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因为周太后的回銮接连举行了好几场欢宴,帝后妃嫔们轮流的奉请母后,周太后因为在佑圣寺里呆得颇为清苦寂寞,静极思动,故而来者不拒,尽情尽兴的享受宫廷里面的繁华热闹。
帝后妃嫔都请过了,外朝命妇们也抢着要尽孝心,在赴长春宫朝参之际,都来恭请长春长安两宫的太后娘娘私幸她们的府第。
为此她们张罗了种种山珍海味,精心置办一场又一场足以令京师小民们瞠目的豪门盛宴,而周陈两位太后和宫里的诸位娘娘们,继光临了唐太尉之母陆太君和唐左相之妻南安郡夫人陈氏两家之后,又应周太宰的继室北海郡夫人韩氏之请,来到太宰的昌盛侯府。
这是一次家族式的欢聚,所以周太后特意吩咐大家可以不拘礼数,因为皇后和宫妃们这些日子在宫里节衣缩食,日子过得也很辛苦,所以趁此机会大家不妨悠哉游哉的乐上会子。
大厅里,两宫太后平行居首,汪皇后居其次,她们都是单独坐一席,再次唐贵妃跟陈康妃共一席,王宁妃则和宁安公主共一席,福嫔寿嫔也给请来了,自然坐在下首。
韩夫人也请了周太后跟前的红人保义夫人,但是保义夫人说什么也不肯入席就坐,而是和韩夫人一起忙着上菜传菜的侍候。
宴席从早上开始一直进行到天将晚才告结束,其间有歌舞,有百戏,总之是变着花样的讨两宫太后和诸位娘娘的欢喜。
宴会结束的时候,宫里的娘娘们都兴尽回銮了,宁安公主也准备登轿回她自己的府第,但是韩夫人表情诡秘的叫住她,说是有件事要告诉公主,请公主暂先摒退左右。
宁安公主叫嬷嬷和从人们先等着,自己随韩夫人来到内室,韩夫人轻声道:公主想必还记得当年在东胡上京的那些旧事。
宁安公主愣了一愣,道:好端端的,你问起这个干嘛?
韩夫人微微一笑:如果妾身记得不错的话,公主当是从大野家脱身出来的。
宁安公主讨厌她这个故作高深的微笑,当下有点不耐的说道:怎么了?莫非是大野家要捉我回去?
韩夫人近前一步说:先前妾身听到相公说,东胡这次派来了使者,妾身一时到也不以为意,但前些日子相公在府里宴请东胡的来使,座中竟然就有一位是大野家的郎君……
韩夫人说到这里,语气有意的顿了一顿,果然宁安公主“啊”的叫出一声,脸上的表情一瞬间也显得有些奇怪,她似乎有点惊讶,甚至有些失神。
韩夫人轻轻的咳了一声,宁安公主这才略略的定了会神,脸上也恢复了原先那种淡定的神情,不疾不徐的问起这位大野家郎君的形容状貌和在家里的排行。
韩夫人偷觑了宁安公主一眼,却才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大野家的几郎君,只知道这个人叫做大野佛奴,不过他现在来到咱们江南,却也改从了汉姓,如今叫做李佛奴。
宁安公主脸上神情如故,过了半晌才又皱着眉头问道:大野佛奴,他、他,他这个人现在何处?
韩夫人说:听说是安置在四夷馆。
“四夷馆……”宁安公主一字一顿的把这三个字复述了一遍,“你说他现在就在四夷馆!这可真让人想不到。”
韩夫人说:别说公主想不到,妾身也是万没想到,当时直吓了一跳。这世上的事怎么就这么巧,巧得让人生疑!妾身怕公主若是不小心给遇上了,难免尴尬。
宁安公主眉毛一抬,喃喃地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天下事当真这般巧得很!
