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件细微小事的发生都可能影响事态的发展从而改变整个大局的走向,光正二年仲冬发生在荆湘间的这场战事显然就更是如此。
江南的这场大捷粉碎了许多人别有用心的美梦,并且正在或者将要改变整个天下的力量均势。
毫无疑问,燕京的东胡君臣对此是深怀忧虑的。在江南势如破竹,高奏凯歌的时候,西秦长安受此重创,将从此一蹶不振,天下三分的局面恐将大变。
尽管东胡目前仍是置身事外的一方,但是这场因别人的胜败而引发的忧虑却不能不令燕京的君臣牵肠挂肚,患得患失。
汗王也里温对于长安的大败先是感到惊诧,再就是默然无语,这样的一种结果对东胡究竟有何利弊,东胡又该采取怎样的措置,当是眼下急需去推演谋算的问题。
在汗王的肚子里其实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想法或曰思路,只是他还想听听丞相的意思。丞相是汉儿,即使胡服穿得再登样,胡语说得再流利,都可能只是表面的一套,究竟其心在胡在汉,汗王总要弄明白才肯放心。所以丞相的意思如果与他的想法相悖,汗王则要考虑是否就此罢除他的相位。
汗王将丞相召来陪他聊天,聊的自然是荆湘间的战事。长安的惨败给东胡上下带来了非同一般的震动,汗王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神情很不轻松,他半是迷茫半是感慨地表达着自己的忧虑。
“莫非江南仍是上天眷顾的正统所在?所以老天这么帮他?这叫朕如何是好?”
跟汗王的忧虑相比,宋丞相更多的是痛心疾首。荆湘间的这一仗,至关重要的很,而长安的外甥怎么就一败涂地了呢?这问题搅得他一连几天睡不好觉,翻来覆去的思忖,总觉得西秦长安这回怕是真的气数将尽了。
但是汗王的烦燥此刻正等着宋有道开解,所以宋丞相恭恭敬敬地回道:陛下所虑,恐未尽然。江南主弱臣强,且边将节镇骄悍跋扈,一旦离心离德,必为江南之大患,时日既久,当有分崩离析之象。
也里温长长叹息了一声:朕只怕等不来这天了。荆湘之战,江南士气虽盛,不过久历征战,未免师老兵疲,朕欲倾举国之力,南下伐吴,借以泄其力,杀其威,假如天命归吾,则天下一统可期。未知丞相意下如何?
宋丞相以为不可,当下劝告说:江南新胜,余威犹在,以强敌强,胜败难测,眼下决不是轻启兵革的吉时。陛下若想开疆拓土,扬吾声威,则不妨趁着长安新败,西取而讨三秦,收其地,治其众,壮大自身,再图将来。
听到丞相一语道破自己的心思,也里温不禁点头微笑:丞相之言,深合朕心。想丞相与长安渊源颇深,便有爱惜怛护之心,亦是人之常情,不足怪之。然而丞相公而忘私,对西秦长安并无半分回护。由此可见,丞相果然是朕的忠臣,亦吾东胡的良臣,朕又如何不喜!
