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尽管离年节是越来越近了,然而成都市面上却是一派的凄凉冷清。虽然府城现在是皇上驻跸的行在,但是成都的升斗小民并没有因为能够近瞻天颜,沐浴到浩荡皇恩而感到欢欣鼓舞,相反因为皇上和大军尽在此地,直弄得街市上百物匮乏,价钱腾贵,这年节当然就过不安生。
年节过不安生也还好说,忍一忍将就将就也就捱过去了,令庶民百姓们心惊肉跳且日夕不得安宁的却是由里到外弥漫于府城之上的那股凄凉清冷的气氛。是的,就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压得城中仕民不能象平日那样顺畅的呼吸。
造成这种恐慌局面的主要原因当然是朝廷在用兵上的失利。江南的军队眼看就要打进来了,也许是在年下,也许转过年来,巴山蜀水间的九州十郡能否挺得过来?百姓们想起此事便愁眉苦脸,心里更慌慌张张的有些探不到底。
只是这样的丧气话,谁也不敢随随便便地张嘴乱说,除非逢见了相熟的亲友故旧,才会彼此间递上几个眼色。而这闪闪烁烁、递来递去的眼色无形中更加剧了弥漫于城中的紧张气氛,它使已经有些诡异的情形变得更加诡异。
府城中凄凉冷清的气氛、街市上莫明诡异的情形以及百姓们慌张无措的心绪,三者掺合在一处,纠结缠绕,彼此消长,临近新春佳节的成都府城因此笼罩在一团阴霾之中。
令人揪心的慌乱总是无可避免,就象老百姓心中所确信的那样,逃不过去的关坎它终究是逃不过去,眼下就是个节骨眼,几乎可以肯定会有一些不寻常的事儿发生。
唉,这能有什么法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是不知道这回倒大霉的是谁?
也许暗合着众人的期盼,腊月二十八日,平地一声惊雷,让庶民百姓想破了脑袋也不敢想象的大凶之事竟然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
退归成都想作困兽之斗的始兴皇帝在其出生的潜龙吉地——旧为靖王府,今改万年宫的深宫禁苑里为其臣下所弑杀。
这位胆大包天的弑君者不是别人,正是继反贼方大用之后担任成都留守的前巴蜀兵马副使赵思诚赵大人。
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
当成都士民惶惶不安地以为城中将要大乱,可是城中却一反常态地保持平静,而城门口也很快就贴出了安民告示。
其文云:靖逆父子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谋逆犯上,毁国乱邦,以至于天地不安、人神共愤。圣贤有言,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思诚虽为一介武夫,然春秋大义,亦曾熟读于心,故而存心反正,讨逆平叛,誓诛大凶,以此顺民望而安天下。今元凶既诛,从者皆可置而不问,思诚本蜀人,情系乡梓,一心唯以保境安民为要,佳节当前,普天同庆,兵戈消解,其宜自安……落款处署光正二年,自是弃用始兴伪号,而改奉江南的正朔。
告示一出,人心大安,这个年节总算可以安适几天。而一干靖逆旧党,此时皆遭屠戮,赵思诚擒贼擒王,这一手做得干净漂亮,始兴皇帝遂然身死,亲信臣子一同赴难,部下群龙无首,赵思诚不费大力便把西蜀控制在手中。
只是西蜀本是靖王父子的龙兴之地,且父子二人素来待之不薄,赵思诚深恐人心思旧,所以大杀一批附逆的旧臣,遍示于人,此乃以刑杀立威。威则立矣,亦需广施恩惠。所谓小恩小惠,最能打动人心,而人心归附,方可高枕无忧。
赵思诚于是开仓放粮,这原不过是始兴帝的旧物,如今分润于人,与己并无大损,且能买得人心,赢得颂赞。
