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
且说新春佳节又至，而转眼之间一年多的时间又过去了。
华业、春来和灵芝已经初中毕业了。华业不负众望，没辜负自己三年的艰辛努力，以班级第二、年级第六的骄人成绩考上了延原中学，而且是公费生。所谓公费生，正常的学费还得交，只不过不用额外再掏什么高价而已。启蒙恩师夏德祥老师获悉自己从小培养起来的学生考上原中的消息，自是分外高兴，毋庸多言。春来和灵芝的成绩到初三的时候下滑了许多，春来下半年准备上去年才开办的梨坪高级中学，灵芝的毕业考试成绩如果想上镇上高中的话那学校会非常的欢迎，然而青林和秀琴再三商量和考虑，决定让女儿上市里的延原市中等职业技术专业学校——延原职专。
延原职专一九八二年建校，是首批省级重点职业中专，是延原市教育局直属的国家重点职业中专和国家改革发展示范学校。学校先后荣获全国先进职业学校、黄原省教育系统先进集体、市模范学校等荣誉称号。灵芝准备攻读学校的石油勘探开发专业。灵芝能上延原职专还多亏了在矿上工作的姨父杨怀德的帮忙，姨父帮她争取来了一个上学的名额，将来毕业后，直接分配到油矿，很可能就是姨父他们单位——石油勘探开发部，一个让无数人羡慕的单位。灵芝的父亲青林十分看重这个机会，认为一来女儿的中考成绩不是很理想，上普通高中没什么意思；二来最主要的他觉得即就是上个普通高中，将来再上个大学，不还是面临就业的难题么。中国现在每年的大学生多得就跟牛毛一样，你看那省城的公交车上，挤公交的大都是大学生，现在的大学生不值钱了，况且很多的大学毕业生要想进勘探部那根本不可能或者说很难很难。青林认定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种机会可不是每年都有的，他极力主张女儿上这个学校。为了顺利实现这个目的，他三番五次地往矿上的挑担家里跑，家里的各种好东西全往挑担家里搬，生怕这个名额被别人给抢了，极力讨好挑担一定要帮上这个忙。为女儿能顺利就读延原职专，他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秀琴本来希望女儿上高中，就是镇上的高中都好，将来努力考个大学，她想把女儿培养成一名大学生。她没能拗过丈夫，并且女儿似乎也对上延原职专表现出了兴趣，再想到女儿后来的成绩也一般，毕竟读书这种事硬逼不得，她便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想想女儿将来能够在油矿上工作和生活，她倒也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却说回顾初中三年的学习生活，华业没有虚度过一天光阴，没敢放松过一天，时刻对自己严格要求，坚持不懈地努力，可怜的孩子，他实现了自己刚入学时便定下的目标，然而身体却也遭了不少罪。
临中考前的一天中午，在宿舍，他突然想上厕所，赶紧就跑，自己的身体机能已快完全失调，从宿舍到厕所并没有多远的距离，然而一出宿舍门他就感觉似乎实在忍不住了，把他急的，该怎么办呢！只能是用自己的意志力来控制自己的身体，拼命地朝厕所疯跑。路过的同学无不感到惊讶，甚至觉得这个学生滑稽可笑，投来不解的眼神，仿佛在说：“就说急着上厕所也不至于急成这个样子吧！”可怜的是，华业此时的身体状况差得已是他的意志力所无法控制的了，他刚跑到厕所门口，悲剧还是发生了……
朋友们，也许大家已经猜到了所发生的情况。是的，我们不愿看到的情况的确是发生了！
华业懊恼极了，他把里面的内裤给扔了，收拾干净了这一幕生活中的悲剧。从厕所出来，他内心那种无助的感觉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他慢慢走回宿舍，难为情地找了一个借口，把舍友们都支到了宿舍门外，自己偷偷地换了条内裤。大家还是非常配合的，但觉得华业真是有意思，换个内裤还害羞呢，尤其延平和李刚，站在门外直坏笑。大家自是不清楚，华业心里那份难言的苦衷！
换了条内裤，华业又无语地向姐姐家走去。到了姐姐家，他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地半天给姐姐说不清楚他要盆水到底是要干什么，索性梅梅就一切听弟弟的了，也不刨根问底了。倒是看得姐夫向北和弟弟华楠笑个不停，觉得华业真是奇怪极了。