宋有道感激称谢:臣昔日为旧主所弃,惶惶然如丧家犬也,幸赖陛下收纳恩宠,封王拜相,位极人臣,臣于此岂不感激涕零?便肝脑涂地亦当报答。臣身为相邦,当以匡扶人主,一统天下为己任,又岂敢存半点私心杂念……
也里温笑道:长安到底是丞相的旧邦,朕若举兵征讨,将置丞相颜面于何地?再说长安小儿新败,朕趁人之危,胜之不武,而三秦士民凭空受此池鱼之祸,朕亦怜而不忍。丞相与西秦颇有故旧,不妨替朕代为宣谕,知时识变,圣人所为。长安小儿若能举国举家投吾东胡,当不失王侯之封,宗族子弟借此可获保全,富贵荣华亦可与尔相共……但若是顽冥不化,负隅以图顽抗,待到兵临城下,总不免破国毁家、玉石俱焚,那时悔之晚矣……
宋有道起而赞拜:三秦旧邦若能免于兵连祸结之灾,全赖陛下之慈悲仁德。长安子弟岂敢不识时务,枉作螳臂当车之举。此事臣当竭力设法,使之归服王化。
东胡君臣的一番闲聊,似乎在谈笑间便决定了西秦的生死存亡。而宋丞相信誓旦旦地说要劝降西秦归服王化,汗王也里温对此不禁寄予厚望。
若能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得陇收蜀,则天下大势不免又是一变,而江南拼死拼活也只是保住了荆湘两湖,由此看来,真正得天眷顾者,自非东胡莫属。
尘间事,起起落落,起也由人,落也由人;世上人,悲悲喜喜,悲者越悲,喜者越喜。
因荆湘一役的惨败而逃归成都的始兴皇帝眼下就陷在这个捶胸顿足,追悔莫及的境地里。
更为可恼的是,他还无法迁怒于旁人。当初正是自己一意孤行,坚持重用降将黄世英,这才埋下如今大败而归的伏笔。
当其时,正是黄世英所率的前部先锋一触即溃,结果搅乱了自家人的阵脚,于是风声鹤唳,兵败如山,西秦兵马争先恐后,望风而逃。
江南的士兵逮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肯轻易放过?于是乎东晋的淝水之战的场景似乎在此间重现。江南兵如潮水一般漫涌而至,所到之处似入无人之境,兵刃交加,亦如斩瓜切菜。
敌人来势汹汹,而己方阵脚大乱,回天无力的始兴皇帝见势不妙,赶紧打马奔跑。天子一旦弃战而逃,手下人更如无头的苍蝇,马冲人踏,狼奔豕突,三秦巴蜀的威武之士便这样纷纷作鸟兽散。
江南的士兵见猎心喜,当即穷追不舍,只是苦于后方的粮草一时接济不上,大军才不得不止步于夔门。
这一仗实在是让相国唐觉之喜出望外,因为事后清点战果,共计斩首二万余级,俘敌七千多人,收缴的军杖器械积如山谷,而这要是粮草充足,保障得力的话,单单凭这一鼓而胜的士气,便直取巴蜀、攻掠三秦,亦未尝不可。所以此战虽云大获全胜,相国唐觉之心中仍有一丝气恼与不甘。
相国的这些情绪都看在围聚在相爷身边的智囊谋士眼中,事实上就算相国大人不计较此事,这些谋士智囊们也未必就肯息事宁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保大人足智多谋,一向号称是“诸葛神算”,相国吴王谓之“如鱼得水”,对他言听计从,此情此景早就让那些参军谋士们心中发堵。
人比人,气死人!张太保原先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参军,身不登台阁,名不见经传,却能巧借时势而脱胎换骨,从此一路青云,洋洋得意,令人实在是艳羡妒忌,引为深恨。如今因为后方的粮草给养接济不上,从而耽误了相爷擒贼擒王的军国大业,坐镇京中,课督粮赋的太保大人对此岂能无责?所以不但要说服相爷追究其责,甚至还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如此才是整军治国、经略天下的正理。
因此在庆功祝捷的盛宴上,一众参军谋士先是着力恭维相国吴王指挥若定,措置有方,大军之胜全赖于此,而诸将士奋勇当先,竭诚报效,毕其功于一役,出力亦是不小,所以靖逆之辈丢盔弃甲,抱头鼠窜,惶惶不可终日。只是可惜,胜固然完胜,到底留有败笔,不能不引为深憾。
话锋一转之后,这惋惜感叹不免变得阴阳怪气起来,众谋士你一言,我一语地怪罪起太保张大人。
可惜呀可惜,若不是后方粮草接济不及,以三军之勇猛,士气之昂扬,这便是马踏巴蜀、直取长安,亦未可知?