韩夫人察言观色,忙说:公主身份娇贵,可千万别犯傻!妾身把这事告诉公主,乃是好意给公主提个醒。想想胡人总归是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公主只当世上没有这个人,天归天,地归地,也就是了!
宁安公主表情平淡,口气也是淡淡的,“我知道,这事你再也休提。时候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韩夫人送宁安公主直送到大门外面,看着她登上车轿,忽然就觉得公主今天似乎有点不对头,一开始她心情迫切的追问那人的形象容貌,后来却又冷静从容得象是与己无关。韩夫人是个过来人,又曾在幽州渔阳的欢场里呆过,所以这女人的心哪,再怎么细心掩饰,总还是有些蛛丝马迹,让人能够从中看出些门道。
宁安公主曾经是大野家的侍姬,这件事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是韩夫人当时也曾流落在东胡的上京城,对此又岂会不清楚?更何况,公主的儿子奴哥儿,那眉、那眼、那嘴角,跟大野家的郎君活脱脱的相象。
韩夫人内心自然有点三姑八婆般的好奇,公主当初一心一意要生下这个惹人耻笑的孩子,是不是当时她心里还在想着这孩子的父亲?现在孩子的父亲也来到了南都,公主会对大野家四郎君抱持一种怎样的态度呢?韩夫人有时候想一想,都会觉得饶有兴味。
宁安公主回去后就一个人发起了呆,她做梦都没想到大野佛奴竟然也在南都,并且还改了汉人的名字叫李佛奴。
“李佛奴……好一个李佛奴……”宁安公主念叨这名字的时候竟有点怅然若失。她更喜欢叫他大野佛奴——这名字听上去有劲,亲切,跟自己息息相关……在记忆里若隐若现……
宁安公主深陷在自己的回忆里,许多事情都是不触碰不会想起,一触碰就浮想联翩。
大野佛奴!李佛奴?他终于改回了祖上的这个蛮子汉姓!宁安公主还记得,大野佛奴曾经跟她说过,他们家本来是汉代飞将军李广的后代,因为祖上来到东胡才取了大野这个胡姓,其实做胡人有什么不好,天苍苍,野茫茫,策马引弓驱虎狼……哪象你们南方的蛮子,马也不会骑,弓也不能拉,吃切得碎碎的草,喝苦得难咽的茶……
大野佛奴说这话时,浓而粗的眉毛会一耸一耸的蠕动,象是两条不安分的黑虫,他的神情也总是带着几分骄傲,比她这个公主还要骄傲。
宁安公主喜欢他这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因为天底下除了她的父亲和弟弟,没有几个男人敢于在她的面前如此骄傲,如此的肆无忌惮……而他策马引弓,驰骋在兰天白云之下的时候,那骄健的身姿更象一个无拘无束、放浪形骸于天地之间的勇士,这时候她在他面前,仿佛渺小得如同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闲花野草。
除了这些,宁安公主还喜欢看他的微笑,象兰天那样明朗、白云那样纯净,在他微笑的时候,眼角是弯的,嘴角是翘的,表情得意洋洋的象个顽童;而他咧开嘴笑呢,则欢天喜地的象捡到天大的宝贝。
“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的冤家几多愁!”宁安公主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喜欢这个命里的冤家?但既然她喜欢上了,那就得独自承担这命中注定的甜蜜与忧愁。
宁安公主这一夜无法入睡,记忆象个仓库,堆积着数不清的珍藏,而她打开了仓库,却只能眼馋心热的看着这些诱人的珍藏,她真想据为己有啊!以前他远在天边,所以想是枉然,不想是当然!现在呢,近在咫尺,伸手可得——可是她伸不伸手呢?