我们的华楠正跟着姐夫学修车呢，华文受不了这活，早已经返回艾河村去了。华楠今年也有十三岁了，这孩子，跟哥哥华业一起上了不到一年的中学，已经“毕业”有几个月了，跟着姐夫学修车也有一阵时间了。
华楠已经长大了，长成一个小伙子了，眉清目秀、英俊潇洒的。长脸型，宛若希腊人般高高的鼻梁。左右两弯眉毛，极具华家人的共性，跟黄土地上两座蜿蜒的小山坡似的。仿佛用笔细致勾勒出的嘴唇，宛如一个俊俏的女孩的嘴唇般标致。两只大花眼睛滴溜溜价转动着，透着天生的活泼好动和聪明伶俐。爱唱歌跳舞，但就是不爱学习，还很叛逆。村里逢年过节常有扭秧歌、唱道情戏的，华楠常模仿别人唱戏、走十字步跳舞，手舞足蹈、眼疾手快的，柔软协调的身段加上那搞笑的表情，常把家里人逗得捧腹大笑。小小年纪，却敢开着父亲去年新买的机动三轮车到处跑，给家里拉土、运粪，有足够的胆识和那股灵活劲儿。但他的学习成绩却很差，上梨坪中学家里都为他掏了好几百块钱的高价费。这个孩子，其实是块唱歌跳舞的料，或是像电视上的赛车手一样适合从事类似的行业，然而山里穷苦人的孩子，受限于家里的经济条件及匮乏的社会教育、环境资源等条件，一旦学习这条路无望，便只能是跟其他山里的孩子一样，趁早学个将来吃饭的手艺。
去年下半年刚上中学那会儿，华楠因打乒乓、踢足球等体育方面的才能出众，被班主任老师任命为班里的体育干事，每天带着同学们出早操。在学校举行的秋季队列体操比赛中，班级获得了队列体操比赛年级第一名的荣誉，他个人也获得了优秀指挥奖的殊荣。比赛当天，上面坐了一排校领导，底下坐了黑压压一片学生。轮到他们班上场时，华楠带队，喊着响亮的口号，踏着整齐的步伐，一入场便赢得了在场师生们热烈的掌声。当天的比赛两项大奖全都被他们班拿下，这可把他们的班主任老师给乐坏了，喜得半天合不拢嘴，而这一半的功劳都得归功于体委华楠。
毕竟是个好动的孩子，不到一年的中学生涯，华楠竟和班里同样调皮的同学发生过两次摩擦。一起上学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经常和哥哥华业到姐姐家里吃午饭和晚饭，饭后两人常相跟着去学校。
道来有趣，有一次从姐姐家返回学校的时候要过马路，华业见迎面过来一辆大卡车，他还边看前面的车边伸手准备拉住弟弟，而他手一伸却扑了个空！他还纳闷，刚才还一起走路的弟弟怎么不见了。再一看，弟弟已经站在了马路的对面，正咧着嘴冲他笑呢。又一天，也是从姐姐家刚吃完饭返回到学校，华楠对二哥华业说：“二哥，带你去个好地方！”华业还纳闷呢，梨坪中学他都上几年学了，有哪个地方是他没去过的呢，便说道：“去哪儿啊，学校所有地方我都去过！”“去了你就知道了，走吧！”学校食堂一旁新盖起一间简易的房子，里面卖一些熟食。弟弟把他拉到这里，说：“老板，给几个丸子！”女老板用塑料袋装好几个丸子，只见华楠拎着丸子便出去了，那个女老板看着傻站在那里的华业，问道：“还需要些什么？”华业正愣怔呢，原来这里也卖饭啊，学校大多数角落都有过他背书的身影，而这个角落他以前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听老板那样一问，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弟弟是让他付钱给自己买吃的来了！见女老板问，他才回过神来，回道：“噢，再不要什么了，多少钱，老板……”
华楠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上半年期中考试后，实在厌倦了学习生活，辍学的念头愈发强烈，早早地踏进了社会这道门槛儿。远山和于棼再三劝导这个小儿子好歹把初中念完了，可他的心思已定，哪儿还能听得进去。他心灵手巧，脑子灵活，倒是块学修车的料。和姐夫向北说话也很投机，处得格外融洽。辍学前有一次他对姐夫说：“姐夫，我不想上学了！”向北倒不觉得意外，因为他也了解这个小舅子的心思，早不想上学了，就说：“那你准备干什么？”“跟你学汽车维修怎么样？”“可以啊！”“我觉得学习就不适合我！”“每人都有每人的发展道路，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向北也是初一没上几天的“毕业生”，两人这大概是心有灵犀吧。姐夫小舅子的对话正好被华梅听见，华梅忙说道：“华楠你好好上学，你还小，不上学怎么能行，可千万别听你姐夫瞎说！”华楠居然笑着回姐姐道：“我姐夫说得挺有道理的！”说完他和姐夫都笑了，华梅则无奈的摇了摇头。