城中各穷家小户因之一念之善,每户皆得油一勺,米三升,钱一串,年节因而过得有滋有味,众人喜笑颜开之余,自是念叨起赵大人体恤下民的好处,至于赵大人所为的弑君害主之事,实乃是除暴安良、解民倒悬的义举,不可与乱臣贼子的劣迹恶行相提并论。况且赵大人说要拨乱反正,归顺朝廷,天下重新并为一家,兵戈因而消解,那驻扎在夔门外的江南军队自然可以打道回府了。
是以始兴帝的死并未激起太大的波澜,蜀中仕民对此几乎是无动于衷,谁做皇帝还不是一样?所以今年是始兴年也好,是光正年也罢,都与百姓们无甚干系。书上不是说,成王败寇,窃国者侯。本来就是庙堂上王侯大人们的事,或许中兴名臣是他们,乱臣贼子亦是他们,百姓们反正也搞不太清楚。这年月,好歹不论,只要能把自家的日子顺顺当当地过下去就成。
听闻长安伪主的死讯,洛上的方大用笑得十分开心。虽然从表面上看,始兴皇帝的暴崩,是其臣下弑主背叛的结果。但若因此就论断说赵思诚弑主是久怀异志、早有预谋,则似乎又与事实不大相符。
赵大人此前在众人心中留下的印迹,是可以用“忠勇耿介”四字来形容。比方说,他此前一直力主伐吴,并多次主动请缨,甚至就在不久前,赵思诚还曾愤激上书始兴皇帝,说要亲领川中子弟,顺流直下,誓与江南的唐觉之一决死战,以此报答先帝与今上的知遇之恩。
大败之后得此忠臣,始兴帝足感欣慰,因此恩信有加,倚为干城。却不想就是这样一个素称忠勇的臣子最后竟然以弑主背叛来报答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这不能不叫人异常吃惊。想想这世上的一切都可能是靠不住的,大忠或许隐藏着大奸,大义或者存有大伪——这当然都只是猜测,到底赵思诚当初是怎么想的,似乎只有赵大人本人才心中有数。
只是对赵思诚来说,世上万物皆好,惟有欲望最坏,于不知不觉中将人诱上了一条不归路。
赵思诚弑主自立,显然是属于临时起意,他正是受了别人的劝导诱惑,方才狠下心肠做下这惊神泣鬼之事,而这个隐身幕后策划操纵的军师,便是远在洛上,自鸣得意的方大用。
方大用早先既做过赵思诚的顶头上司,且更是将他从军中一手提拨的恩主,正因为有这层私人情谊,赵思诚当年在方大用仓促举兵之际,并没有赶尽杀绝地予以连根铲除,而是有意无意地放了一马,方大用这才得已率领家族子弟逃出生天,投奔江南。
方大用并不曾忘记赵思诚的这个卖命交情,所以一心想着要投桃报李,眼下趁着江南大兵压境,川中人心慌乱之机,遣人与赵思诚暗中商洽。
方大用努力想说服赵思诚的无非就是划疆自立,子孙世世守之。这也原本就是方大用心中的一个梦想,只是时机不至,美梦总是难圆,但是这并不妨碍方大用将它贡献出来,以此来说服打动别人。
只是方大用并不知道,弃主背叛之事赵思诚其实做得比他还早。当年他与江南的朝廷暗通款曲,虽自以为天衣无缝,不过却为赵思诚所暗中窥伺。
窥伺之后,赵思诚依然不动声色,只是暗中一个密参,将方大用的不轨居心上达帝听。继统帝因而征召方大用入朝,方大用疑心事泄,不甘束手就擒,于是提前举兵起事,为保境安民,身为兵马副使的赵思诚挺身而出,亲率大军剿乱平叛。
方大用虽曾是赏识提携自己的恩主,赵思诚却一心要大义灭亲以报效圣主,赵大人的此番义举自然得到了相应的酬赏,事后即由兵马副使荣升为成都留守,成为一方封疆节镇。
肃杀之气随着劲吹的朔风扑面而来,三秦之地转瞬间便成了冰封冻结的世界。
长安的皇太后痛断肝肠。十年繁华有如尘嚣一梦,到如今丧夫别子,江山社稷已是摇摇欲坠,人越到悲伤时,便越发想起那些陈年旧事,然而须待到回头时,才见得灰飞烟灭,过眼处皆是余烬。
但若能未卜先知,那时节便不妨安心守在川中,尚可不失这王侯之尊,藩封之贵,而一家人尽享天伦,富贵寿考,纵不失人间一桩赏心乐事。岂不强似眼下落日西沉,颓势难挽,凄凉晚境,难过难捱。
皇太后宋氏禁不住当庭泪落,国事家事如今皆是一团乱麻,而皇帝却已弃了天下,留下的这老弱孤孀又该当如何区处才是?
