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深交待允庭留在云斋等候之后,自己骑马来到了林纪安的茶馆。到了地方,却看到茶馆大门紧闭。门上并无告示,从窗子往里看,堂内空无一人。
送信的人,既是林纪安找的,想必会将消息送到他这里来吧。既然知道事态严重,又为什么不见人影?兴许是在家中?允深如此想着,往城外妹妹住过的旧宅赶去。
这处旧宅,是当初允深一个被罢官的同僚买下的。之后,这位同僚因事离开了怀安,将宅子托给允深打理。因为允淙刚刚结婚,便将这处宅子给了他们二人居住。
往城外去的一路上,允深不禁一直回想着从认识他以来,林纪安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作为丈夫,他从未亏待过允淙。他早已是云斋的一员了。因为他思虑周到,允深遇到事情多会与他商议,而他也从来没有过保留和犹豫,总是认真地出些建议。允深回忆着他说过的话。从长亘回来那次,允深给他看了那个血染的包裹,林纪安劝他稍安勿躁,静待发展。他说因为允淙还有身孕,他不能冒险……
可是,允深心里的不安愈来愈重。允深驾着马飞奔,短促的呼吸全是在问一个问题:真的是这样吗……?所谓的“毫无保留”,根本是无法验证的事情。假如林纪安真的有问题,那允淙现在……
允深在篱墙外下马,奔进院内,喊着妹妹的名字。
允淙在屋内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并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允深听到了,先松了一口气,急忙跑进屋内。
推门进屋,见到妹妹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条她正在绣着的衣领边。
“林纪安呢?”允深直接问道。
允淙低头看着手里的针线,刚刚还在脸上的笑容忽然褪去了。外面忽然刮过一阵风,屋内暗了许多。
“淙儿?”允深看不清妹妹的神情。她正好坐在床边帷幛的阴影里。虽然允淙沉默着,屋内的气氛还是在变化。因为允深从她的沉默中明白了,的确有问题,而且个中秘密,允淙是知情的。
她明知道自己的丈夫可能在做着危害自己本家的事情,却还是沉默。从出事以来的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从未在允深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对林纪安的怀疑。那一日,她来云斋的时候,看起来那么高兴,绝不是假的。回想起林纪安笑着说起允淙有孕的样子,两人是如何的幸福。
如此,允深说不出责备的话来。他没法在这时候责问妹妹。那人是他的妹夫,却是她相携的丈夫。她的痛苦只会比允深更多。既然她不肯说,允深亦不问。他走过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说:“先回云斋吧。”
允淙抬起头来看他,从惊讶的眼睛里慢慢地滚出泪珠来。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了一圈,嘴唇泛白,很憔悴。
允深轻轻地捏了捏妹妹的肩膀,希望能通过这个动作驱散妹妹心中的怀疑。允深用手背擦去泪水,点了点头。
她心中有一个秘密,她不能说。可是就在离开之前,纪安安慰她说,允深仍会同往常一样对她,不会有任何改变,甚至不会追问她的苦衷。这是允深对人的信任,是他林纪安走到今天这一步必须离开的原因。
纪安说,因为这个,他会永远将允深视作大哥。不论他在天涯海角,不论他是否仍在人世。
回到云斋,远远地,允深看到昀千和蘶儿坐在门口。允庭呢?允深想起初时允庭急着往都城去,那副样子,真像多年前应太子诏的他自己。转眼之间,他竟然有云斋支离破碎之感。因着允淙也在马上,他仍是徐徐地驱马,然后在云斋大门前下了马,又小心地将允淙接下来。
蘶儿见到允淙来了,起身跑进院子里去。她是去叫南星出来。
为了不叫太多人瞧见,允深叫允淙先进到院子里去。等允淙迈进内院了,他才开口问昀千:“允庭出发了?”
昀千点头。允深的猜测得到证实。
“你为何从不问我?我多次无故而来,你竟然不觉得奇怪吗?”昀千劈头问道。
允深沉思片刻,没有回答,自己往门内去了。
昀千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盯着离开那人的背影片刻。这时,南星正从内院出来,见到昀千没有离开,仍是对他行了个礼。昀千一直注视着南星,直到她将允淙扶进屋内。随后,他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响起,允深回过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着自己曾见过的那一位叫做“昀千”的敕风。这两个人何以拥有同样的名字?难道是他之前见到的那一位身死,才又有一位新的补上?