华楠和姐夫向北两人目前相处得还好。向北能在梨坪这样一个混乱的小镇上开门做生意，毕竟也不是个乖人。华楠的性格和二哥华业一样，柔韧中透着一种强烈的争强好胜欲望。就这一点而言，华楠较哥哥华业来说，则显得更加锋芒毕露，而哥哥华业更多的则是内敛。究竟姐夫向北和小舅子华楠两个人的相处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我们且不多言。
我们说社会这道门槛儿，跨进去非常容易，里面精彩纷呈，也饱含人生痛楚；让人沉迷，也让人错乱；催人奋进，也消磨人的意志；有人进取，也有人堕落；有人纸醉金迷，沉湎于奢华享乐的环境之中消沉殆尽，也有人处处碰壁、诸事不顺，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一蹶不振，渐渐断送了前程，慢慢蹉跎了岁月，一生就像一阵轻风吹过，不留下任何痕迹。
且说远民和青林的砖厂转给别人经营其他事项了，现在的砖厂遍地都是，砖头供过于求，生意越来越难做，投入大利润却微薄。就翠莲那性格，后来和青林也相处得不愉快，因为一些蝇头小利动心眼，精明的青林那怎么能看不明白，拌过几次嘴。特别是去年在砖厂揽工的一个工人在制砖的过程中出了点事故，差点出人命，为此远民和青林也是损失了一大笔钱财，致使砖厂的经营雪上加霜，自那以后砖厂很快便转让出去了。远民和翠莲又回归了土地，见村民们经营温室大棚的效益还不错，也建了一个温室大棚。有机会的时候，远民还是会包包小工程什么的做生意赚点钱。青林则是做生意老手了，砖厂垮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后面的路，买了辆小货车跟儿子两人南方北方来回价跑，把南方的新鲜时令蔬菜运到北方来贩卖，赚取中间的差价，你还别说，生意还挺好。
六子和小五去年上半年的时候，果真在县城开起了一个餐厅。餐厅比以前小五的小面馆门面大多了，主要经营川菜，不过饭菜的口味经过了六子这个厨师的改良，没有正宗的川菜那么油腻和麻辣，特意照顾到了北方人的习惯和胃口。餐厅还同时经营北方人喜欢吃的一些特色面食。还真别说，餐厅既能吃到南方菜又能吃到北方习惯饭菜和面食，开业至今的生意还是挺不错的。因为生意好三个人忙不过来，他们还雇了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哥哥远川、远山和远民全力支持六子开办餐厅，弟弟开办起了餐厅，他们的心里也能松口气，成天价寝食难安的老母亲也心安了一些。只是一提起六子的对象的事情，老人的心里还就只装着个蕙兰，可人家蕙兰已经结婚了，远山是直叹气。
是的，六子退伍那年的春节，回老家李家圪塔过年的蕙兰就听说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傻了，觉得像是老天在跟她开玩笑。她走了，等了多少年不回来的他却回来了，她等他的这么多年他怎么就不回来呢！老天啊，这个玩笑开不得，每当想起六子的时候她的心里才好受了些，才没那么难过，老天这会却跟自己开起了这样的玩笑！她莫名地忧伤，一个人待在曾经打电话和六子分手的那孔窑里，竟又偷偷抹起了眼泪。
她一直对六子恨不起来，尽管他无数次地尝试过忘掉他甚至是记恨他。她简单地觉得爱一个人会无尽地想念那个人，那么恨一个人应该就会忘掉那个人起码不会想念那个人，然而令她无奈的是恨一个人竟然也让她忘不掉那个人。她认真地想过办法忘掉六子，忘掉他的好也忘掉他的坏，忘掉关于他的所有的一切，然而六子的影子却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曾经以为和别人结婚应该就能忘掉六子，然而事实证明她错了，起码到眼前是她错了，但她希望今后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无数次地后悔爱过六子，因为导致现在她老是痛苦地忘不掉他，似乎身不由己地会想起他。