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漆黑。
宁弈被重新关回了漆黑的屋子里,下午他一直处于锻炼自然心气养生法的状态,中间也没半点休息,就好像是重新经历了一次入学时的军训生涯,却又要比那艰苦数倍,现在全身酸疼。一回到自己的“家”,便瘫倒在地,仿若一条死鱼。
不过与现在他脑中所思考的东西相比,身体的疲惫也不算什么。宁弈定定地看着漆黑的天花板,现在全部的念头,都被白天许冬枝所说的话占据着。
九人相争,以武取胜,就能获得自由!
真是莫大的诱惑啊……
宁弈心中感叹。
他相信许冬枝不会说谎,对方也没有说谎的理由。局势如此明朗,身份差距如此巨大,宁弈实在没有理由不相信她,一切正如许冬枝所说的那样,这是她的随手而为,她只是一时念头,无需为这件事情付出任何代价。
但是宁弈一时之间,还是没拿捏清楚,自己是否应当将逃生的机会赌在这一着上。
此事对于其他八人来说,显然都是梦寐以求的好事。根本无需过多思考,只要为三个月之后的一战筹备便可。
可宁弈不一样,他还有其他道路、其他机会、其他选择……更何况他一直还念着许冬枝对待自己的奇怪态度,宁弈总觉得她仿佛从自己身上看出来了一些东西,这次游戏或许对于其他八人来说都是好事儿,可对自己却又不一定。许冬枝是不会说谎,可却可以隐藏。或许放走一位孩子是她了却童年痕迹的方式,可她也绝对可以有其他的目的。
但另一方面,他又实在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犹豫之间,宁弈又叹了一口气。他抬头看着浓黑如墨的小房间天花板,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到底该如何走下去了。
“唔,你去那边探听虚实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思维刚刚蔓延起来,耳边就听到了熟悉的小妖声音,“你回来之后,似乎心事重重。我本来想要当场询问你,可之后我发现在场有那个姓许的女高手,便没有继续施展传音入密了,只有现在才有机会……放心,你现在可以说话,周围的人在这一天锻炼下疲惫不堪,我确定他们都已经沉沉睡去,你所说的任何事情只有我能听见。”
宁弈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对小妖说出实情。
“……果然有事发生吗?”小妖带着一种不出预料的语气,十分清冷、平和,“宁弈,你能有什么事情需要顾及到我吗?若我没有猜错,应当是同逃走有关的事情吧?你已做了什么别的选择了么?好,很好,这人世间果真没什么永远的朋友,也没什么真诚的合作,我早该懂这个道理了……”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宁弈从那些清冷、平和之中听出了一份隐忍的暗怒和耻辱。
他太敏锐了,宁弈只是稍稍犹豫,便能从这态度上确定了某些事情,只因宁弈和他的关系来往只在合作逃离之上,若是需要隐瞒,也该是这方面了。可不知道怎么了,听到了这么一番话,宁弈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有些好笑。
之前那个神秘莫测、威能无限的小妖,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居然给了他一种十分委屈的感觉。
宁弈忍不住扑哧一笑,“你也太玻璃心了……”
“玻璃心是什么……你敢骂我?”小妖一愣,那暗怒随即便转化成了明怒,“混账,大胆,如此无礼,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阶下囚啊,难道还能有其他身份?”
这句话一下子让小妖熄了火,他呆呆愣愣半响没了声音,好一会儿才冷哼一声,“若不是我、若不是……哼,如你这样目光短浅、见利忘义之辈,便是告诉你你也不会懂的。”
“我便是再不懂,你也仍然是个阶下囚啊。要不你恢复自由之身来让我看看,到时候我想必啥也懂了。”
宁弈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不知道怎么了,他只觉得越说越起劲。他倒不是真想要和小妖作对,只是越交谈下去,就发现和这家伙讲话越好玩。说来有些阴暗,这种感觉真如前世欺负成绩极好、自诩清高的女同桌一般,看那些神圣高贵的家伙无能狂怒的样子,实在是人生一大乐趣。
啧啧啧,我可真是个带坏蛋啊……
小妖被这一句话堵得半天没顺过气,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他越说越气,声音也在发抖,“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这头猪,你这头肮脏的猪!”
额……这家伙一点儿也不会骂人啊,这一点儿杀伤力也没有啊。我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点儿啊?