宁安公主犹豫着,心不安神不宁的变得异常的烦躁,但凡是睁眼闭眼,举头抬头,这前后左右仿佛都有大野佛奴的影子在晃动。她的心好象被放在油锅里煎熬,而越是被煎熬,她就越要挣扎、越是不甘。
只是她现在是公主,是尊贵威严无人敢于招惹接近的金枝玉叶,她不是谁的侍姬更不是别人的奴隶,所以她跟这个东胡来的男人没有任何瓜葛,也不应该有任何瓜葛,或许就象韩夫人所说的只能“天归天,地归地,只当世上没有这个人……”
唉,当一个老是在头脑心窝里萦来绕去,原以为远在天边,不曾想却近在眼前的心上人,却还要“天归天,地归地”的当作世上没有这个人,这可真是说来容易做来难!
宁安公主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宁安公主于是懒懒的叫来小丫头侍候她起床梳洗。而她的儿子奴奴这会儿跑来跟妈妈嬉闹,宁安公主看到他,心里就一动,把他叫到自己身边,抱着他长久的看,这孩子跟他的父亲是越长越象了,两个人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
宁安公主傻傻的对着奴奴发呆,直到怀里的孩子不耐烦了,她才醒过神,赶紧放奴奴出去自己玩耍。看着奴奴连蹦带跳的从她身边走开,宁安公主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要去看他,哪怕只是一眼,她要看看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她腾地起身,心急火燎的让下人去备车轿,她立刻要到四夷馆去。
但她没有冒冒失失的跑去找大野佛奴,朝廷堂堂的公主却跑到四夷馆去找一位番邦来的使臣,这要是让人得知还不知要惹出多少的是非口舌。她不想因此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她其实只是想看看这个男人,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宁安公主让车夫把车轿停在四夷馆的路边上,她坐在车里,打起车帘子盯着四夷馆的门头看,这一看看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却没有看到她想见的人。宁安公主有些失望,无精打采的吩咐马夫赶车回府。
回到府里的宁安公主依然不安生,她坐也难坐,站也难站,许多当年的旧事在脑子里纠缠成团,——她得抛开那些愉快的甜蜜的不想,专心去想她曾经遭受过的那些羞辱和挫折。既然上天不允许她再见到这个人,那么她就应该把他忘了……
宁安公主于是想起她在东胡那些咽泪装欢的日子,想起他对她的轻贱无视,想起她浓装艳抹的与那些汉女胡姬比心机争宠怜,想起她在那些寂寞的夜里独自流下的眼泪……她想得越多,爱与恨就越是奇妙的交织在一起,欲罢不能啊,这充盈饱胀得时时需要加以压抑的心。
就这样昏头胀脑的过了几天,宁安公主终于还是去了一趟太宰的府第,她去托韩夫人替她办件事。她要见大野佛奴一面,所以央请韩夫人从中帮个忙,太宰不是经常宴请东胡的来使么,到时候告诉她一声,她好隐在暗处看上一眼。
韩夫人一开始并不赞同,她提醒公主说:以公主现在的身份,相见不如不见,过去的事就该让它留在过去,我的公主,凡事多想无益啊!
