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无雨,光线明亮,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黑色雷克萨斯泊在路旁,淳于谦从车上下来,一双夜鹰般深遂冷清的眼,蕴着沉甸甸的心事。他稍有停顿,才踏上满地金黄的赏金路。
赏金路是季家私人土地,这两年渐渐在秋季银杏叶落的时候做为景点对外开放一段时间。
深秋中,风过时,吹落一地银杏叶。铺出一条炫目的黄金大道,在秋的萧瑟里旗帜般辉煌着。
周一早晨,游客不多,季勋独自背着手散步,微微风起,近旁的银杏叶如黄蝶飞舞,打着旋渐渐落下。他穿着深卡其色毛织外套,戴着顶麦格呢单帽,走的很慢,满地的落叶衬着他的背影,不觉落寞。
淳于谦慢慢追上他的步伐,静静的走到他身边。
季勋抬了一下帽檐,抬起微垂的眼眸,定睛一看,雄浑的嗓音惊讶道“少谦!”,
距离上次相见,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
淳于谦动了动唇,不卑不亢,礼貌称他“季老先生。”
他刚亮起欣喜的眼神暗淡下去,缓缓独行向前。淳于谦平静走在他身旁,两人之间隔着无形疏离的屏障。
风吹树稍簌簌作响,远处有一对身着汉服的情侣在拍照,铺着垫子带孩子聚会的几对宝妈,和一个追着小京巴奔跑的小女孩。
两人就这样无声走着,走过警戒区,走到季境小桩前,季勋松开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淳于谦颔首。
瞥见他脸上松弛的肌肤,和嘴角的法令纹。
一起绕过小径,淳于谦在厅前止步。季勋轻叹,不勉强。
两人转身,对坐在宽广的湖面观景台的茶案前,季勋卷起袖子烧水,关心问“秦小姐怎么样?”
淳于谦滚动喉结,终是没有回答。
他拿掉帽子,新染的黑发使他看上去年轻不少,徐徐说“我知道,季禹行的确不配有你这么优秀的儿子。”
滚烫的开水浇在紫砂茶具上,腾气一片蒸汽,随风吹散。老到骨节略微突大的手,拿起竹镊子夹着茶杯在开水里打着圈,这个过程叫洁具。
“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提他”枯卷的茶叶坠入紫砂壶中——投茶。
他说“这么多年来,你还是第一次主动找我!”
淳于谦的心,在那件事之后,已感受不到所谓亲情,所以,对他很生硬。
他如劝如诉说“如今,你也有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生命有了新的开始,过去的事情,是否可以放下一些。况且,他已经受到了惩罚。”茶叶在80度的水温里慢慢舒展,——醒茶。
闻言,那原本自然放在茶案上修长美观的手掌,像感到疼痛般渐渐紧握,时间静了一下。就在他起身之际,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按住他的手背。
淳于谦像被烫到般快速将手抽回。
“我慢慢老了!”他听见季勋的声音带着迟暮的萧瑟,手背上好像感受到余温,他动了动再次坐下。
“你知道,只要你来,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的。”季勋收回手双手端茶敬在他眼前,——奉茶。
湖面起了粼粼波纹,淳于谦双手接过茶放在案上,茶香渐渐融入空气中。
他终于开口,音色是商业谈判的冷静沉着,说“季屾集团是我母亲带着娘家资产和人脉重振的。我该来拿回属于我和她的那部分了。”淡淡的茶香充盈他的嗅觉。
“你当然有资格!”季勋独自品茶,慢慢放下空掉的茶杯,同他倾诉“少谦,你知道,我跟世上所有暮年的老头子一样,会期盼被探望,期盼牵挂得到回应。我的心,和所有长辈的心是一样的。”
淳于谦不愿意给他机会,他推开凳子,起身,官方道“下午我会派人把合同拿来,烦请您过目,您多保重!”
他仍静坐,声音留恋的追至他耳畔温和道“麻烦替我向秦小姐带个好!”
