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偌大的梨坪中学像一锅粥一样沸腾着，成千上万的家长和孩子们乘坐着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拉着铺盖卷和小木箱、洗脸盆、暖水瓶等物品像潮水般涌入梨坪中学东侧的校门。夏天宁静的校园顿时又变得热闹和生机勃**来。是的，梨坪中学夏天刚送走一批优秀的毕业生，秋天又迎来一大批新生，今天是全校师生新学期开学报到的日子。校园西侧的旧教学楼和中间偏北侧的新教学楼里此时人声鼎沸，班主任老师们坐在教室的讲桌前迎接着新生的报到。初三年级和初二年级的学生对校园已经很熟悉了，他们的最大变化也许便是又升了一个年级，并且遗憾地发现班上又有几个同学没来报到——他们从此便辍学了，早早地步入了社会。我们的华梅已经报完名了，正和几个关系要好的女同学在教室门前聊着各自暑假身边发生的有趣的故事。她们这届学生从初一新生时候开始便一直在校园西侧的旧教学楼里读书，转眼间便来到了初中三年生活的最后一年。同学们手扶着教室门前的铁栏杆，望着前面的操场和校园四周的变化，不禁感叹着时间过得真快，真是时光如梭，光阴似箭。
暑期校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南侧临街东西走向新修建了长长的两排楼房。一楼正中间是学校的正大门，两侧是对外出租的商品房。学校大门的正上方二楼是教职工办公楼，办公楼两侧是教师住宅楼。校园东南侧还新修建了学校厨房和开水房。学校终于是有了条件好一点的厨房，教职工和学生们打饭有了能遮风挡雨的窗沿，不像以前一样在几孔破旧的窑里把饭菜做好之后盛放在大铁盆里，然后再摆放在窑洞外面的桌子上，遇上天气不好的时候，饭菜都不好遮挡雨雪，晚一点来打饭的孩子们往往吃的都是冷菜冷饭！尽管条件改善了很多，然而学校目前还是无论如何没能给教职工和孩子们盖一座食堂。学生们就餐还只能是老样子，三五成群地蹲在厨房和水房前面的空地上进餐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把饭菜端回宿舍吃。尽管如此，大家还是觉得校园的条件设施变好了许多，连校园东西两侧新修建的两个公共厕所看上去都让人觉得气派非凡！
中学最壮观的建筑物当属校园北侧自上而下呈阶梯型、横跨校园东西两头的三排长长的学生宿舍窑洞了，尽管它已经有些破败不堪，尚未能得到很好的修缮。冷清了一个暑假的密密麻麻的宿舍窑洞，此时像睡了一个长时间的觉刚醒过来似的，又变得热闹无比起来。新生们来到学校在班主任处报到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赶快到自己的宿舍窑洞，首先在进门右手边和最里边的两条长长的炕上给自己选一个睡觉的铺位，然后把自己的铺盖卷铺好；其次在进门左侧靠墙长长的一排脚地上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位置，把家里带来的四方四正的小木箱放好，把一些私人物品放进小木箱里面，再把洗脸盆等洗漱用具放在小木箱上面；最后再把暖水瓶整齐地排放在两条炕中间灶台上方的空地上。
家长们最心疼的也许便是孩子们住的宿舍窑洞的窗户了，旧的糊窗纸破破烂烂的，学校也不管，跟个村里的破荒窑洞一样！尽管窑洞里面早年间白灰粉刷过的墙体很多地方早已脱落，窑顶的石茬子普遍已经裸露出来，但石片总不至于掉下来，然而窗户纸破破烂烂的，让人从外面看上去宿舍窑洞真就像个村里乞丐住的破荒窑洞了！
这时，只见最下面这排窑洞的西头儿的一孔宿舍窑洞前面，一个庄稼汉正站在脚蹬三轮车上面贴糊窗纸呢。这个庄稼汉道来不是别人，正是远山，他今天和国富、青林及秀琴老师来给梅梅、华业、灵芝和春来几个孩子报名。他和国富各骑了一辆三轮车，几个孩子的铺盖卷、小木箱、洗脸盆、暖水瓶、一些书籍及其他杂七杂八的物品竟装了满满两三轮车。青林骑着摩托车带着秀琴，女儿灵芝和梅梅、华业、春来几个孩子分别骑着自行车，大家相跟着一路来到了梨坪中学。梅梅已经大了，报名、安顿宿舍等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去忙活，不需要大人们再操心了。远山给华业报完名，把铺盖卷、小木箱安顿好，一看窑洞宿舍窗户纸破破烂烂的，心想这样不成，连个风雨都不能遮挡一下，这样孩子们就遭殃了！他一个人匆匆茫茫地跑到街上买了些糊窗纸和浆糊，很快又回到宿舍和华业同一宿舍几个孩子的家长张罗着给孩子们把窗户上旧的破烂的糊窗纸给刮了，再糊上新的窗户纸，在他和几位家长的齐心协力下窗户很快就糊好了。他刚下三轮车正准备拿些糊窗纸给女儿梅梅送去，却见女儿梅梅拿了一些糊窗纸跑了过来。梅梅是个非常细心的孩子，她和父亲考虑到了一起。因为她是宿舍舍长，吩咐舍友去买了些糊窗纸，带领大家把宿舍的窗户很快收拾好，又安排好其他事项，拿了些糊窗纸匆匆赶下来，没想到动作迅速的父亲已经帮弟弟及舍友们把窗户糊好了。见此情景，她又找妹妹灵芝和弟弟春来帮她们糊窗去了。