她不愿承认自己那么深爱过六子，而且一爱就是那么多年，一等就是那么多年，然而她在内心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和李军结婚了，她知道再不能想念其他的男人，然而她无奈地还是会想起六子，几乎每天脑子里都会有六子的影像出现，只不过时而严重时而轻微罢了，并不会影响他们的婚姻，但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她的心情和婚姻的幸福。“你已经结婚了，你被别人抛弃了你还想他，你们彼此选择了不同的路那么就各自好好走各自的路吧，不要再想念了……”她时刻在告诫自己，在提醒着自己，慢慢忘掉六子吧！有的时候，她不仅是会想起六子，还会想起六子的老母亲，“不知老人现在怎么样了，身体还好么，腿脚还利落么，地里的庄稼有人帮忙给收割吗？”哎，可怜又可悲的姑娘！
听到六子退伍的消息和他的不幸遭遇，蕙兰的心里莫名地忧伤难过，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她开始恨自己结婚那么早了，但转又一想，李军对她还好，她决不能做什么对不起李军的事情。她一个人愣怔了老半天，好像魂灵出窍了似的，许久才回过神来。
却说去年夏天的时候，蕙兰听说六子和小五在县城开了个餐厅。小五和他媳妇儿她以前和六子在一起的时候就认识。本来她在心里发誓，李军要是一直对她好的话她永远不会去找六子。她的朴素的道德伦理观念不允许她那么做。
那天她回了趟老家早早就返回到县城的家里，竟无意中痛苦地发现丈夫竟然带其他女人回家过夜，被她碰了个正着！她顿时傻了，倒像自己犯了错误似的立在地上不知所措，愣住了，没有大吼也没有哭闹，倒把那个多余的女人吓得拿起衣服赶紧跑了。她坐在家里一个人发呆，慢慢又开始流眼泪，什么话也不说。她越是这样，倒越是把李军给吓坏了，直求饶，骂自己不是个东西，是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犯了糊涂。哥哥惠明知道妹妹刚从老家回来，给他带了东西过来，他过妹妹这边来本来是取东西的，却发现了妹妹家里的异常，问妹妹不言传就是个哭，追问李军才知道了他的丑恶行径。把他气得当场就要和李军闹架，被蕙兰给拦了下来。把惠明真是给气惨了，但这种事又能怎样呢，难道热催热赶地让妹妹和他离婚么，人一辈子太不容易了，离婚那哪是闹着玩的！只能是教训一番李军。这种事还不能让父母亲知道了，要么老人的心里能好受么。哎，这个挨千刀的李军，这可是当初他极力介绍给妹妹的人啊！
那天之后的一天，李军出门忙去了，蕙兰一个人郁闷不已，竟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六子的餐厅。因为正好过了中午的饭点，餐厅里只一位顾客，六子正忙着在厨房给客人炒菜，小五给六子打着下手。见有客人进来，小五的媳妇儿忙上去招呼，认出来竟是蕙兰，小五的媳妇儿突然愣怔了，忙又习惯性地给蕙兰倒了杯茶水，招呼蕙兰坐下，自己赶紧跑到厨房来找小五。六子炒菜的声音太大，见媳妇儿鬼鬼祟祟地招呼他出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怕六子听见似的，小五还有些生气，出来训斥媳妇儿道：“有什么话快说，六子又不是外人，你看你这整的！”搞清楚了状况，小五也是一愣，他知道六子一直没找女朋友其实心里还装着蕙兰，这该咋整呢！不管怎样，餐厅来者是客，他出来招呼蕙兰，然而蕙兰却道不饿，问六子在不在。当下，小五只能把六子请了出来。
六子是怎么也没想到蕙兰会来餐厅找他，而且他之前都不清楚蕙兰知不知道他和小五在县城开了个餐馆，县城尽管很小，他曾想过某一天在街上遇到蕙兰会是个怎样的情形，然而县城这么小他却一直从未碰到过蕙兰，没想到今天蕙兰却突然来了餐厅！他先是一愣，心跳不由得加快，赶紧把厨师帽摘了，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发型，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走了出来。
