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延续在大离朝南境七州的靖州已有三百年,地位势力算是世家中不上不下的那种。这点无疑是十分尴尬的,若能高一点儿的,其所思所想将兼顾天下的格局,甚至是成为飘渺仙峰的合作伙伴,他日取大离朝而代之也未尝不可;低一点儿的,便也知道自家要参与什么明争暗斗、武力火并,都只不过是送菜罢了,安安心心做自己的土财主也行。而姜家却不大不小卡在中间,他们觉得下面的人不配和自己为伍,却又无法真正走到上面的位置。他们不是看不到登上天下舞台的希望,可也就只能够看到,而非能够触摸到。
那么,加把劲或许就能触摸到了。
正是由此种心态驱使,姜家才在自家势力波及范围之内,广泛收养孤儿,采用种种方法揠苗助长,培养出大批大批的死士、刺客、情报人员来。这方法已经延续多年,姜家借此在各方各面都有极大的裨益,但到目前为止,距离真正的世家大族,仍然是差了那么一口气。
这些话张教习说的自然不是那么坦诚,毕竟这可是明目张胆地评论自家势力,但聪明人却也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宁弈不觉得自己特别聪明,但总归是不笨的。
在随后的言语中,他才知道张教习有如此怨念,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如果在场众人能够在三天内成功入门“自然心气养生法”,那么才能够正式入了武道,并且在一系列的测试、训练、考验之中,找到自己天赋所在,以此为家族效力。譬如张教习,他擅长腿法,就会传授那些腿法天赋出众的孩子们,当年他也有自己的教习。
但这种传授,并不是师徒弟子那般和谐温馨,而是以艰苦的训练、速成的功法、损害根基的药剂铸造而成的。张教习当年体验过的,在场的众多孩子同样要体验一次。而在完成一系列长达数年的修行后,成功出师者往往十不存一。而即便是这些出师者,到最后也很难在各种艰辛的任务之中活下来。即便能够在任务之中活下来,早年为求速成所施展的各种方法也绝对能让人在头发花白之前挂点,从一辈子也不会发现自己变老这点来看,还是挺可喜可贺的。
宁弈一边在心中吐槽,一边也暗暗捏紧了拳头,手中里都是汗水。
之前他还只是想要自由,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就是不要自由也得离开这里啊,因为自己还想要命!活了两辈子若是连年老躺在椅子上回忆往昔的时光都没有,那也活得太丢人了些。
这鬼地方,非得离开不可!
宁弈的面色凝重,其他少年的脸只会更加难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朱正权和江昂,朱正权的脸色和宁弈类同,而江昂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皱巴巴成一团。他们比宁弈所受到的震动更大,只因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是名为死士的存在。这些小孩儿在来到这里之前,还是抱着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搏命想法,想着只要能够练成“自然心气养生法”,就可以一步登天、鱼跃龙门,他日成为权贵也是迟早的事情。
可谁知道登上去的不是天是勒紧脖子的绳索,跃过去的不是龙门而是上吊时脚下的凳子。这一步登上去,一脚跃过去,完完全全就是上吊自杀的全部过程。
“哦,你们仿佛现在才了解到状况么……不过已经迟了,你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我给各位一些建议,在刚刚出师的几个月内,你们或许有没有任务的空档期,到时候去城里大鱼大肉、温香软玉一番,起码死时也有个念头。”张教习怜悯地看着面前低下头的少年们,“当然,你们或许也有想法,想要逃走什么的……别急着掩饰,这种事情谁都想过。我想过,我前面的教习想过,你们肯定也会想到这件事情的。不要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你们现在的所思所想,早无数年前也有无数人同样想到过,这些人都失败了。你们知道被抓回去之后要干嘛么?会被带到姜家祖宅,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沾满盐水的长鞭抽足一百下。周围的人会用看笑话一样的眼神看你,每一鞭子都带给你痛苦,也带给你耻辱,他们会将你的所有骄傲自满一一撕下,到最后你才会发现你只不过是姜家的玩物罢了。而这其中最让人挫败的,是你下定决心就此死去,以死亡作为抗争的手段,你觉得自己十分伟大、十分了不起,可才不过三四十鞭便痛得叫苦不迭,痛哭流涕地求饶。啧啧啧,那种到头来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可耻的贪生怕死之辈的感觉,那种苦心孤诣半辈子的努力最后被人耻笑的感觉,你们能领会到么?”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十分轻描淡写,可眼角却在不住抽搐。在场的九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怕是张教习曾经的亲身经历。他们仿佛能够从张教习的话中看到那个曾经的少年,又仿佛看到的是未来的自己。
沉默,还是沉默。
在张教习说完这番自白许久之后,少年之中的氛围仍然无比沉默。
当然,宁弈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自闭,他算是其中心思比较活络的,毕竟他有两张底牌,一张是小妖,另一张是自己那个一言难尽的女装系统……即使是听完了张教习所说的事情,他也没有怀疑过自己离开的可能。可正因如此,他才明白要离开这里,对于普通的少年来说是何等的困难,在场其他人心中的复杂微妙,他多少也能体会一二。
“好了,说到这里便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其实我所说的这些,算不得什么秘密,因为姜家从来不对这些事情遮遮掩掩,他们从未将我们视作对等的存在,因而也不会对我们抱有防备的心态。”张教习说到这里,脸色也带着些许苦涩,“他们有十足的把握将我们搓圆捏扁,控制在手心,而事实也相差不大……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次连朱正权都闭上了嘴,所有的孩子仍然处于沉默状态。
宁弈莫名有了一种冲动,他举起了手,这次他记得开口了,“我有问题。”
“唔……我知道你。”张教习瞟了一眼宁弈,“说吧,不服管教的小子。”
宁弈愣了一愣,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本不该提出这次问题的,在说话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但既然都开口了,也只有说下去了,“张教习知道有人成功逃出去过吗?”
“还在心怀侥幸?不过你这种桀骜不驯之辈,会问出这种问题也是理所当然。答案当然是没有。”张教习冷哼一声,“我说没有,就是没……”
他说到此处,一个忽然冒出的女声将其后面的话语打断了。
“当然是有啦。”这个女声笑盈盈、软糯糯,带着几分慵懒,像是刚睡醒般没什么力气,“咱可不就是这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