宁弈连忙咳咳两声,“是是是,您是龙是虎,我是犬是虾还是猪。那啥,小妖哥,咱们停一停,停一停……刚才是我不对,但我可从来没想过不和你合作啊……”
他最终还是决定不瞒着小妖关于许冬枝的游戏这件事情了,一方面是小妖的表现的确足够无助,让宁弈能够确定他是真的缺了自己没办法,这样的合作更让人放心。而另一方面,许冬枝的表现还有许多可以揣测的地方,宁弈还是不太敢真的将逃脱的希望放在那一条道路上。
接下来,宁弈向小妖讲述了自己之前的所见所闻。
他态度谦卑,说的又是正经事儿,总算让小妖的气慢慢消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主动背叛了我……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没脑子的女人在弄这种可笑的事情。”等到宁弈讲完一切,小妖才舒了一口气。不知不觉间,他就再次变成了那个清冷平和的神秘人物,“宁弈,如果你所讲的是真话,刚才你确实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不过另一方面,你也确实没办法,你天资有限、实力不济,又知道了朱正权和江昂深藏秘密,便清楚没有我的帮助,是没能力夺取这个第一的,到时候仍然是一场空,所以你只能告诉我实情。这合乎你的利益选择,你休想让我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东西,知道吗?”
得嘞,也就是表面上回到之前的样子而已,这不还是恨我恨得牙痒痒吗?还暗地里骂我废物呢。
宁弈咧嘴一笑,“是啊,我肯定是怀着这种目的才告诉你的,所以你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是什么呢?”
在网络时代,只要会上网的哪个没经历过狂轰滥炸?就算才上高中的宁弈也经历过比这更厉害百倍的言语,小妖这样层次的阴阳怪气,对宁弈的内心承受力来说,简直连一点儿波澜都掀不起来。
小妖大概又给宁弈无所谓的态度气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哼一声,“……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当然希望你放弃这个机会,我当时没有跟着出去,那个女人也不会让我参加,更何况离开者只有一人,你肯定不会给我机会。所以最合乎我利益的选择,当然是让你继续和我合作,咱们俩一起离开……”他说着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自己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指望了。
一方面是一个连面都不露的阶下囚所谓的“一起离开”,一方面是出身同类、地位极高的顶头上司给予的竞争奖励。任谁都会知道该怎么选择。
而最重要的,是小妖其实自己也很清楚,他没有把握真能让两人一起离开。他曾经年纪轻轻成为族中的最上位者,已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可为了一件大事转世重修,现在是货真价实的十岁小儿,虽到底还是踏入了武道门中、前途广阔,但目前终究还是能力有限。他清楚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正道浩然之辈,他杀过无辜者,与正道为敌,却也绝对是个骄傲的人。可之前和宁弈提出合作之事,他还是说了谎——对一个十岁小孩儿说了谎。
一想到这点,他就觉得极为耻辱。
我太可笑了,枉我立下大志,甚至为此轮回重修,却沦落到要用如此手段。此时此刻,小妖面目僵硬,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在心中轻声一叹:我实在是个不成器的家伙,我实在对不起祖先长辈寄予的厚望。
若他现如今是孑然一身,就算是死到临头,也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做这种事情。这太耻辱了。
可他一时意气用事,为了突破境界而转世重修,想的全然是自己凭借着过去经验,在可信任者的帮助下快速成长,武功更进一步,因此没有做好二手准备。现在出了意外,没等到族中护卫,反而等到的是姜家的收养人,氏族内的秘宝、卷宗、秘籍……这些东西的藏身之处,除了自己便别无他人知晓,又何尝能够伴随着自己失落呢?这些责任如同缥缈峰一样重大地压在他身上,他绝不能够因个人的得失而枉顾这一切。也正因如此,他之前才那样万分激动。只有越是在乎,才越是失态。
可他已经确确实实没有筹码了。
现在,小妖便只有静静地等待着宁弈拒绝自己,然后自己会放下一切尊严去请求宁弈,再然后宁弈仍然会拒绝,自己便再无任何办法。失去了自己的家族,将会被“那件大事”彻底压垮,等到自己成长到足够回去的地步,只怕在已经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甚至……甚至是亡族灭种!
小妖心中的波澜起伏,宁弈自是不知。他听完了小妖的讲述,只微微一笑,“恩,我当然是更想要和你一起出去了。”
“……果然如此,宁弈,你做这样的选择,我不怪你。只是我仍想要求求你,我这辈子都没有求过他人,现在我只……”话都说的差不多了小妖才反应过来,愣了一愣,“等等,你说什么!?”
“额……我说我愿意和你一起离开。”宁弈眨了眨眼睛,他反应很快,“那啥,刚才你说了啥我也没听清楚,哈哈,哈哈哈哈。”
小妖已顾不得自己刚才丢人的样子,只是满心的不可思议,“你……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还没有见过你的样子吧。你和许冬枝不一样,许冬枝我见过,可我看不懂她。而你我虽然没见过,但我知道我们是同类。两者选其一,我更喜欢你这样的人。”宁弈笑着说这样的话,“小妖,我很想很想和你一起出去,我很想很想见见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