两人一见面，眼神瞬间交汇在一起，竟都说不出话来，蕙兰就那样坐着，六子就那样站着。是的，两个彼此相念的人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联系过了，期间两人都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且曾经都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面了。今日一见，有太多的话想说，却又欲言又止。蕙兰的眼睛瞬间有些湿润了，但又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六子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内心充满了愧疚和自责，看得一旁的小五和他媳妇儿也是真为他们感到难受。这时小五走了过去，点燃了一支烟给了六子，他显然发现六子这个时候最需要香烟了，并让六子在蕙兰的对面坐了下来，给六子也倒了杯茶水，自己像个给人介绍对象的红娘似的说了几句牵线搭桥的客套话然后又到一旁去了。
“你还好吗？”六子终于是含情脉脉地看着蕙兰开口说道。
“餐厅生意怎样？”蕙兰并没有回答六子的问题，她意识到六子变化很大，没有当兵的时候那么意气风发了，但却更加贴近生活了。
“生意还可以，刚开业不久。你过得好吗？”六子的脑子里满是自己那天和蕙兰分手的情形和对自己的自责。他发现蕙兰更加成熟了，然而脸上却写满了忧郁和不开心。
“你母亲身体还好吗？”蕙兰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候他的老母亲道。
“身体大不如以前了，但还好，叔叔婶子还好吗？”六子回道。
“哦……我爸妈身体还可以。那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吗？”蕙兰看着刚刚把碗筷收拾进厨房的年轻的女服务员问道。
“不，不，那是我们雇的服务员。”
“你还一个人吗？”
“是。”
“你为什么不再找一个？”
“我现在一个人也挺好的。”
“……”
两人就这样跟餐厅的顾客似的一直坐了很久，后来聊天的氛围明显好转了许久，两人的脸上开始浮现出往日彼此熟悉的笑容。小五跟媳妇儿瞅了半天后又忙着招呼客人去了。直到蕙兰见顾客渐渐多了起来，太阳也开始偏西的时候，才告别了六子出了餐厅。六子送她到门口，并且硬给她拦了辆出租车。坐在车上的蕙兰心情好了许多，心中甚至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幸福，只是曾经熟悉的幸福现在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种无法跨越的距离。她一直没给六子讲自己最近婚姻的不幸，只言还好。说不出再见，再见又不知是哪一天，还不知有没有那一天！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漫漫人生路上下求索，心中渴望真诚的生活……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过去未来共斟酌。”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哎，命运啊，你怎么这么捉弄人呢！
蕙兰的突然出现让六子又惊又喜，然而又能怎样呢，蕙兰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他不可能去破坏别人的家庭。他已经伤害过她一次了，再不能去伤害她！自己的错误已经铸成，再不能错上加错。二哥远山说得对，他以前的很多想法非常偏离实际，导致自己酿成了大错，无论是自己的工作还是婚姻。吃一堑长一智，工作和恋爱的双双失败，让他真正成熟起来，从不切实际的虚幻当中清醒过来。好不容易从人生的低谷当中爬了出来，他珍惜现在的一切，得不到的不敢奢望，眼前拥有的会懂得珍惜，艰苦创业，好好赚钱，再也不让老母亲下地干活……
经历了磨难和挫折的六子，终于是长大了。是的，已经是三十一岁的他也该长大了。