一直忙到下午时分，远山和国富、青林及秀琴老师帮几个孩子把学校开学当天的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又带孩子们到校园外面的街上吃了点饭，然后一起相跟着回家去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秀琴老师自是不舍得女儿灵芝，女儿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开她的身边，她得到周末才能再见到心爱的女儿，因此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灵芝和华业、春来一样感到难受，但幸好姐姐梅梅还在他们身边，因此心里感到宽慰了许多。
开学的第一天晚上，华业他们班班主任周明老师组织几个学生给大家把新书发了，接着强调了几个学习和生活中的问题后大家就解散了，住在镇上和油矿的通校生们回家去了，住校生们则陆陆续续地回宿舍休息去了。
同学们都走了，华业此时却还坐在座位上，他的心情依然是激动的。中学生活，对他来说是全新的，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诱惑力。记得以前每次看到姐姐她们大孩子们骑着自行车往镇上的中学方向走去，他的心里总是充满了羡慕，心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够长大，也能骑自行车直直地往镇上走去呢？”现在他正式是一名中学生了，而且就坐在中学高大的教学楼敞亮的教室里面，他依然按耐不住心中激动的情绪。时间还早，回宿舍也没什么事，他又翻开了那本厚厚的心爱的书籍——《平凡的世界》，这本书他即将看完。这是秀琴老师送给他的十分珍贵的礼物，秀琴老师同样给春来和女儿灵芝每人送了一本。自从大年初一和灵芝及春来被秀琴老师“关”在她那间书房里面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时起，他就深深地被吸引。小升初考试前他一直没顾得上再看这本书，暑期他又重头开始阅读，拦牛的时候经常是坐在山坡上爱不释手地捧着书细细地品味。洋洋洒洒上百万字的巨著，他终于要看完了，心中不免感慨万千。从第一眼看这本书到现在，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偷偷地流过多少次眼泪了，书中有太多感人的地方！他为出身贫寒的孙少平能够得到田晓霞的深厚情谊而感动不已，他始终觉得田晓霞死得太可惜了！
且说正当华业合上厚厚的书籍，陷入深深的沉思当中的时候，只见一个女孩推开教室的门儿，伸着头往教室里面窥视。这个可爱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灵芝。她被分在了初一四班，刚好在教学楼二楼东头儿华业他们初一五班的正下方。华业听得教室门儿“咯吱”一声响，把他还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一眼便瞅出来是灵芝。灵芝她们班主任老师讲完话同学们就都散了，她灵机一动跑上楼来想看华业走没。果真推开门一瞅，发现华业还真在教室里，而且教室里就他一人，她刚还有点紧张，现在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刚从乡上到镇上中学的她们，显然有些胆小，尤其是开学第一天，凡事都谨小慎微的，尤其怕碰到老师！“华业哥，你们班同学都走了，你怎么一个人在教室啊？”只听灵芝开心自然地说道。“我刚把杨老师送我的《平凡的世界》看完了，还挺激动的，正准备回宿舍呢，你怎么也还没回宿舍呢灵芝？”“我们班老师讲了好多话，才刚下课。你真厉害华业哥，这本小说我才看了不到一半，后来结局怎样，我猜孙少平肯定和田晓霞在一起了，对吧？”“没有，田晓霞后来死了……”“啊！”
