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现在艾河村北山上一片片的麦地，按照退耕还林政策要求要转变成林地了，谁家的山地由谁负责栽上树木，树苗的问题由政府负责统一解决，年底的时候政府统一发给村民们一定数量的粮食。
时令已近秋分，农人们常说“秋分糜子寒露谷”，眼看要收割地里的糜子和谷子了。糜谷收割完毕，霜降前后地里的玉米、豆类等庄稼又要大收割了。等到立冬前，地里庄稼得全部收割完毕。加上温室大棚里栽种的西红柿、辣椒、黄瓜等蔬菜就要上市，村民们这个时候还真是有不少的事情要忙。
村里有个别村民是分啥利益的时候那是钻头觅缝的，一个比一个积极，而摊派啥任务的时候那是一个比一个躲得远，消极应付。远山组织召开了两次全体村民会议，号召大家坚决贯彻落实国家退耕还林政策，发动大家积极上北山去栽树，然而主动上山栽树的人却寥寥无几，人们你看我、我看你，迟迟不肯动身，思想着不栽树是不是也可以拿到粮食补助。
乡上已经提出了明确的时限要求，到时候县上和乡上相关部门工作人员组成的工作组要上山检查，没栽树或栽的树没达到要求的村户，年底将不给分粮。村干部们挨家挨户地将此情况通报了全体村民，请村民们赶快上山栽树去，然而大家多数还是持观望态度。
见此情景，远山首先发动所有村干部上山把各自地里的树先栽上。远山想着他首先必须要以身作则，他率领婆姨于棼和儿子华文成天上山栽树，忙不过来的时候就雇人上山栽树，自家地里的树栽好后又帮忙把大哥远川和三弟远民家地里的树也栽上，他不想让村里人说：“你远山兄弟家地里的树都没栽好你还有资格说教别人家？”他知道大哥在忙着教书，三弟在忙着开办砖厂，他们都抽不开身，他们两家的地只能是他帮忙给栽树了。
村民们见村干部们都把自家的树栽上了，也考虑到将来如果政府真不给他们发粮该怎么办，因此也陆陆续续地上山栽树去了。远山和福禄把村干部们分成几个小组，组织了一次村内部的检查，大家分头上北山去检查，然而下山之后都直摇头，有栽得好的，然而有好些家户明显就是敷衍了事，地里稀疏零落地栽着几棵树，仿佛秃子头上的几根毛发一样，根本不符合要求。针对这些情况，远山又发动村干部们一户一户上门去劝说大家再去补栽树木。
却说眼看就要到乡上通知的最后时限了，福禄和满囤一族的来祥，在村干部三番五次地劝说下终于是上山栽树去了，然而却总共没种几棵树，关键是弟弟憨憨来福的地平时都是他家在种，而他现在却声称弟弟来福的地他不管，看村里咋办吧！满囤是神央祷告求来祥再去补种地里的树，这一点来祥是答应了，然而对于他弟弟来福的地，他还是不管。来祥就是这么个人，毕竟来福又是这么个情况，福禄和满囤无奈，只好在族里找了几个帮手，帮来福把地里的树栽上。远山的族叔华二也是一个样子，不看个好样子，见别人栽树应付了事他也这样！他家的地就在前峁子沟后沟里和北山接壤的地方，站在村里的公路上都可以看得到，因此上地里稀稀拉拉的种几棵树根本行不通。远山知道族叔华二平时就是个不好相处之人，说话常撒七撂八的，他感到甚是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华二叔，让他赶紧把树补栽上，否则时间真来不及了！他苦口婆心地劝导了半天，这次幸好还说动了他这脾气不好的华二叔，尽管看得出来华二叔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上山补栽树去了。
乡上要求的时间已到，县上和乡上有关人员组成的检查组一行在艾河村“两委”远山、福禄等村干部的陪同下，在北山上四处奔波着验收栽树工作。秋分已过，艾河两岸尚未收割的糜子黄灿灿价，秋风拂过，细长枯败的叶片发出飒飒的声响。北山山峁沟壑间尽管依然写满了绿意，然而主色调已悄悄换成了枯败的黄色。这些日子昼夜温差也逐渐加大，气温逐日下降，已是“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果然，从检查组反馈的检查结果来看，来祥和华二地里栽种的树木依然不达标。检查组约谈了他俩，然而两人却还憨厉害，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亏得远山和福禄说尽了好话，答应继续补栽树木，才免于使两人的名字刻上分粮的“黑名单”。
很多年以前，艾河村的北山上全都是树木，北山仿佛森林似的，后来全被人们砍伐了，现在北山又变得树木葱茏了。南山上的树木多少年来尽管也被砍伐了不少，然而一直以来总算还保留了相似以前的面貌。