本来允深可以借着回答他的问题问出一些线索来,可他放弃了。他何以与敕风在问答间抗衡?他以为自己能问出什么,其实不过是暴露更多罢了。
曾经允深认为自己看人还是很有一套的,为人也一直秉持着宁信不疑的原则。只是后来,他从太子命令,放下对坦荡的坚持,行诡谲之事,却发现太子所谓的抱负却是玩弄手段谋取皇位。今日他又发觉林纪安的诸多可疑之处。对于这位敕风,他已经不愿再去试探。他感觉到深入心底的疲惫。
允深坐在堂内,想着允庭。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时辰,他早出了怀安城,往东去了。从怀安到都城,若是没有雨天阻隔,允庭快马加鞭,六天即可抵达。他须得留在云斋这边准备接应,并且还要照顾允淙,是没法去追赶允庭的。好在允庭已经十九,也曾到过长亘,闯过玉楼,他能够稍稍放心。
允庭这个孩子,虽然性子急了一点,到关键时刻可算得上是心思缜密,又比他允深勇敢得多。或许,比起允深,允庭是到都城去策应的更好的人选。
允深于是由允庭闯玉楼一事,又想到了玉楼里的那位朔仓公主。
昀千从云斋离开后,到酒馆里收拾了东西,又买下一匹马,打算动身往都城去。他不是为了与允庭同行。他还没有傻到因为南星去保护允庭。但是,这一次,他要比允庭行路行得更快,赶在允庭之前到达都城。
他要去恳求叶延,放过允庭。如果可能的话,他要去恳求他,放过允晖,放过云斋。
虽然并无很大把握能要挟到叶延,至少他通过在云斋的这些日子,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蘶儿是朔仓摩依莎的女儿。拿这个小女孩与云斋作交换,或许还可试试。
他之所以这么做,或许就是因为,在所有人之中,他还算是知道的最多的那个。只有他知道发生的一切和叶延有关,只有他才能做这件事。
数月前,过节的气氛尚在,昀千是酒馆里唯一埋头喝酒的那个。酒馆里吵吵嚷嚷,交杯换盏,十分热闹。这里是都城。战乱止息,已经有十数年。百姓安居乐业,官府门可罗雀。
可是,这些与他无关。若是乱世,他便上阵杀敌,战死沙场;如今太平,他便隐匿于人群,悄然除异。这二者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不在乎自己的行为是否光明正大,也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是否受到威胁。如果不论怎么选择都不是想要的活法,那么,选择或是不得不选择哪一种,又有什么关系?
忽有一着华服的男子在他的桌旁坐下。昀千没有抬头去看,他知道那是谁。这人是叶延。
昀千喝尽一杯酒。
“怀安城,云斋,有一个叫南星的女子。”
昀千放下酒杯。女子?这还是他第一次接到命令,去杀掉一个女子。
可叶延也倒出了一杯酒。看来还有别的要求。昀千默默听着。
“不论如何,护她周全。”
昀千听见了,忍住没有去看他,内心已经满是疑惑。昀千不由得怀疑,这会否是叶延打算将他这枚棋子扔掉的一个遮掩?先是交给他这么一个任务,然后找人杀掉那名女子,再治他失职之罪?
从朔仓投降,敕风名义上解散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一起完成过命令。昀千听到了不少传闻。在某些故事中,敕风被设计陷害,最终身故。
叶延接着说:“哪怕与其他的安排冲突,以这个女子的安全为要。”说毕,叶延一口饮尽杯中酒,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放在桌上。这玉佩是敕风之间的信物,此举是向昀千证明,刚才交待的一切的确是高于其他命令的一个任务,而非排除他的手段。哪怕有人要杀南星,见到这块玉佩也会明白,他的任务的级别是低于昀千保护南星的任务的。
停留片刻之后,叶延起身离开了。昀千眼睛盯着玉佩,左思右想,仍是毫无头绪。片刻后,他把玉佩揣进怀中,动身往怀安城去。
曾有人说,叶延布下的计划虽说事精密无比,但更可怕之处在于,这个计划中的任何一环都无法仅靠自己得到的命令判断出叶延的目的。因此,叶延叫他去保护一个人,有可能是为了除掉另一个人,或是另外一些人。于是,昀千明白了为什么接到这个命令的人是自己。唯有毫不在乎,才能够完成好这样一个充满疑点的任务。如果说他真的有在乎的事情,那么就是如何做好自己的这一件事。其他的他就算怀疑,也不会有任何举动。
等候在一旁,在时机成熟时动手杀之,如捕食一般绝无犹豫。敕风给人的印象大多如此。但是对于昀千来说并非如此。自他成为敕风以来,他从未与人共同完成任务。他只见过叶延,从没见过其他敕风。不知道上一任昀千是否如此?不知道敕风中的一部分是否被安排成独行?在当初的长亘城中,还有多少走在路上的独行人是敕风?
在保护南星之前,昀千也接到过保护别人的命令。有时是地方官被调到都城任职,却不能叫别人知道他将被重用,只能叫人暗中保护;有时是传递消息的信使,亦是诱饵,为着引出想截住消息的人……这次,是一个女子,远在怀安城。怀安,靠近边塞的小城,若不是此次任务,他可能永远也不会踏足。
若说没有好奇,那是谎话了。昀千急着赶到怀安城见见这个叫南星的女子,看看她究竟有何独特之处。
可是在见到这个女子之后,他心中的疑惑却变得更多了。
这个女子毫无特别之处。论气质,绝非隐藏在寻常人中的贵族,其不过是一普通女子,平日里操持家中事务,犹如一个管家。论样貌,或许算是出众,可也远非超尘脱俗之美貌。若是硬要说出一个特点,那便是这个女子本属江南,却因落入了人贩子的手被卖到此地。当初刚建玉楼时,多少江南女子亦是背井离乡,迈入玉楼大门便一生不得离开。那些女子尚且在玉楼内挣扎,何必要派他来保护这本生活得自得其乐的南星?因此,哪怕是从出身论,昀千也猜不到叶延如此做的理由。
一个最高级别的任务,却是保护一个如此普通的女子。这一切只能给出一个答案——他昀千已经是无用的弃子,甚至在都城还会碍着别人的眼。他虽然不会被人除掉,却被人从眼前抹去了。
其实何止他昀千一人。当年事成,敕风在名义上已经不存在了。这一身身白衣,一双双布满伤痕的手臂,悉是多余。皇帝命令,怎能不从?说是解散,皇帝却没有想到他们的何去何从吗?