两人正说话间，只听教室门儿“咯吱”一声响又开了，一位梳着背头、身材魁梧、面带几分威严的中年男子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了教室。华业一看，正是他们的班主任周明老师，他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胆怯地喊了声：“周老师好！”灵芝忙转过身，也低下头喊了声老师好。周老师慢慢走过来，面容和蔼地回了声：“你们好！”他瞥了一眼华业书桌上的那本《平凡的世界》，并没有说什么。华业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周老师该不会像小学时候的高老师吧，因为在自习课上看《人生》而体罚他吧？”但见高老师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看了一眼华业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啊？”“我叫华业，是艾河村人，老师。”他从周老师的微笑中可以断定老师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给予了他肯定。的确，周老师根本没有生气，《平凡的世界》这本小说也是他非常喜欢的，他还惊讶刚上初中的一个农村来的孩子，竟然能静下心来阅读这本书，真是挺不错的！“你们早点回宿舍休息，明天就要上课了，待会儿走的时候别忘了把教室门锁上啊。”周老师的话语中始终流露着亲切。这是华业上中学第一次和老师说话，山里来的孩子一开始的时候都显得比较胆小，然而周老师却让他对中学新的班集体和班主任老师感受到了温暖。
且说周老师转身准备走出教室，又问灵芝道：“你叫什么名字，也是我们班的吗，来自哪里啊？”“老师好，我叫夏灵芝，我是初一四班的，我和华业是一个村的。”此时灵芝依然感到紧张不已。“嗯，夏灵芝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周老师笑着说道。听到周老师的表扬，灵芝的脸因为紧张加上害羞而变得更加红润了，她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并没有言语，她想对老师说声谢谢，然而“谢谢”两个字眼却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来。像灵芝和华业她们一样来自农村的孩子，刚到大一点儿的地方，尽管她们内心是非常有礼貌的，然而却往往因为不善于表达，有时倒显得似乎不够礼貌。周老师自是不会介意，他说完话便离开了教室，再次叮嘱华业记得锁教室门。老师一走，灵芝和华业是终于不用再紧张了，两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待了会儿各自回宿舍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舍友们还在睡觉，华业便摸黑起床了。长长的两条炕上睡了十几个孩子，宿舍里弥漫着一股孩子们脚汗的臭味儿。为不影响舍友们休息，华业从小木箱上的脸盆里摸出湿毛巾擦了一把脸便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宿舍门。校园里的空气清新多了，尽管天还没有完全亮，但他发现对面不远处的初三学生教学楼里已经有两个教室亮起了灯光——说明更有早起的学生已经在读书了。他来到东侧的教学楼，整栋大楼还是黑漆漆的，还没有哪个教室亮起灯光。是的，上学的第一天，华业已经深深地预感到了中学学习的压力，他得早点到教室里预习全天的课程。中学完全不同于小学，在乡上读小学时一个年级四个班总共才二百多人，在村里读书时一个年级更就只有一个班才二十来人，而中学每个年级都有十个班，每个班都有六七十个学生，学习的压力和竞争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他的心里非常清楚，要想在中学取得好成绩，就必须要从现在开始时时刻刻地努力用功学习，比别人付出多十倍的努力也许才可能获得比别人多一倍的收获！