唉,太保这回真是误了大事!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似这等浅显之理,太保大人居然疏忽大意,当真叫人扼腕叹息!太保大人这诸葛神算之号,想来竟是徒有虚名不成?亏得相爷平时对他如此看重。
唐相国听着这些话,脸色由喜转愠,当下频频举杯邀饮,对太保延误军机一事,却始终不发一言。
荆湘大捷不独令东胡惊诧震动,身在洛都的方大用也同样吃惊不小,他原本是想拥兵观望,坐待时机,这一来却不得不有所动作,否则唐觉之那里难作交待,况且趁着西秦大败,倒不妨落井下石,或多或少地为自己争得一点实利。
不过方大用手头尚有所持,所以倒也不怕唐相国会严加呵责。荆湘之战,其子方镇川作为先锋,立下了头功,唐相国看着方镇川的面子,料想未必会来为难自己。
只是情势突变,多少有些出人意料,方大用只能相机而变。他一方面赶紧回军洛上,整军备武,作出将攻潼关的姿态。另一方面,却是马上派人向相国吴王称贺道喜,至于劳军的银两和给养,眼下自然减省不得,也就当是花钱买个平安,因此尽管肉痛心痛,方大用皱着眉头仍是献纳了不少。
岭南节度许成龙闻知大捷,也变得十分乖觉,他除了上书朝廷欲为相国吴王议功请赏之外,还将原先代领的郴州、永州、衡阳三郡都完壁归还朝廷,并且更以国家用兵讨逆,节镇当倾力报效为名,将岭南贡赋额外增添两成,以充作军费粮饷,救济朝廷的急难。
随着荆湘大捷的消息传入京师,唐太妃悬着的心这下终于可以放怀。所以这些天来的觉,圣母娘娘高枕安卧,睡得特别香甜,她那疑神疑鬼、心绪不宁的老毛病似乎已经不药而愈。这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大好的唐太妃成天忙于还愿酬神。京中的寺院宫观,她都曾派人去进香许愿,如今蒙天庇佑,捷报频传,圣母娘娘岂敢不虔诚礼敬。
事实上,京中的寺院宫观家家都是香火鼎盛,前来还愿酬神的香客信徒,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荆湘的大捷有如和煦的春风,吹走了笼罩在京师上空的戾气,百姓都相信,随着兵戈止息,大军还朝,大家伙们这下又能过上太平安乐的日子了。
只是喜者自喜,忧者自忧,当这举国欢庆的时候,京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舒舒服服地安枕入眠。眼下太保张成义就有些睡不着觉,而唐太妃之母吴国太夫人也是辗转反侧,难入梦乡。
太保大人之所以睡不着觉是因为在琢磨事儿,因为后方的给养不济从而导致前线的大军功亏一篑,他作为后方当家理事之人,多少有些难逃其咎。虽然太保大人能列举种种理由来为自己卸责,但是唐相国肯不肯听,愿不愿信,还是个问题。
张太保尽管有些担忧,却也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后方的仓储历经消耗,早已空了大半,这两年年成又不好,各地非旱既涝,若朝廷催征太过,虽说顾得了眼前,但往后的日子又咋过呢?况且因为这场战事,朝廷已经额外加征摊派了许多。
就说荆湘恶战之前,前方急催粮饷,太保大人亦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乱转。万般无奈之下,张太保夜叩宫门,求告圣母娘娘暂借些宫里的内帑银,以应付军中的急需。虽然好说歹说,圣母娘娘也就拿出内帑银十余万,且不情不愿地说什么:拢共就这么多,下次再就没有了!宫里的用度已经千省万省,这笔银子本是要给内使奴婢们在年前添件寒衣的,因为前方吃紧,一直未敢动用……
张成义赶紧说是暂借,许诺说待到年前岁未,一定予以偿还。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张成义为此嗟叹不已。宫里只怕当这十来万内帑银是笔大钱,可惜竟不够大军塞一天的牙缝。大军出征劳师动众,花起银饷来简直就是个无底洞,任是搬来天下的银子往里填也都填不满。如今就算唐相国有所责怪,张太保亦只能象前后两任周相那样实话实说:当家之难,虽神仙在世,亦须叹巧妇难为。
寿春郡夫人姚琉璃这会儿也没有睡,老爷一个人呆在书房就象老僧入定似地无声无息,家里的下人未得允许都不敢靠近,只得来请示夫人,而姚琉璃知道隐藏在老爷内心深处的那些担忧,就好象她自己也一直莫名其妙地不安着。
