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是一天太阳最旺的时刻,一点点金的耀眼的光洒落在平整的街头巷尾,切割出一块又一块分明的光与影。
午后的新安城有种世俗的古井无波,风细细的吹着,从早晨开始叽叽喳喳的鸟儿似乎也要午休,街边的店铺间或传来了闲聊和笑声,都是些能想象得到的闲言碎语,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悠闲至极的下午。
许冬枝就在这一个下午来到了新安城。
她的眼角下垂,神色慵懒中总带着些许笑意,右边眼角下有颗泪痣,举手投足间看上去很没有精神,身后牵着的那匹不高不矮的马也和主人的神色如出一辙,活像是闲得没有了事情做。她的一身衣服还算得体,长发束成马尾,腰间随随便便挂了一柄宝剑,有一张年轻而素净的美丽面孔。
这是一个江湖人,任何人都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一点。
不过江湖人在新安城并不是多么难见的,从这条街的这头到另一头,大约有数十个和许冬枝打扮类似的江湖人,她在其中实在不算显眼。硬要说的话,许冬枝也就是在性别和容貌上略微显眼,令行人偶尔着眼两分而已。但也仅此而已,她的长剑甚至会因为举手投足而左摇右摆,上下松动,看上去都让人担心什么时候会掉落下来,这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剑客应有的样子,也实在很难以剑客的方式吸引目光。
不过这也实属平常,大离江山稳固了这么多年,早就养出了大批整日闲着没事做的贵胄子弟。他们驰马试剑,行走江湖,练了两招雇来的武师传授的下三滥剑法,学了一些从名门手中挖下来的二流内功,便觉着自己足够威风了。这样的人,大概只有等到真正遇上了硬手,才会明白自己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有多大的错误罢。
刚才路过的那三个江湖人,应当是这么想的罢。
许冬枝偷偷地笑,每当她觉得自己猜透了别人想法的时候,就会这样笑。
她看起来漫无目的,在这条街来来回回逛了三次,有时候会折返,有时候会绕行,真如一个闲来无事的富家小姐,最后竟不知不觉便已经来到了新安城城西杜鹃大道的某处胭脂铺前。
当然,她心知自己的目标其实一开始就是这家店铺。
胭脂铺的张胖子是人所皆知的老新安城人,他在新安呆了怕不有二十年的时间。他虽然开的是胭脂铺,却没有妻子,没有儿子,是个乐呵呵的中年善人,这条街上上下下没有几人对他有坏印象。
许冬枝来到这里的时候,张胖子正在忙着记账本。
许冬枝放下缰绳,拍了拍身后老马的脑袋,马打了个响鼻。然后她独自踏进了杂货铺。
“哟,这位小姐打哪来啊?要什么东西您看就是咯,有啥疑问尽管问在下……”张胖子人还没怎么,审视了一下许冬枝。
许冬枝看了看张胖子,答非所问,“老板的手好像保养得很好。”
张胖子愣了一愣,却没说话,只是眯了眯眼。看上去浑浊细小的眼睛在笑意浓郁的肥肉里面闪烁了一下,迅速而谨慎地扫了一下许冬枝。但随即露出了些许疑惑,仿佛是奇怪自己的判断,而不管如何,这一切都只在不到半个呼吸之间收敛了起来,他仍然是那个普普通通的杂货铺老板。
只是普通的杂货铺老板绝不应该有这么一双手,修长、滑嫩、细腻,散发着玉一般的光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在他的一生之中曾有无数人感叹,这双手应当是绝世美人所有,而不该是一个肥腻胖子的手。
“我听说有一门功法叫做养玉手,以‘人养玉、玉养人’的说法为基,辅佐各种医理所创,将双手养得细腻光泽、温润柔嫩。”许冬枝不管他回答不回答,自顾自慢理斯条地说着自己的话,“修习此法,须得大量的空余时间和金银财富,以真气元力收集名贵玉料,再将其中天地冥冥之中自生的力量汲取体内,以特殊的方式滋润手掌。以此获得的养玉手,不止招式灵巧醇厚,动人心魄,并且还能刺激经络、疏通脏腑、蓄元气、养精神,对修行内功有巨大好处。”
“……你到底是谁。”
“我当然是个女人。”许冬枝懒懒一笑,“而且还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任何人都无法否认这点,不是吗?”