江南和东胡趁人之危、眼下步步紧逼,关中的朝廷自顾尚且不暇,又岂有余力去讨伐西蜀弑主的逆臣。
面对当前困局,宋太后忍悲含泪,强振精神,试图挽狂澜于既倒。她召来群臣集议于廷,只是臣子们除了摇头顿足,叹息悲哭之外,并无可供安邦的良策。
无奈的宋太后,只得令臣子们再议:今日之事,犹须群策群力,但能使国家转危为安便好。
于是便有大臣公开主张降胡,话也自然说得极为中肯:“战已不能,惟今之计,只有谈和与请降。而江南与东胡,一个视我为寇仇,另一个乃友邦善邻,眼下却皆有图我谋我之心。关中本不足恃,西蜀又生剧变,与其作新亭对泣之状坐以待毙,不若早早谈和请降。若能得已依附于大邦上国,则子孙得庇而血脉存蔫。
至于谈和与请降,若巴蜀尚存,朝廷底气仍在,自然遣使言和,各自相安,只是眼下巴蜀已失,关中独木难支,若潼关再被攻破,长安城指日即下,到时人为刀俎,万无幸理。值此非常时期,皇太后宜早定大计,善作安排,天下幸甚……”
宋太后听罢这些降胡之论,不禁勃然大怒,当下厉声呵斥。虽然心里未尝不明白话中的浅显之理,但是宋太后犹存侥幸之念,请降与否虽则是早晚的事,但能苟延残喘便苟延残喘也是好的,或者天无绝人之路,峰回路转之后便是柳暗花明!再说自家兄弟如今执掌东胡的相印,有他居中转圜,上下疏通,未必就要亡人之国,绝人之祀……
经过一番思量,宋太后降下慈谕,要群臣迎立三岁的皇太子为帝,并为大行皇帝举哀发丧。
在宋太后主持之下,群臣恭进大行皇帝谥号曰“体天明道宽仁纯孝怀皇帝”,上庙号“庄宗”,以明年为“康平元年”。
然大行皇帝为逆臣赵思诚所弑,其金身玉体尚留在成都不得归葬,所谓奉安山陵,便只能以衣冠木偶暂代。此虽为千古恨事,但能够亲自照护自己的孙儿登基即位,宋太后依然足感欣慰:尽管风雨飘摇,前途叵测,但这关中之国总算没有二世而亡,算也对得起亡夫亡子,至于说将来会是如何,那也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尔。
草草料理了儿子的丧事,高尊为太皇太后的宋氏应群臣之请临朝称制,其垂帘后的第一急务,乃是派遣能言善辩之士,赶赴胡都燕京请和。
宋太后在致东胡大汗的书信中,先对自己痛加贬损,通篇皆以长安贱妾自况,然后羞羞答答地声言自己因为体天悟道,感知到时移势变,所以不敢妄自尊大,因此情愿去除帝号,归为藩属,若因此能得上邦接纳封册,此后定当穷尽关中之人心物力,殷勤侍奉于大国圣朝,犹如子女之待父母,仆从之敬主人那么忠贞无二。
使臣启程上路之际,宋太皇太后犹不能放心,亲自于便殿召见,当面叮咛嘱咐了一番,要求使臣忍垢含耻,不计毁誉,但能说服东胡,得遂此愿,方为圆满。
只是东胡方面断然拒绝了长安宋太后一厢情愿的请和。
东胡上下对于长安提出的“甘为藩邦,举国依附”的建议实在不屑一顾。在东胡君臣的心中,三秦、长安不过是砧上的鱼肉,除了任人宰割之外,哪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格。
知汉者莫若汉臣,也里温特意指明要大丞相宋有道与长安的来使交涉。
而宋有道为了避嫌,也只能铁面无情地正告长安的来使:除非举国来降,本相尚可与之一议,此外别无话说。
宋有道要使臣即刻回转长安,将汗王的旨意直接呈奏于上,否则兵锋所及,玉石俱焚,岂不可惜。
使臣百般哀恳求告,宋有道始终不为所动,使臣涕泣磕拜,祈请宋丞相对昔日的故国家邦施以援手。宋有道亦只是斩钉截铁的那句话:只有请降,并无请和,你且不要叫我为难。燕京西门如今早已建好了馆驿,专此等候长安臣民归来就第。
回头去见汗王,备述双方商谈之事,宋有道建言汗王:对待长安的来使,不妨待以敌国之礼,先将使臣递解出京,遣送出境,以此绝关中朝野偏安之望,此外再派重兵袭取晋地,若能直下晋阳,则三秦震动,人心纷乱,必不能作长久支撑。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肩负着三秦长安存亡生死的使臣在将要被东胡大丞相宋有道驱逐出燕京的时候,选择了自杀成仁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与绝望。