放心不下的姚琉璃最终还是走进书房,她原本不想打扰他,只是姚琉璃自己也有许多心事,憋在心里都快憋不住了。
书房里一团漆黑,姚琉璃看了半天才看见蜷身在太师椅里的太保大人,唉,一向精明能干的大人原来竟是如此的干枯瘦小。
姚琉璃一时有些走神,说实在话,姚琉璃一开始并不喜欢眼前的这个男人,事实上她也并没有忘记她的第一个夫君方镇川——如今他可是破敌杀贼,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大英雄——姚琉璃在听人说起这些的时候,心里有点骄傲,却又无比的感伤。
人的命运往往就是这么回事,越是心中想着的就越是不容易得到,就好象长安的那个皇帝,她差一点就成为他的妃子,然而命中就只差了这么一点。
好在姚琉璃现在学会了认命,眼前这个男人尽管有百般的不好,幸而他待她好。幸而他待她好!姚琉璃微微叹了口气。
“点上灯,都下去吧……”黑暗中的张成义忽然幽幽说话。姚琉璃摒退了从人,走过去替他揉肩,张成义微闭双目,似乎在享受美人的温柔又似乎仍陷在适才的沉思冥想里。
“老爷到底在忧心什么呢?看你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待我来替你拨了……”
张成义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攥住她的手,似是怜爱似是痛惜地抚摸了几下,姚琉璃也就势握住他的手,迟迟不肯放开。她忽然觉得,眼前这男人才是她能够依赖的人,只因为他对她好!而除了他,身为寿春郡夫人的她将别无可去。
心神恍惚的姚琉璃于是又想起另外一个问题,虽说他和她现在还是宣和坊这所大宅子的主人,但是谁又能保证他们永远都会是这所宅子的主人?
习惯了当家作主的姚琉璃已经不敢想象自己还会沦落到争风吃醋、委曲求全,看别人脸色过日子的场景。昔日在方家,她曾经历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尽管留恋方镇川曾经给予的温存,但是仅凭这些已成记忆的温存并不足以动摇她内心的想法。
她是寿春郡夫人倪氏,早就不是方镇川的侍姬姚氏,她与太保张大人是同命一体的,就在张成义攥住她手的时候,这种感觉犹为强烈地撼动了她。
“天下事又不是老爷一个人能担了去的。虽说钱粮的事事关大局,可是这银钱凑不齐,粮草跟不上,到底也怪不得老爷。朝廷是个穷底子,那些封疆大吏们偏偏都是铁公鸡,存着心看朝廷的笑话。那唐镇帅跟相爷还是本家兄弟呢,也没见他急公好义地多掏半个子儿来劳军助饷……”
张成义喃喃道:朝廷的事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姚琉璃道:朝廷的事?左右不过是唐家的事吧。老爷不过是个替人跑腿打杂的,能当得谁的家?做得谁的主?就算做得再好,也不过是恪尽了本分,是该当的;而若是做得不好,上上下下都来指手划脚,横眉怒目。原先的那些功劳苦劳就都藏起来掖起来不提了。
姚琉璃张嘴说出的这番气话倒也不是信口开河。日前,她与外命妇们一道进宫朝贺,本来朝廷大捷,天大的喜庆事,姚琉璃大服正装,全身披挂,欢欢喜喜地进宫朝觐,不想最后却是闷闷不乐地回到家来。
在偏殿候见之际,当着诸外命妇之面,姚琉璃忍受了凤阳郡夫人林氏好一阵奚落,言下之意,相国出征之所以不能大获全胜,乃是因为太保大人不能恪尽全力,所以只要念及于此,心中便长自痛惜……
林夫人得理不让人,一路上喧喧嚷嚷,口口声声自然全是太保大人的不是,姚琉璃陪着笑脸,宛言好语地解释剖白。想想凤阳郡夫人心量狭小,这在京中广为人知,姚琉璃宁人息事,不想跟她过多计较,只是没想到连圣母娘娘和吴国太夫人也都持这偏颇之论,姚琉璃情不自禁地要为自家大人感到委屈。
“大人,宁负君子,不负小人,大人跟林家的纠葛结的不明不白,何妨就此解开了,让彼此也好相处。”
姚琉璃不想去搬是弄非,她只是宛言提醒一下老爷,冤家宜解不宜结。她隐约觉得这事如果任由它下去,对自家是极为不利的。唉,她和老爷总是一体的,她护着老爷也就是护着她自己。
红红火火的喧嚣热闹怕是成为了过去,接下来应该是要谨小慎微地过几天闭门谢客的日子。
书房里的两个人此时都没有说话,就好象一个正愣着神,另一个却发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