一大清早，各年级学生的第一件事情便是集体出早操。各个班级由班里的体育干事带队，出东侧校门右转，绕着流经梨坪镇的艾河上游的河湾逆时针跑一圈，然后又回到校园里指定的地方做早操。每天各个宿舍和班级的值日生是可以不用出早操的。早操结束后便是吃早饭的时间。很多住校生早饭就买两个馒头拿回宿舍，就着家里带来的西红柿酱、咸菜等凑合着就吃了。因为没有食堂，水房和厨房前的那片大场地便成了多数学生的露天食堂，大家蹲在地上说笑间便吃完了饭，再在水房接点热水喝，完了赶紧收拾好碗筷去教室了。
在这落后的山区，梨坪中学无论是教学设施还是师资配备，相比较而言条件算是很不错的，而学校最可贵的要属学习氛围了。尽管刚开学，早上上课前和晚上上晚自习前，只见学生们站满学校的每个角落，来回走动着背诵课文。校园南侧的操场上和北侧学生宿舍窑洞前面长长的空地上，学生们多得仿佛梨坪街上熙熙攘攘逛街的人群，然而却一点不显纷乱。大家手捧着书本，仿佛田地里的耕牛般有序地来来回回走动着，认认真真地记忆着书本的知识。梨坪中学的学生们有来自延原市里的，有来自周围延州县、吴州县等县城的，也有来自油矿的，而绝大多数是来自十里八乡农村地区的，多数家庭贫困，孩子们打小便懂得生活的不易、父母的艰辛，因此学习上大多数都十分刻苦。山区可怜的孩子们，祖辈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穷乡僻壤，多数面朝黄土背朝天，扛着锄头在这厚重的黄土地上一年四季辛勤地耕耘，然而受限于社会、资源、教育等各种各样复杂的因素，多数人们依然是穷苦的，因此对于孩子们来讲，能够走出山区、走向未来，学习似乎成了他们唯一可行的出路。孩子们在校园里刻苦的学习，本质上和勤劳善良的父母亲在黄土地上辛勤地劳作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是的，诚如著名作家路遥先生的那句名言讲的一样，“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孩子们刻苦学习、努力拼搏、奋发有为的精神永远是最可贵的。
第一周的中学生活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周末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华业早在心里默念着这一刻的到来，全班同学都激动得欢呼雀跃。上中学以来第一个周末，特别是对于住校生来讲，第一次可以回家，大家的心情显得格外激动。
华业跟着舍友们跑回宿舍，很快收拾好东西，这时灵芝和春来已经在宿舍外等候他了。他激动地走出宿舍，三个孩子又立马跑到最上面第三排宿舍窑洞找姐姐华梅去了。
全校所有住校生的自行车都挤在校园西头宿舍窑洞旁边的一孔大窑洞里，校园里并没有专门的停车棚。只见满窑里塞满了自行车，一辆摞着一辆，最下面的自行车感觉都快要被压坏了。车在窑洞靠里边的学生们，只能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大家把车子一辆一辆地挪开。华梅帮弟弟妹妹们把车子推出来，正准备走，春来却发现自己的自行车后轮胎气完全没了，定睛一看，原来气门芯都没了！“学校车棚就是这样，外面一些修自行车的为了让你回家时掏五毛钱换个气芯，有时偷偷摸摸地把放在门口的车子的气芯给拔了！没事，待会姐姐给你换一个气芯就好了！”梅梅看弟弟春来伤心的样子，赶紧安慰道。
在校门口换了气芯，几个孩子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说说笑笑，别提有多开心激动了。
回到家，几个孩子感觉好像几年没和家人见面似的，眉飞色舞的，总感觉有拉不完的话。家人们则一看孩子们才上了一个礼拜的中学，感觉像是从煤窑里出来的一样，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心想，“这读书先生们咋跟他们这些受苦人一样！”孩子们最突出的表现就是饥饿，在学校本身就吃不饱，加上紧张的学习，身体精神双透支，回到家一个个跟个小饿狼似的端起饭碗狼吞虎咽地就是个吃，到吃完了才后悔不该吃得那么急，抱着个肚子直叫唤难受——几个孩子的胃显然经受不住这一时过分的宠溺！
一周不见面，大人们也确实挺想念孩子们的，尤其是秀琴老师，听宝贝女儿灵芝滔滔不绝地讲着学校的一些事情都入了迷，视线一刻都不舍得离开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自不多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