我们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头脑、毅力、机会、时间和运气来纠正自己所犯下的错误，重新回到过去或者说超越过去，那谈何容易呢。曾经走错的那一步或者几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尤其是对于这些没有什么社会根基的穷苦人。作为曾经同样失意的卢于树，他的忧愁却正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卢于树借了王向北那五万块钱的贷款，说好的几个月的还款期限早到了。王向北给妻舅卢于树打电话，卢于树只道再等一个礼拜，工程上有笔款项马上就到账。一个礼拜过去之后，妻舅又说再等一个礼拜，那批款出了点问题。当又过了一个礼拜，妻舅又说再等等，再等等那笔款项就到位了……
同样生意场上的王向北，敏觉地觉察到借出去的这五万块钱肯定出了问题！其中三万块钱的主人是他的同学杨扬，人家杨扬已是三番五次地开始登门催账。生意之人，最基本的就是信用了。那会儿杨扬的钱本不外贷，是他再三说情才贷的。现在杨扬家里也有急事要用钱，而他却给不上来，因此杨扬便三一回五一回地往他家里跑。因为别人的不守信用而让自己失信，因为别人的问题而让另外一个人几乎天天价往自己家里跑，向北真是郁闷极了。又不敢怠慢了人家，只能是好烟好酒好茶、好吃好喝好话地伺候着，而真正借钱的人却连一个电话都不打，自己打了有时候还不接电话！钱是硬的，要人的命都是很容易的事情。向北因此感到非常的窝火，开始四处乱发脾气。先是给妻子华梅发火，华梅再给家里的爹妈打电话，母亲于棼赶紧又给哥哥卢于树打电话，但得到的回复都只是“再等等，再等等……”然而人家债主可不等人啊！
向北和华梅为此事开始吵嚷，有时向北脾气上来了就把手机给甩了、砸了，华梅则只是哭，而电话那头的母亲于棼也跟着哭！两头干着急，就是没钱。就像于棼说的，自己就只有哭的份儿了——都是因为那个至亲的人，两头都是至亲啊！
后来卢于树倒腾了一点钱，先把利息给杨扬还上了，此事暂且平息了。隔行如隔山，转行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卢于树整天忙于工程上的事情，然而诸事不顺，把他忙累得晕头转向、焦头烂额且不说，债欠了一屁股，整天要账的人踢塌门槛儿。他已是濒临奔溃的边缘，在此且不多言。
且说我们的艾河村年年都有新的故事发生，去年冬天的一件丑陋的事情，就弄得是尽人皆知，满城风雨。
那是一个冬日雪天的夜晚，已是半夜三更的时候，红玉都已经睡了，不成想慢牛竟偷偷溜进了她的家院，图谋不轨，欲行不耻之事。大半夜的，这个淫贼把家院里的小狗还吓了一跳，然而小狗发现是个熟人，就没嚷嚷两声又进窝里睡觉去了——牲畜那哪知道人心是有多么的险恶呢！
却说大半夜的红玉发现有个恶心的男人突然闯了进来，吓得她和两个孩子直惊叫，铆命地和这个恶棍厮打在了一起。这时候院里的小狗才发现失职了，开始狂吠不止，吵醒了上下左右院里的人们。国富听见不对，忙起身跑了过来。打死他都不会相信，竟是自己的亲弟弟行不耻之事。把他给气惨了，连拉带拽地拖着慢牛就往外走，真是丢人啊。远山和志高、志强以为大半夜的谁家院里发现强盗了，赶紧穿好衣服出了院门也赶了过来，可谁都不会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事情，都惊愕不已。
且说慢牛被哥哥国富扭送回他家去了，脸皮厚厚的他开始装疯卖傻，竟跟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上炕睡觉去了，倒是把他的婆姨给气得打闹、哭骂了好久。
这边红玉哭得死去活来，众人只能是好言相劝，随后赶来的于棼，那天晚上几乎陪了红玉一整晚。于棼对这个不知廉耻的慢牛感到愤怒不已，她边劝导红玉边自己跟着哭，她为红玉的命运而哭，也为自己的命运而哭。
这种事情，还真不好处理，远山和国富他们商量谁也别声张，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起，不知是哪些人在乱嚼舌根子，迅速就送了舌，这件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人们纷纷在当笑话一样地议论着。
红玉哭得鼻青脸肿的，哎，真是个可怜的人啊。秀琴和于棼、改兰在一旁开导着她，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再出个什么事情！