但是公主态度坚决,她说她只想见一眼,只是一眼,见过了,这颗心就踏实了,那么天归天,地归地,流水浮云各有去处……
韩夫人叹了口气,说:公主这可是自找苦吃,依妾身之见却又何必呢。
宁安公主皱了皱眉,说:我也知道见是枉然,但假如不见,又实在难以安生。于其不安生,不妨就见一见,也好安了这心。
韩夫人只得勉强答应,只是她反复关照公主,见着了这就算了,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应该看淡这些往昔欢情才是。
果然事隔不过三天,韩夫人亲自上门来迎接公主,她跟公主说,相爷将设家宴招待东胡的来使,趁这机会你就赶紧去看一看吧。
宁安公主当即登车,到了太宰府,韩夫人领她到后院的楼上,这儿有扇小窗可以看到宴客的花厅,韩夫人特意在小窗旁安排了一座一几。
宁安公主却无心坐,她焦急难耐的伸颈张望,一颗心似乎在云端浮沉,飘飘荡荡,若痴若醉。
花厅外的甬道上,这时走来了七八个人,宁安公主第一眼就看见了大野佛奴。他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没胖也没瘦,只是人看上去有点老成,他大喇喇的走着,脸上依然挂着宁安公主所熟悉的微笑——眼角下弯,嘴角上翘。
宁安公主百感交集,不知不觉的泪盈于睫,她终于又见到他了!她终于又见到他了!虽然只是那么一刹,他就走出了宁安公主的视线,走进了花厅。
宁安公主怅惘不已,这么多天的渴望与期待,岂是这短暂的一眼就能消溶与化解的,相见争如不见!一见便勾起旧情往事,点滴分明。她也并没有因此安心,她的心现在跳得又疾又快,她没有办法定下神来,也没有办法忘掉这个男人。
宁安公主呆呆的伫立在窗前。“公主,公主,我们下楼去吧……”韩夫人看着公主仿佛象是着了魔,变得痴痴怔怔的,便在她身后轻轻的唤。
宁安公主缓缓的转过身,韩夫人看到她脸颊上挂着的珍珠样的两滴泪。
“我的傻孩子!叫你不要见,你偏要见,这一见到反更伤心了不是……”韩夫人轻叹一声。
宁安公主掏出帕子揩了揩眼睛,强笑道:他、他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反到是我变了不少,他若是见了,一时半会的只怕认不出我来。
韩夫人笑道:你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他是外邦的胡人,八竿子也打不着,我看他就算猜破了头,也决计猜不到。
宁安公主低着头,咬着唇,想了一想,却是直截了当的说:我想跟他见个面,说上几句话儿,夫人看能成么?可否替我帮忙设法,了此愿望?
韩夫人吃了一惊,道:这可怎么成?这要是让我家相公知道,岂不被骂死!
宁安公主说:有缘千里能相逢,我原也没想到能在南都遇上他,可见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夫人若是不能帮忙设法,那就算了,我另作安排去。
韩夫人叫苦道:我的公主,不是妾身不肯帮忙,而是这忙帮不得也!公主身份尊贵,岂能与外邦的胡人厮混在一起?要是事情传开,丢的可都是朝廷上上下下的脸面!
宁安公主说:我自然不以公主的身份见他。你去找些府上婢仆的衣裳与我穿上,他若见面,便只当我是寻常人了,又何至于丢朝廷的脸面。他现在既然在你的府上,夫人更好从容设法。也只是麻烦夫人准备一间净室,容我与他见个面即可,难不成这点小事就难倒你了?当年我在东胡,全仗了相爷援手才得已回归江南,我在东胡为人婢仆,这事不但相爷知道,就连父皇母后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就算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也不过是故人见面,聊叙旧情而已……
韩夫人愁眉苦脸的想了一想,才道:公主既然执意要见,妾身自当妥为设法。只是公主千万需要掩藏身份,不使外邦的胡人看轻了咱们。
宁安公主眉开眼笑的说:凡事我自有分寸,你尽可放心。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夫人成全。
韩夫人无可奈何,只得下楼去寻来一套婢女的衣裳让公主换上,看着公主去除了簪珥华服,换上了荆钗布裙,不觉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宁安公主却是兴致勃勃,不住地催促韩夫人去打听花厅里的酒宴散了么?
韩夫人去了片刻便回来了,原来好酒的胡人,经不住周相爷的殷情款待,一个个都酩酊醉倒,太宰本来与他们有要事相商,这下也只能等他们醒酒后再说,于是叫来下人送他们先到客房里暂息。
韩夫人问明了情况,觉得这到是个好机会,当下悄悄问清了李佛奴息宿在何处,这便去告诉公主。
宁安公主一听,内心顿时又慌又喜,这么快就能得遂心愿,当真是来时所意想不到的,于是向韩夫人谢了又谢。
韩夫人却说:是好是歹,如今暂不去说它,妾身只想劝公主一句,情丝绵长,须早早抽身,千万别陷进去难以拨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