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允庭在官道边上的一处客栈里休息。这里似乎客满,从外面看,每扇窗都透出烛光。在允庭落座房间之后,他左边的房间入住了一家三口——胡人打扮的父亲、一个穿着汉服却梳着胡人发式的女儿,以及一个从头到脚汉人打扮的母亲。两个大人与店家吵嚷着,要叫人出来看似的。另有店家小二来敲允庭的门,送来晚饭。允庭站在门口,望向左边的那三人。
一家三口……看上去的确如此。那作母亲的还时常推搡着作父亲的,一副当家做主的样子。这副情景倒是允庭很常见到的。汉胡结合的夫妻许多都是如此。那男子看向妻子的眼神也算是温柔。即便如此,还是叫人觉得奇怪。
为女儿整理的不该是母亲吗?那男子看起来粗犷,还会为女儿编出可谓精致的盘发吗?若真如此,倒还有趣。或许是孩子的姑姑教的?这倒是无所谓的事情。
只是,那孩子脸上虽挂着笑,可眼睛里全无笑意。允庭看得很清楚。
允庭想起南星被绑走那日,亦是遇见昀千那日,在酒奢客栈里见到的那一家三口。两相比较着,却忘记了收回注视的目光。那三人中的女子向他这边看了过来,只轻轻一瞥,便停下了与店家的争吵,转身进了房间。孩子跟着她也进去了。
那胡人模样的男子瞪了允庭一样,在胸前比划了一个不知所谓的手势,跟着进了房间。
允庭站在房门处,手里端着晚饭,也就进了屋。似乎在那女子瞥向他的一刹那,不仅是他们与店家之间的声音,而是周遭所有吵嚷声都消失了。似乎是那女子的轻轻一瞥,使得所有人停止了动作。
允庭忽然意识到,他们三个,或者是他们两个,还有同伴。就在这客栈之中,等待着某个时机,完成某个计划。他们的同伴就躲在闪着烛光的一扇扇窗牖之后。
是朔仓的间谍?还是来自北方更远处的敌人?
用完饭,允庭将餐盘摆到门口,却感觉到了来自左边那个房间的目光。有人透过门缝盯着他,是作探哨。允庭装作没有察觉,返回屋内。
吹熄了灯,允庭躺到床上,静听着四周传来的一切声音。
看那女子的打扮,确有几处是朔仓人模仿汉人时会犯的错误。但说是错误,她却可以解释成因嫁与朔仓人,无形之间沾染了朔仓的习惯。两国交战,本来人们也应该互为敌我,奇怪的是,这种汉胡通婚却越来越多。允庭想起了蘶儿。她的母亲是朔仓的公主,看蘶儿的模样,她的父亲多半是个汉人。而且蘶儿该是像她父亲多些,不然他们也不会在一开始完全没有察觉出她的身份。但是,血脉总会显现。对蘶儿来说,便是在她下定决心的某时迈入她母亲的影中。这话是允深说的。允庭还未见过那位公主。
不知南星此刻如何?允庭想起了这人,心里愈发烦躁,下床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却看不到天上挂着一颗星。一片的黑茫茫,没有尽头地延展着。
开春时候的寒风吹进屋内。允庭正要关窗,却看见客栈外围一个身影跃过。他顿时紧张万分。
那身影十分矫健,允庭一时失神他便没了踪影。只是,他并未着黑衣,反而身着一身白衣。似乎在黑夜之中想要引人注意那般。
是敕风。只有一位吗?
允庭正思索着,忽听得走廊里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一直行进到隔壁房间。不止一人。允庭继续仔细听着。
东西翻倒的声音传过来。接着是小孩子的哭声。允庭心中一惊,冲出房间,来到隔壁房间门前。
眼前可谓惨状。那一男一女已死,颈上一道伤口翻着血肉。地上墙上都是喷溅上去的血迹。
允庭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因为他看到那女孩站在房间最里面的窗户底下,一个身着白衣的人蹲着将她揽在怀里,捂着她的眼睛。屋内另有两个穿白衣的。允庭扫见了他们三人手腕及上方束着的红绳。
这三人却像没想到允庭的出现似的,竟有些慌乱了。那孩子仍放声哭着,孩子身边站着一位面相柔和的女子,亦是一身白衣,此刻正柔声安慰着她,却没什么用。
允庭不禁想,这种时候只有南星做得到。或许曾身在其中,所以南星很懂得这些漂泊着的孩子的心思。
允庭向屋内注视着他的人行礼之后,转身回到了隔壁自己的房内。稍后,他背上行囊,一路上尽量避开耳目,从正门离开了客栈。虽然如此,他是清楚地知道,他的行踪一定为敕风所察觉。只是至此,他还没有机会与敕风有正面的接触。他还没有足够的线索。
敕风仍旧存在,为某人做着事。这是他已经知道了的。如今亲眼瞧见敕风的动作,倒是颠覆了他的假设。他本以为敕风都是单打独斗的,没想到几个北方来的间谍会引得四位敕风出现。在屋外一闪而过的那位在那四位中吗?或许今晚他的存在只是为了探清楚周围,而不参与刺杀呢?允庭见到的几位,年纪都不过二十上下。虽然他们也称得上高手,但要在十年前就令人闻风丧胆,到底不可能。所以,敕风内部亦有等级之分,也就需要选拔新人来顶替有人丧命产生的空缺?