树栽上了，接下来面临的问题便是怎么在年底分粮了。有的村民栽树的时候净是嫌栽得多了，而到了分粮的时候则净是嫌分得少了。本来树栽上之后，分粮多少是根据村民山地面积多少而定，山地面积多少则是固定的或者说是大家心里都是非常清楚明了的，分粮多少本不该再生矛盾，然而有的村民就是觉得别人分得多了，自己分得少了。会计明明在统计各家户山地面积的时候，发现很多村民明显存在谎报山地面积的问题。一方面村里所有山地面积总数乡上和村里是清楚的，一方面村里哪家哪户的山地面积是多少村干部们心知肚明，大家一起生活了几十年，都知根知底的，然而一些人就是觉得村里和乡上不一定掌握他家山地到底多少面积，“有人谎报他家山地面积，那我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呢？”有的村民几乎就是在瞎捣乱呢！对于纯属当中作梗的人，远山等村干部心里自是清楚，就找他们谈话，数字更正一下便可以了。戳穿谎言其实很简单，到山地里实地测量一下便全清楚了。而对于自己到底是该分“两亩三分地的粮”还是分“两亩四分地的粮”成天起来闹腾的村民，村干部们真是感到头疼不已，尽管多个一二分地并不会多分几颗粮食。很多山地毕竟不像川道里的田地一样，四方四正的，即使是实地测量，和实际的面积相比，误差存在一分、两分也是很难完全避免的——凡事没有绝对的公平。
远山和其他村干部们这些天因为填制村民们年底分粮表格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特别是远山和会计明明，都通宵熬了几个夜晚了。在村干部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又是来祥和华二，总觉得自己分粮分得少了，两人这天不约而同地跑到乡上来找杨平书记。
“杨书记，我是艾河村的，我叫来祥，我们村分粮不公平啊，有些人他凭什么就多分啊，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啊？你得主持公道啊，在村里都是人家那些个村干部们说了算，没有我们说话的份啊！”说话的正是来祥。
“杨书记，我叫华二，也是艾河村的，来祥说得对，我们村就是这样的，这不公平嘛！”只见华二没有敲门直接走进杨书记办公室帮腔道。在这之前，华二为和来祥在乡政府大院里偶遇并且此行目的一致而感到异常兴奋，两人低头私语谋划了半天怎么唱这出双簧，仿佛一对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患难与共、无比亲密的革命战友。
杨平书记对艾河村的事情非常关注，也了如指掌，他清楚地知道艾河村的情况，更知道村支书远山和村里的年轻会计及其他村干部们这段时间为村里退耕还林的事操碎了心，听说还经常熬夜工作。对于艾河村新一届领导班子，他整体上是感到满意的。目前艾河村存在的一些情况，其实每个村子都有，这也算是正常，然而让他感到不开心的并不是这个事。只见他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站在桌前的来祥和华二两人，先请他们坐在椅子上，然后首先询问来祥道：
“来祥啊，你给我说说你们村哪些人会多分粮啊。”
这倒把来祥给问住了，其实他就是觉得应该给自己多分些粮。
杨平书记见来祥不言传了，又看着华二说道：
“华二啊，刚才我跟来祥在说些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呢？”
杨平书记的一句话，让刚才在门外偷听的华二心里“咯噔”一下，他眼睛一转，忙赔笑着说：“杨书记，你误会了，不是那样的，我刚好路过你办公室……”
“不是哪样的，华二，我误会你什么了吗？”杨书记紧跟着问道。
华二又觉察到了自己的口误，满脸堆笑，忙又解释道：
“不是，不是，杨书记，你没误会我什么，是我……”
“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也理解你们的心情，咱们年底分粮是根据你们山地的面积和地里栽树的情况定的，县上是有明确规定的，咱们谁都一样，乡上和村里对大家都是一视同仁的，不存在哪个人就私自说给谁多分点给谁少分点，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也是绝对不存在的。你们再看你们村那些村干部们，整天为咱村民们的事忙得不开开交，连他们自己家里的很多事都顾不上，也怪可怜的，你们也要多理解他们，多支持他们的工作啊……”
来祥和华二又和杨平书记为自己不合理的利益诉求争论了半天，最终见除不是此行的目的没有达到，反而还被奚落教训了一顿，心里感到窝火极了。出了杨平书记办公室的门儿没几步，但听得来祥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骂道：“那杨平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对，都是伙穿一条裤子的人！”又听华二气乎乎地嚷道。正准备批阅文件的杨平书记，待在办公窑里都听得清楚，他生生地咽了一口气，直摇头，甚是无奈，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作为领导干部的他，深深地知道群众工作有时候真是不好做！
到了晚上，远山和福禄、满囤、万民、志高、国富、明明等几个村干部正在他家里抓紧整理填报关于退耕还林的一些表格，乡上催着明天就让上报。青林和远民见远山和福禄这两位村里的主要领导都在远山家里，因为砖厂的一些事他俩也过来了；红火人友民和夏九有事来找远山盖村党支部的章子；红玉和秀琴老师、改兰及莉莉来找于棼聊天；白天找杨平书记没起作用的来祥和华二也来到了远山家里，远山家里顿时挤满了人。