“……”
张胖子脸色没变,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许冬枝。在这一刻光从外表看他仍然是那个平平无奇的张胖子,可莫名其妙之间却又给人一种变了个人的感觉,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好像从一个很柔软、很没有力量的空荡荡的东西,猛地一下充足了气力,猛地一下鼓荡了起来,变得非常充实、非常厚重、非常有力量感。
而且这力量立刻就要喷薄出来。
如同一张弓拉满即将射箭,如同一只笔浸足了墨汁即将作画——这一切在瞬间到了一个将发未发的临界点。
就在一瞬间。
许冬枝抓住了张胖子的手。
她的手温和、厚实,虎口有些老茧。相比起张胖子来说,这双手就实在不够看了。
她并没有很用力地握住张胖子,而是很随意、很轻松地伸出手掌,与其说是握住、抓住,倒不如更像是搭在张胖子的手上。
可张胖子却好像觉得是一条毒蛇落在了自己的手上,他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得如纸一样白,充满了惊惧。他肥腻的大头脑门上也不知何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冷汗,如果观察得再仔细一些,就能发现他居然还在发抖。
而许冬枝仍然一副慵懒随性,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房间里面就这么沉默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张胖子深深呼吸一口气,他的声音不知何时已沙哑了起来。
“如此年轻,居然有如此功夫,阁下到底是……”
“杀一个人得三文钱,一文钱听曲,一文钱喝酒。”
听到这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张胖子愣了一愣,随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有一文钱呢?”
许冬枝回答,“去买一把好刀,再杀一人。”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舒了一口气,那么现在张胖子就是舒了一大口气。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您就是新安这边刚来的……”
“是的,你们之前的头儿被我宰了,现在我就成了你们的头儿……恩,算是升官了吧。”许冬枝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她示意了一下,张胖子低下头,从她手中看到了一块令牌,“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带路让我去看看庄子吧。我看过你们这边的资料,你们是五年一次收养小孩,今年好像也该要有动作了?”
张胖子细细观察了一番令牌,确定了不是伪造之后,立刻把脑袋低得像一条哈巴狗一样。
“是是是,近日咱们才刚刚找了一批孩子,安置在城郊庄子的地下室。在下……不不不,小人立刻为大人带路。”
他虽然知道了这是自己人,但还是不敢有丝毫怠慢。
诚如许冬枝所言,之前的张胖子本有另一名头儿,总管新安的死士培育、私下生意、情报收集等一切见不得光的事宜,算是“家族”在这周边的小头目。
“家族”定期会让这些头目回到靖州城去报告相关事宜,没成想这次张胖子的头儿去了靖州城前还活蹦乱跳,进去了没两天便死着抬了出来。但杀人的也是“家族”内部的人,里面的纠纷到底是什么,谁更有道理,张胖子自然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杀人者非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接替了死者成为了自己的上司。
张胖子倒是对这事儿一点怨念没有,他和前头儿可没半点交情,大家日常都是公事公办……最多自己比较会舔他。正因如此,那么换一个人舔也没毛病,他对这方面的事情一向不甚在意。
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年轻嘛?还是个娘们!?
张胖子暗暗心惊,他可是知道自己前任上司的手段的。
后者在江湖上虽然名头不响,实则却是一等一的高手,他通晓一门利用尸气、阴气、邪气的阴毒功夫,以天地之间阴冥生死的力量锤锻体质,泯灭痛觉,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再加上足足四十年火候的内功,根基深厚,隔空杀人、破金断玉也是常事。
这样的高手,就是三位数的精锐士卒其力围攻之,也会被他干掉半数以上再轻松脱身,是货真价实的以一敌百。身后的女子最大大不过二十来岁,居然战而胜之,而且听说过程十分利索,如砍瓜切菜一般……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平日里倒是常常听说什么紫微圣门七道子,真佛禅院四修行的说法,今日还真遇上了!?
