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部边境官道,一队车马行的缓慢。寒风刺骨却天晴如碧,让人觉得爽朗。车马队大部分都是一些护卫,不像是行路,倒像是押送犯人一般来回巡视着。
在中间被他们重点关照的一辆小马车上悬挂着棉布门帘,上面沾着昨夜的零星小雪,车里呼气也在那上凝成冰珠,一看便知并不保暖。若这是一般人家的车马也就罢了,可谁能想到这车里坐的是当朝同恩郡主呢?
车内的温度并不比外面强多少,只是不透风,使人感觉舒服一些。
软软的靠垫上躺卧着一个人,她的身上盖着一张裘皮,这裘皮是上好的黑熊皮温暖浓密。
裹在熊皮里的人一路上都发着烧,那张清秀的小脸上满是不自然的潮红,她的唇已然皲裂破口,发髻也有些蓬乱了。
浓密的黑发中夹杂着丝丝白发,谁能想到这竟然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啊!
她的那张脸只是清秀罢了,闭目时不会令人流连不去。很薄的嘴唇上渗出丝丝血迹,一排贝齿轻轻咬着,眉头紧蹙,像是十分痛苦一般。
躺着的人身边还跪坐着一个女子,她十几岁的年纪,穿着鹅黄撒花的袄裙,虽然做工很好却显得很旧了。
她正用帕子沾了少许水为躺着的人擦着额头用来降温。
从京城出发后郡主就发了低烧,断断续续的吃药也不好,到了北地后更是一病不起。可是这些人根本不顾忌她的病情,硬要郡主在限期内和亲番邦。这根本不是和亲而是要命,但她苦苦哀求换来的只不过是兵丁们的调戏。
这段长路陆陆续续不少婢子被这些禽兽侮辱,小厮也渐渐不是被打死哄走就是自己逃了,郡主身边也就剩下自己、百灵以及几个老仆了,若她不是郡主近身伺候之人,恐怕也……
躺在软垫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黄衫侍女急忙的过去搀扶,而坐在门口挡风的百灵也忙又拢了拢车帘。
那人微微的喘着气,细若游丝也差不多,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艰难的吐出几个字:“莺儿,到何处了?”那声音沙哑沉闷,带着一股难言的无力。
“回郡主,快到萃庭镇了,到了驿馆我马上给您去请大夫。”莺儿听着这声音急得眼圈都红了,她这几日偷偷哭了许多回,但在主人面前却尽力隐忍。
“萃庭啊,离边塞也不远了,快了,咳,快到地方了,把箱子里的药拿出来。”躺着的人半是咳嗽半是说到,说完就兀自挣扎着歪着身子想起来。
黄衫女子赶忙去扶,却被那人挥开了。
“拿药去,我还行。”听她这样说,黄衫女子便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箱子,这箱子里少说也几十个小药瓶,花花绿绿。
她颤巍巍的从中拿出了一个贴着小红条的药瓶。
那人看了她一眼虚弱的说到:“拿千秋丸。”那声音虽然微弱但是却笃定,不含一丝犹豫。
黄衫女子的手更加颤抖了起来,“郡主……”
在那人的目光下她还是拿了该拿的一瓶,只因那半合着的眼睛在看着她。
小瓷瓶里只有一颗红色的药丸,红艳艳的如同一粒饱满的石榴子。只是这世界鲜艳的东西大多有毒,这药也不例外,这丸药药性刚猛,里面的成分与五石散类似却更有镇痛的作用,服下后不管是什么样的大病都如同好人一般。只是药效一过便难免形销骨立毁伤根基了。
思及此,黄衫女子犹豫万分,蹙眉不语。
那人却伸出一只手去夺那药丸,转瞬间就把药丸吞进了肚子。
在黄衫女子眼前晃过的手洁白如玉骨肉均匀,指甲修整的莹润,指节即不会显得粗笨或者过于纤弱,看一眼你就会觉得那是世上最好看的手。不管面容多么憔悴,这双手却像是吸收了所有力量一般的仍然灵巧。
红色小药丸入口后,不大一会儿的功夫那人就仿佛从未生过病,那双眯着的眼睛也恢复了以往的神采,光华夺目。
“莺儿给我梳妆吧,我是大渝的郡主,不能没了体面。”清秀女子说罢,笑了一下,她并不美,容貌中上,但一双眼生的极好。
假如刚才她并不使人留意,那现在却足够令人印象深刻。只因那双好眼睛,那双能刻进灵魂的眼睛。那眼睛黑白分明明明是如同孩子般的纯澈,深看去却有着世上的沧桑和深邃,似乎她已经历尽情劫返璞归真了。
闭目之时,不过是一个面有病容的小丫头,可是当她睁开那如汇聚万千灵秀的双目时,所有的光华都被吸引过来,若她五官生的美,那这一双眼并不出色,正因她五官平平才会让人把所有的视线集中在那仿佛亘古幽莲般的眼睛上。
狭**仄马车里,两名侍女正给她梳妆,“黄莺、百灵,本宫待尔等如何?”
两名侍女齐声答:“自是极好。”
“你们听着,今夜入住萃庭馆驿,我会交给你们二人各一封信,黄莺往江北重镇去寻兄长,百灵潜回京都去找我舅舅,你们二人一定要把信带到,这样我和亲的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黄莺、百灵二女皆是诧异,却齐声应是。
女子点点头道:“我好久没吹箫了,取我的萧来。”
“是。”黄莺从箱笼中取出一管紫竹萧,此萧声不如洞箫悠扬哀婉,又不如玉箫清脆宜人,只是空灵悲凉。这箫声难得,而技艺高超者更难得,萧上面隐隐有些旧痕。既非名家所制也非家传之物。
她只是怜惜的看着,恐怕是最后一次吹奏了。
忽然一声嘹亮的尺八加入了这哀婉的萧声,尺八的声音却说得上是沧桑辽阔,如同天上长鹰鸣,又似皑皑雪山之雄奇。
女子惊讶于竟然有知音人,便用萧声与尺八相合,二者相辉映,到是没了那股哀婉,仿若新生一般。
远远的,有一匹黑色的马静静伫立在雪中,马上的人披着黑色熊皮披风,玉般长指按在尺八上,一直与萧声相合,直到那车队远远离去才停止。
他偏了偏头,身边的人会意道:“主人,那是同恩郡主和亲的车队。同恩郡主乃当今最受宠的石贵妃的表妹。此次蛮夷叩边,圣上议和,定下盟约,和亲送嫁白银万两。”
“哼,和亲,不过就是求一时的安宁罢了,她,是个可怜人。”男人一驳马头便离去了。
那尺八的声音渐行渐远后,女子仍然在吹奏,几分落寞几分黯然。在外巡视的兵丁们听到了马车里传来的声音,前后载货物的马车里也有还没逃散的家仆。
他们竖着耳朵一听就知道,是郡主的萧声,这箫声在府邸里听了千千万万遍,不会错。
为首的侍卫长却急了,他该怎么办?他接到上头人的死命,不能让她活着,一路上却连劫匪也没有遇上,亏他们还是挑得僻静小路,匪患频发的地方。
伴随着箫声车队再拖拉也终于于傍晚抵达了萃庭镇馆驿,这个地方的馆驿从来没接待过这样的尊驾。
说是馆驿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众人草草的入住后连收拾都没收拾就直接睡了,昨夜赶了一夜的路,寒风瑟瑟磨人得很,那些兵丁再壮实也是人,他们也是疲惫了。
侍卫首领却无心睡眠,明日启程去江北,最后一站了,在这一路上若她还不死……不行,她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