此外,将他们今晚的举动评价为嚣张则全无不可。黑夜中的白衣,表示他们完全不怕被人发现。他们的身手的确不需要向对手隐瞒行迹。只是,他们也不怕其他人发现吗?或者,他们其实盼着被人发现?
允庭此时已经驾马奔出了数里,在一处稀疏的树林中停下。很快,他身后的马蹄声也停下了。允庭拉着马的缰绳,直视着来人。是那个安慰孩子失败的女子。她与南星是完全不同的长相,无法在任何一处与南星产生联系。允庭叹了口气。眼前这一位着敕风白衣,身材高挑,目光凌厉。
“公子,今日之事还请不要外传。”那女子拱手道。
允庭背着手说:“没想到敕风也有女人。”
“我也没想到,看起来聪慧如公子你的人,竟然也会以身犯险,触敕风的霉头。”这女子说完,上了马,却没离开。
“他们是尤伶部族的人,若不是我们出手,不止那个孩子,就连你今晚也要踏上黄泉路了。你可能没有察觉到,整个客栈内除了你和另外两个人,其余都是尤伶和朔仓人。”
“另外两个人?”允庭质问道。
可那女子已经牵起缰绳:“多说无益。后会有期。”冲允庭轻点一下头之后,她沿来路返回,该是去处理残局了。
允庭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直至她从视野中消失。他有种预感,今后一定会再见到这个人。他们今晚现身,定是为了保护她口中的那两个人,也是为了向尤伶以及背后的朔仓亮明身份,告诉他们,他们正在与敕风为敌。
若是说到建立敕风的当今皇帝,允庭的确怀有敬意。有时,真正杀死人的不是刀剑,而是那身白衣,是有关敕风出手必死无疑的传闻。越多的人相信这一点,敕风的力量就越强大,以至于事半功倍,甚至不战而胜。制造传闻总是比实在的杀伐还要有效,因为传闻叫人害怕,直击人心中的侥幸,叫人无处可逃。
那女子说的没错,遇上敕风不逃,不止是以身犯险,简直是自寻死路。光是为了灭口,就足以让他们杀掉他。既然如此,他们怎么会留下他的命呢?不是仁慈,亦不是疏漏……这只能是他们的一种策略……因为留他活着,更能达到他们的目的。
允庭上马,往官道方向去。这一插曲并不能改变他往都城去的目的。他的父母双亲还在都城受困。允庭所能想到的,就只是早日到达都城,以解心中焦急。
怀安城城门口,守卫看到一个十岁大的女孩独自出城。经过盘问,守卫一无所获。这女孩没有身份证明,又说不出自己的来历、家门,甚至连名字也不说。她只是嚷着要出城。见此,这名守卫跟同时当差的同伴耳语几句,便拦腰将女孩扛在肩上,送往衙府。
怎知走到半路,突然出现一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这男子叫住了守卫,声称这女孩是他的妹妹,跟家里闹了别扭,自己偷跑出来了,他正在寻她。
守卫将孩子放下,仔细辨认,并未发现两人有哪里相像。
“守卫大哥,我母亲早逝,我这妹妹是我父亲续弦所出,与我长得不大相似的,也不奇怪吧?”
守卫仍不太放心,来回看看两人的脸,犹豫着。这时,这孩子突然开口了:“怎么是你来找我?”
那拦路的男子一拍手说道:“那你以为是谁?你南星姐姐发现你不见了,都吓得昏过去了。当然是我来找你了!”
守卫这才开口问女孩道:“他的确是你哥哥?”
“是。”女孩撇着嘴答。
“没错了,我是她哥哥,你放心吧。”男子趁机说,将孩子拉到自己身边来。这孩子也没有反抗。
“行吧。以后小心,现在年节刚过,别把孩子丢了。”
男子深深地点了几下头,眼看着守卫走了,脸上的笑容也散去了。
女孩拽着他的衣袖,说:“刚才你可真像允庭啊。”
男子冷冷地回道:“不同的。”
“当然。”女孩一副知道内情的语气。
“你出城干什么?你可知道南星寻你?为何不先告知她?”说着,男子将孩子拉到一旁廊檐下。
“我要去都城找我父亲。”
“你父亲能怎样?”
“我父亲是敕风!”
男子听了一惊,随即很快地恢复了原来的表情:“你懂得什么叫敕风吗?”
“我父亲十年前被羁押在都城,允深说与敕风有关。若真如此,我父亲可以帮允庭一把。”
“为何要帮他?”
“我也想他回来。他回来,才能还南星的情。昀千,你不想他回来吗?”
“想,又不想。”
女孩沉默。
“你要找敕风是吧?我便是了。我带你到都城去。”
“你是敕风?那你认识我父亲?”
男子低头扫了一眼女孩的面容。下巴和嘴倒是有点像,说话时抿起嘴的动作也像。
“认识。你父亲算是我们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