床头,欣欣然说起方大用勾结东胡事泄,朝廷将要擒杀诛除的事来。
陈太傅一直闭目倾听,这时却睁开眼睛,伸手在床板上拍个不住:这厮固然可恨,万死难赎其罪!不过太保之计过于险矣,这要是不能一击得手,让方大用逃出生天,自然就会倒戈相向,中原一失,江南洞开,试问朝廷对此做何应对?便不说东胡,仅方大用手下即有甲士十万,一旦鼓噪生事,天下将何以安稳?太保急于求成,岂不大大坏事?
生姜到底还是老的辣,陈太傅只此一语便叫陈广陵无言可对,当下赶紧说:要么儿子这就去见吴王……
陈太傅沉声道:奸邪不除,国无宁日,方大用卖国投敌,朝廷岂能坐视不理?不过既然硬来不行,那便从头另想法子,难道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太史公作《史记》,其中专列一章《剌客列传》,于中又岂无深意哉?
方大用虽然该死,但是如何处置他,却让吴王颇伤脑筋。究竟是依照张太保提出的擒杀之计,还是听从陈太傅的暗算之策?方大用虽死不足惜,但假如擒杀不能成功,诚如太傅所言,则江南祸患立至,身为当国掌政者,对此岂能不慎重!至于派剌客潜入洛上,伺机暗杀,待方大用一死,朝廷便赐以哀荣,对其麾下部属则多方笼络,以不激生事端为上,推敲下来,这倒不失为一个既能保全双方颜面,又可减少敌意麻烦,且让东胡扼腕跺足却插不上手的妙计。
念及于此,吴王再把张成义叫来询问,张成义想了一想,也觉得不妨一试,于是又把掌领揖捕司的振威将军马行原召至府中。
马将军自是拍胸脯极力应承: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相国但有驱使,卑职万死不辞!
张成义见他浑不着意,只得郑而重之地对他说:此事干系重大,只许成,不许败,预先当有一番筹谋措置,而后方可施展腾挪……
马行原素来信服张成义之足智多谋,当下便力请他出山相助,吴王在一旁晗首点头,以为适宜,张成义推托不得,只得从命。
南都这边,一场诛贼除奸的好戏紧锣密鼓的正待上演,而洛上旧都那边,方大用的心思忽然间也起了大变化。而促成这一变化的正是其子方镇川的阻谏。
方镇川接获其父的书信,立刻驰书规劝,依照方大用信中的说法,自己之所以要臣事东胡,以获取藩封,所图谋的乃是家族子孙的长远之利。所谓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若能借仰事大国而自立为小邦,称孤道寡,自作威福,亦不失为人间之一大快事。且事当可为,奈何不为?
方大用希望凭此书信可以说服方镇川,这样父子同心同德,未必就不能划地自守,封藩称王。
然而没想到方镇川却以后晋石敬塘为喻,竭力要求其父打消此念。方镇川在信中说,石氏背主投敌,虽得已建号称尊,然世人只知有“儿皇帝”,不知有晋高祖,所立之国旋建旋灭,而其后代族裔亦不堪冷眼羞辱,纷纷改作白姓,殷鉴不远,犹当记取,免得遗羞后世,永遭唾骂。
方大用览阅其书,初则大怒,继则大恨,茶饭不思,辗转难眠,如此三日。三日后宴遍身边的亲信心腹,其间隐约提及与东胡媾和事,座中支持与反对者各居其半,人心之不齐,由此可见一斑,方大用甚没奈何,因而始终不敢回应东胡屡催屡促的册封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