来祥和华二一通唠叨，时而说到李家长，时而说到张家短，归根结底就是想年底自己能多些粮。友民和夏九站在脚地上好奇地跟青林和远民打听着他们砖厂的一些事，听见来祥和华二吵嚷着，都不说话了。红玉和秀琴老师、改兰、莉莉见男人们说道村里的一些事情，她们也插不上话，跟于棼闲聊了会就各自回家了。
听来祥和华二又来嚷吵，远山尽管内心感到很生气，但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他坦言自己如果可以的话那给所有村民每家每户都多报一些数字好多分些粮，然而党是有政策规定的，县上和乡上是有严格要求的，容不得哪个人胡作非为，填表也不是村干部们想怎么填就怎么填！他耐心地向两人解释着，让明明把会计账簿又拿给两人看看谁家多吃粮了谁家又少吃粮了，然而两人看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吃得少了，又和几个村干部开始吵嚷起来。年轻的会计明明这也算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当村干部的另一番不容易，以前没觉得当村干部有多么不容易，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从远山书记的一举一动中看出了“忍”字的含义。
这时友民、夏九、远民和青林见此情景劝说大家不要嚷吵了，让华二和来祥不要再无理取闹了。华二一听有人说他们无理取闹，更是急眼了，眼睛瞪得老大，只感觉自己的嘴巴笨拙得赶不上急紧，脑子里的很多话语表达不出来，把自己都急的直跺脚，嘴里的假牙竟冒出来半边，快要全部掉落下来，自己赶紧一把又把假牙塞进嘴里。周围的人看了是既气不过又笑不过，但想笑又不好意思直笑，硬憋着。
男人们在聊着他们的事，于棼盖了个被单躺在前炕上，想睡却睡不着。红玉、秀琴、改兰和莉莉在的时候她们几个妇女还能拉拉话，当下听得大家嚷吵，她又怎么能睡得着呢。她心里常想，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村里的很多事她不懂不管也管不着，只是很多时候她不想听却又无法避免听到大家的吵嚷声，真是无奈。
自从丈夫当上这个村支书，经常是不着家地为村里的事情四处奔跑，忙得焦头烂额，家里的很多事情就全落在了她的肩上。自己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见到丈夫就发发牢骚。远山几乎从不辩解，他理解自己婆姨的苦衷，也知道于棼发发牢骚就没事了。村里一有事，他撂下家里的营生立马又跑了。对此于棼是一点办法没有，其实她心里也清楚丈夫肩上的责任、压力很大，现在村里的很多工作她也看得明白，不好开展。村民们绝大多数是好的，但总有人根本看不到村干部的辛苦更看不到他们的好，倒是但凡一旦有点儿过失或不对，便会无休止地指责你，背后地里谩骂是常有的事。家里现在也是经常出入一些乡上的领导和村里的干部，她不仅得忙地里和蔬菜大棚的活儿，还得经常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免得让人家乡上和村里的干部们笑话。家里刚装上的电话，远山有时候几乎一天都在家里忙着打电话，她真担心这一个月电话费都得多少钱，而电话费是没人给报销的。听说村支书一年有个四百来块钱的补助，而那点补助其他且不说，估计连个家里电话费的零头都不够，真是没一点办法。说一千道一万，她最终只能是选择无条件地支持丈夫的工作！
时间已接近夜里十二点钟了，夜空中的月亮都显得无精打采的，一副瞌睡的样子，而远山家窑洞里的灯光依然亮着，人们还吵得火热。于棼感觉自己困得实在不行，但满窑的烟味及吵闹声让她辗转反侧的睡不着。
却说族叔华二见被大家奚落了一番，正无处可出气，见于棼似乎不耐烦的样子，就站在脚地上朝炕上的于棼撒气道：“于棼，你不要那么不耐烦嘛！”
于棼一听委屈极了，她哪有什么不耐烦，坐起身显出非常生气的样子，但毕竟她是个善良的妇女，看看大家，尽管很生气但却没有作声。这样的情形，要换作翠莲，那估计族叔华二首先根本不敢那样说，其次翠莲听了那绝对是另外一番情形。当下远民急了，朝族叔华二吼叫道：“二叔，你想干嘛？关我二嫂啥事，你别乱撒气！”人们你一言我一言地又在数落华二，终华二和来祥灰溜溜地离开了……
夜色渐渐浓重起来，夜空中的星星眨着瞌睡的眼睛，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其他人都走了，于棼也慢慢睡着了，远山他们几个村干部这会儿则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干点活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