哎,这世界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的。
张胖子一边在肚子里面感叹,一边一路带领着许冬枝来到了城郊安置那些孤儿的所在。
一路之上,他顺便将自己的底子托盘而出,不敢有一丝的隐瞒。
张胖子在新安最大的定位是以明面上的“胭脂铺老板”身份作为情报线人,他早年在江湖上闯荡过,只是为了这门养玉手才投身“家族”门下。除了培养死士的事业,前任上司在本地还有三家妓院,两家赌坊,张胖子当然在其中也有自己的油水。
而整个新安的死士约有三十人,平均水平逊色张胖子不知多少,不过他们精通各种拼死的法门,真正拼命起来张胖子未必招架得住任何两人的合力。而这已经是张胖子年长他们二十来岁的结果,若是同龄,张胖子毫无疑问连末班车也搭不上去。
不过张胖子并不羡慕这些年轻家伙,这些被收养的孤儿年幼时便经历了重重磨练,用秘药、硬功还有全天的修行强行推动武功精进,以图在数年内达到可堪一用的程度。与之对应,他们的身体内部早已千疮百孔、一片狼藉,就算是没灾没难也难活过三十岁。
更不要说,各种给权贵的杀手任务,各种危险的修行方法,甚至是自家和自家的结仇内斗……在张胖子的印象内,能活过三代的实属凤毛麟角。
正因更新换代如此之快,所以才须得五年重新培养一次。
许冬枝牵着老马,静静听着这一切,那张没什么精神的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在听什么没有味道的东西,令张胖子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她忽然问,“对了,你说的这批孩子,有什么异状么?”
“额……异状?”
张胖子努力回想,“啊,小人想起来了。我们最开始将那些小孩抓在一起时,便会给他们喂下‘劫心散’,为了方便处理,我们会骗这群小孩子是糖……却不料有个小孩拒绝吃药,并且大叫那是毒药,还煽动众人一起反抗。”
“哦……有点意思啊。”
许冬枝的眼睛焕发了些神采,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些兴趣,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后面怎么了?”
“让那些粗汉子打了一顿,强行给灌了下去。”
“……”
忽然不说话了。
张胖子回头看了一眼许冬枝,发现这女人露出了非常不满意的神色。可是这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呢……莫非是这种刺头没有第一时间弄死,对这种“仁慈”感到不满意吗?他有些茫然地想。
不过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心里面的疑问说出来。彼此身份有序,只有许冬枝问他的份儿,哪有他问许冬枝的份儿。
“……你是不是很想问我问题?”
“额……”
“你一定很疑惑,我为什么能够这么年轻就干掉你上司。你也一定疑惑,我为什么好像唯独对这小孩儿感兴趣,对不对?”
这就是年轻人么……这种笃定的口吻,真是让人讨厌。
想是这么想,张胖子可分毫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其实他对这事儿并不感兴趣,只是许冬枝的态度已经尽显无疑,他只好询问,“是的,小人太好奇了。”
“第一个问题的原因是,因为我是天才。”许冬枝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她之前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即使再美丽也很难让人有感觉,但这么一笑却自信洋溢,毋庸置疑,居然有了些让人着迷的味道。
张胖子愣了一愣,心想这时候是不是该说是是是您说的对。
合着这女人就是来自吹自擂的?
“第二个问题的原因是……我想要寻找一个,和我一样的天才。”
那你在一群狗屁孤儿里面找什么找。
“我说的一样,是经历也要一样。”
可一群孤儿能和你经历……
张胖子的想法戛然而止,然后皱起了眉,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一样看向许冬枝。他明知道这样的举动不该由自己向她做出来,可是那一个潜藏在许冬枝言语间的可能性,还是把他震惊到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你……不不不,大人您……您是说……”
他都忍不住结巴了起来。
“是的,我曾经也是家族收养的死士。”许冬枝轻描淡写,抬起头看着天空,神色十分平常,像是在说一件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可我太天才了,莫名其妙就被一根很粗很粗的大腿看中收了做徒弟,莫名其妙就解了毒,莫名其妙就走上了武道的正轨,莫名其妙就成了家族的红人……反正也没怎么样,就走到了现在的地步。天才是这样的。”
反正也没怎么样……
张胖子脸色有些不自然,许冬枝说的这番话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在听什么话本故事,荒诞到让人觉得自己的过往人生只是个笑话。可许冬枝偏偏就有着让人相信这个事实的资本,那自己还能怎样呢?
似乎只能承认自己的过往人生的确是个笑话了。
“既然……大人的来历是如此。那么大人对此事的想法难道是……”
“哦,你在担忧我掺杂个人的情感,放走那些死士么……喂,别担心,家族既然把职责交给我了,肯定在这方面早有预估,他们都知道我是个靠谱的人的。”
许冬枝哈哈大笑,自信满满,仿佛哄孩子一样做出安啦安啦的样子,虽然张胖子不觉得她算是靠谱,但仔细想想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她话语间的逻辑好像没错。是家族让她来到这里的,那里的人只会更加熟悉这个女人,他们肯定早就明白她会做出什么,就算真的越过了界限,似乎也和自己没关系。
不过不管她会不会放走那些孩子,起码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张胖子想。
她一定会关注那个反抗了的家伙。
好像叫,宁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