事情传到长安,朝野上下现在连愤怒之心都没有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绝望。宋太皇太后现在不得不直面举国请降的难题。
而整个康平元年的正月,长安的朝廷全无一点改元后的新气象,由上到下,由官及民似乎都陷在一筹莫展的境地里,既看不到出路,也找不出退路的四顾茫然。
正月刚过,方大用率军再攻潼关,长安的朝廷惊惶失措,西蜀已失,潼关再不能不守,于是调集长安的京军星夜驰援,以阻遏其攻势。偏偏祸不单行,东胡的骑兵这时候又突袭了晋地的阳泉,当地的守备逃之夭夭,阳泉弃守,东胡兵一路往晋阳推进。
焦头烂额的长安朝廷无力御敌,当下再次唱响请降的论调。眼见得大厦将倾,宋太皇太后也只能低头屈服,于是再遣使臣前往燕京赔罪请降。
三秦士民此时都知道朝廷将要请降于东胡,于是有仰天长叹者,有痛哭流涕者,有激昂上书欲效力军前者,无奈影响不了大局,朝廷降意已决。
兵微将寡,人心涣散,这仗无论如何是打不下去,所以当听到晋阳陷落的消息,太皇太后就派出了劳军的钦使,携带金珠玉帛,酒水牛羊,北上犒劳远道而来的胡骑。
而奎章阁的词臣也开始逐词逐句地推敲润色奉命草拟的降表。禁中的宫娥内侍常日跟随在贵人身边,眼见得玉碎宫倾在即,不得不预谋起自家的后路,于是伙同金吾卫的护军们一起明偷暗盗。一开始还只是小打小闹地拿取些细巧之物,到后来竟把库房撬开公然选拣。
宫里的偷盗因之慰然成风,太皇太后眼见无法禁制,索性自己带头,日夜不停地搬取宫里的宝物分散藏匿到京中各王公大臣之家。
唉,百年之后奉安山陵、附庙受享看来已经无望,自己怎能不积点私房,提早攒得些棺材本儿。就算将来迁居燕京,手里的这点东西也总归是用得着的。
与三秦长安的萧沉绝望截然相反,甚至跟东胡燕京的怡然自得也大不相同,江南的金陵城显然是一片欢喜快活。
只是上皇幽居的长庆宫一直隔绝在这些欢喜快活的氛围之外。
唐相国的用兵大胜,成都伪主的伏诛授首,以及官军眼下正在强攻潼关,长安或许就要重见天日……每当这些举国颠狂的喜事传来,永寿宫的今上总是郑重其事地派出公卿大臣前往长庆宫,一一禀告于太上皇帝。
而上皇也总是神情安和地享受着臣子们的朝觐与庆贺,只是喜讯越是源源不断,上皇在背地里就越是眉头深锁,坐立不安,天下似乎没有一桩事能够让他宽心释怀。
事实上这些所谓的喜讯,一点都打动不了上皇那颗枯槁冷寂的心,当上皇刚刚听到他堂弟的死讯时,心里非但没有半分欢喜,反而涌起一丝淡淡的哀怜与叹息。
这也许是物伤其类,同病相怜的缘故。想想世上忠君爱国的贤良之士不常有,反倒是作乱犯上的奸佞逆臣常得所见。乱世里奸雄相立,诸恶并作,说来又岂止一家而已。对此上皇又能够说什么呢?况且相较于他死于非命的堂弟,他似乎还是幸运的,既没有为权奸逆臣所弑,而且座下的江山应该还属于传承有序,只是让人看得见的好处也就仅只于此,这幽闭深宫,为臣下威迫欺凌的苦处,自己又跟何人去说?
太上皇后汪氏很能理解上皇内心产生的焦虑,可惜她也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来劝慰上皇,某种程度上,太上皇后甚至比上皇还要揪心。
永寿宫眼下正商量着要为吴王唐觉之议九锡,加殊礼,但想想史书上究是何人才会受殊礼,加九锡,则结论不言自明。
加了九锡,手执国柄的吴王还甘心于做人臣么?汪皇后长吁短叹,她似乎看到了末日的来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发生在成都的弑主即是某种不祥的预兆。而那些她从史书上读到的掌故,也许不日将在长庆宫和永寿宫里重演一遍。
或许上皇从被逼退位以来,宫里惶惶不安所等待着的就是这么一天。然而除了听天由命之外,汪皇后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敢往下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