满囤一大早也听说了此事，他来到远山家，得知了昨晚的情形，郁闷不已，着急得直抽烟。他想去看看红玉，然而怕又引起村里一些长舌之人的闲言碎语，之前已经有人在背地里不三不四地传他和红玉的闲话了，他真怕这个时候他出现在红玉的家里，给红玉带来更大的压力、造成更大的伤害，因此上就只能是在远山的家里窝了老半天，左右为难，忧愁不已。这个该死的慢牛，挨千刀的！
这件事就这样在村民们的心里渐渐冷淡下去，然而留给当事人的伤害却永远难以消除。
且说随着时光的流逝和世事的变化，于棼发现自己心里的忧愁也是越来越多，有关别人的，有关自己的。她不是一位政治家，更不是一位哲学家，她只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妇女，她不明白诸多的生活不易和忧愁从根本上讲到底是因为什么。她也不是一位多情的诗人，把自己的忧愁忧思诉诸于诗歌，借此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她所有的一切悲痛到最后可能就只剩下那不值钱的眼泪了。是的，哭是不收钱的，要么穷人们哭都哭不起了。
就说今年开春的那件事，让她和丈夫远山蒙上了不白之冤，让她许久以来想想心里都感到非常的气愤和郁闷。
村里年初开始集装电路，以前村里是几户人家的电表装在一个电线杆上，每次月底电工都得爬到高高的电线杆上查表、抄电数，以此收电费。现在村里像其他先进的地方一样，开始集装电路，给每户人家单独装一个电表，因此村里每户人家的电路就得改装。整个后半个村庄，十几个集装电路工人都在远山家上院里的一口闲置窑里住宿，村里雇来的一个人专门负责在另一孔窑里给工人们做饭。
那天，灶上正好没食用油了，远山直接发话，让厨师到他家去取油。于棼慷慨地把一桶食用油给了村里雇来的厨师。一天后，厨师把一桶油还回来时桶里就剩了一点点油。这本没什么，于棼也没在意。
有天早上，于棼自己家里做饭，正好也没食用油了。一大清早，到乡上去买油门市部还没开门呢，没办法于棼就让儿子华文到上院的集装电路厨房窑里去倒了一碗油。因为那孔窑洞是于棼家的闲置窑，钥匙就在她们家。钥匙本是由厨师保管着，厨师家就在村里，昨天回家的时就把钥匙放在她们家。华文拿钥匙打开门进了窑，倒了碗油，这一幕正好被去上院的大妈春秀给看见了。这春秀本就因为远山和志高作为族亲平日里却并没有特殊照顾她们家而对远山和志高耿耿于怀，这下正好了，她很快就把这一情形讲给了关系相好的翠莲听，添油加醋、不怀好意地说道：“那天我看到远山的大小子拿钥匙把集装电路工人灶上的窑门打开，把一桶子油就那样给提走了！还有一天半夜，我看到于棼从窗户上翻进去，不晓得把工队的多少东西给拿走了……”
这些恶语中伤的话经春秀和翠莲这一谣传，很多村民都知道了，终于也是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到了于棼和远山的耳朵里。
流言可畏，谣言猛于虎也！远山倒并没有太多地在意，他适时在村里人多的时候给大家讲述了一下事实的真相，说做饭的老李可以作证。他知道族里的春秀和翠莲是个什么样的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话不在多，不在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流言止于智者，春秀和翠莲如此这般不见得是在丧谁的摊子呢。可毕竟于棼一个妇女，承受力比不得远山，感觉自己的精神上受了极大的污辱。“这真是欺负人呢，我得找春秀和翠莲去问个明白！”她气呼呼地说道，然而却被远山给吼喊住了：“别去，瞎丢什么人呢！你跟那些没素质的人较什么真，让她们说去，明事理的村民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孰过孰非！”善良的于棼自是听从了丈夫的话，并没有去找春秀和翠莲理论，但即使再善良的人也总是希望洗清自己的不白之冤，当别人给她讲这件事的时候，她总是情绪激动地把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讲给大家听，有时说着说着竟止不住流下了委屈的眼泪。秀琴对此事也是感到气愤不已，她多次开导于棼，亏得有她在，于棼的心里好受多了。
是的，流言太可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