昀千并不急着出城,他知道如何能赶在允庭之前。出了怀安城,踏上了官道,便是同长亘到都城一样的路线了。至此,上了官道奔袭到夜晚,再上山走小路,可以绕过晚间的巡查队伍。一心赶路一夜,明早他就已经越到允庭的前方了。
只是,这许多时日以来,他已经不能丢下云斋不管。叶延的目的为何,他可能永远不能猜到。可是,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在奔赴。
曾有人在他耳边说,这一生遇到相知的人的机会,大概也就两三次。昀千自知运气不好,所以全当这一次是唯一的一次。因为这人经受住了他几次的试探,现在换他来证明自己的目的了。
云斋中的那两位对他的怀疑,昀千当然有所察觉。只是他们并不重要。他所想要证明的时候,只是为了她一人。
倘若他离开了,云斋便无人照应了。允深虽然习武,但却无法抵挡敕风。况且就他所见,南星并未被当成允家的一员,若是遇上变故,他们或许会丢下南星逃走。
只是,昀千身为敕风,早领教过叶延的手段。思虑周全如叶延,他必定还会派其他敕风守在左右。叶延会确保南星的安全。叶延会想得到此刻的昀千正赶往都城。而昀千,不过是一个不需要,亦不配考虑全局的角色。
如此的叶延,如何能被朔仓公主的女儿所威胁……昀千越发觉得自己心头的计划不过是个笑话。
云斋里,允深坐在堂内,而南星在西厢房里照顾着允淙,蘶儿站在一旁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
这个人,前几日也是见过一面的。她似乎是允庭的姐姐,却不知为何与云斋内的人并不熟悉。她那平日里很是热情的丈夫今日却不见人影。看她的脸色,似乎为着什么事情在发愁。想来,允庭的父母,也是她的父母,她要担心也是正常。看她还怀着身孕——南星如此说过——看上去却很是憔悴,连蘶儿也觉得心疼。
“蘶儿,帮我打一盆水来好吗?”南星将蘶儿从沉思中叫醒,微笑着。
蘶儿点点头,迈出门去。就在她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听到南星声音颤抖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本是一句问话,一时间却无人应答。
蘶儿回过头去看。只是南星的身影被帘子掩住,看不清楚。蘶儿也不强求,继续往外院走去。
在门廊处,她被允深拦住了。这人竟然又开始问她,她的父亲是谁。
从被允庭带出玉楼开始,直到现在,他们还揪住这个问题不放。蘶儿很是不解。虽说如今被告知她母亲是朔仓公主,但蘶儿并不是很能接受这件事。她印象中的母亲可完全不像个公主。如果她所理解的“公主”没有出什么大的差错的话。
“我只知我父亲姓叶。其余真的全然不知。我从未见过我父亲,我母亲也不告诉我他的事情。就是这样。”
“并非所有人都能出入玉楼。”
“我父亲许是个烧柴的呢?”
允深这一句并不是对蘶儿说的,而是一句喃喃:“也或许,就是一位敕风呢……”
“敕风什么意思?”蘶儿问道。
“倘若你父亲有些权势,或许还能够帮上一把。算了,你不必知道。我只是别无选择,到你这里来碰碰运气。”说着,允深挤出一丝笑容。这笑容比眼泪更叫蘶儿担忧。
“我只知道我父亲本答应我母亲会回来看她。可是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他被拘押在都城,食了言。可是,也可能是他另外谋了妻子,抛弃了我母亲,对不对?”蘶儿说完,等着允深摇头。片刻后,她明白来并不是云斋里的人就懂得她的心思的。允深只是沉默着,却还是挡住道路,不让蘶儿到前院去。
“难道说你的父亲,是因为十年前的某事被剥夺了权力,遭受羁押的?”允深仍是喃喃自语着。
蘶儿偏着头看着这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她不懂,为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好似在思考。她也思考过,可是很快就放弃了。父亲是谁这种事情,就好像完全没听说过的一座山,哪里能知道山的名字呢?又不是思考就能知道的。
可是允深却道出了两个字:“敕风……”
蘶儿从未听过这两个字。许是听到过,但她忘记了。一定是听到过吧!不然她为何会觉得对这两个字如此熟悉……明明只是两个毫不相关的字……
“十年前,便是皇帝解散敕风这件事了。”允深如是道。
蘶儿好似明白了自己心中的奇怪之处是为何,又好似,并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