那杯未喝的茶,已经凉了。
离开的脚步停顿两秒,又继续向前。
多年前,赏金路不叫赏金路,它只是季家庭院的一部分。因为女主人爱好,所以就种植了大面积的银杏树,他也曾如远处和妈妈嬉戏的小男孩一样,跟母亲在这里奔跑,他还记得母亲爱捧着大把的银杏叶撒向空中,父亲抱着他在纷纷扬扬落下的黄叶里转圈。
那时多简单,美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耳畔又传来漱漱响声,张开的银杏叶,摇着纤细的手臂作同大树告别。
起风了,淳于谦走在风里,不断有黄叶卷进脚底,他加速,走出令他痛苦的回忆。
“准备好文件,乾江的项目交给季屾集团,由你亲自和季老先生洽谈。”他靠在车旁,给阎娅婷打电话。
“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晚些时候我先给季老先生去个电话。”
“公司的事情,这段时间要多麻烦你和肖经理盯着”。
阎娅婷在电话那头莞尔一笑。
挂掉电话,他拢了拢外套,坐回车内,吩咐说“去医院!”。
“好的!”司机老马熟练的打转方向盘,掉了个头。
此时,晚出的阳光透过云层,逐渐普照大地。
......
秦薇识闭着双眼,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小巧的鹅蛋脸上双颊潮红,额角的发际线渗出密密的汗珠。
淳于谦换上无菌服,刚靠近,心跳监测仪就显示异常。病房门马上被打开,穿着白褂的秋繁狂奔而来。
“先生,请您先回避。”护士轻轻推了一把淳于谦。
秋繁冷静的察看了一翻,吩咐说“镇定剂加量!”
病房门口,淳于谦看着自己伸出的手,他还没有触摸到他想要抚摸的面庞。
病床上的人挣扎着想睁开眼,耳边是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你看,那就是秦薇识,昨天街上打架的就是她父母,她爸不要她和她妈了。
“是啊,真可怜!”
“学习好有什么用!”
“听我妈说她当时下跪求她妈妈了!”
...
纷纷扰扰,砸开记忆的大门,压抑在岁月的往昔,如潮水袭来。
她回到小镇,站在时光的角落,无助的看着历史重演。
那天,爸爸毫无预兆的回来了,妈妈二话不说,箭步冲过去,撕吼着就与他扭打。她吓坏了,丢下手里的书,本能的冲过去想要拉开他们。
恐惧的眼里蓄满泪水,她夹在两个面目狰狞,毫不理智的大人中间。像一片浮萍,随他们一个奋力抓打,一个急于摆脱,而酿出的波浪摇摆不定。
耳边充斥着围观人群的惊呼大喊;也不知道是谁一挥手,她踉跄的被推出去,扑到一旁,额头磕在坚硬的石角上。她痛得慢慢蜷缩...
随后是一阵黑暗,寂静。
当光线重新模糊亮起时。
她回到另一个场景,回到与神情愤懑的妈妈并排而走的隧道里。她怕黑,双手在口袋攥出了汗。不敢问,也猜不要去到哪里,出了隧道口是黄昏,她无声沉默的领她沿池塘小路,走到一栋老旧的家属楼。
秦妈妈上前,敲开一扇门,开门的女人看到她时,脸色一变,但还是让她们进来。
秦薇识尾随着妈妈进去,她看到许久不见的爸爸坐在沙发上,很明显,他在看到妈妈和自己时目光迟疑。
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后来,爸爸起身去了阳台,妈妈开始砸客厅的东西,先是一样两样,一声两声。
接着手一挥,茶几上的物什纷纷被扫落,乒乒乓乓,哐啷一地。桌椅伴随着撞击声被掀翻,15岁的她,吓得瑟瑟发抖,本能的紧紧环住双臂。
窗外,天色已经暗,她在盛夏冷得浑身哆嗦。
秦妈妈一脸冷漠,狂发泄着她的怒气,现场一片狼籍。
哐哐哐...刺耳的敲击声像恶魔逼近的脚步,徘徊在并不宽敞的客厅。秦薇识鼓起勇气,看了一眼。见红了眼的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罐子,正用力敲击电视屏幕。
只一眼,秦薇识看清楚了。她大惊失色,冲过去伸手就夺。
就在指尖刚接触到物体时,只听“嘭...”的一声,爆破声令心头一震。
不能剧烈摇晃的丁烷液体罐像个小炸弹,瞬间炸掉。
先是听不见声音,再是左手虎口感到麻木肿胀的疼,同时腹部失去知觉,恐惧占满秦薇识大脑,她害怕的蹲到地上大哭。
碎片炸开后打她的手背,手臂上,有几块从墙面反弹进柔软的腹腔。
她迅速被抱到沙发上,躺在那里,感受着分秒加剧的疼痛。
这痛感,那么真切,使她刻骨铭心。
泪水顺着眼角,顺着光洁的肌肤不断往下滑落,消失在棉质布料层。
淳于谦在这一刻爆发,他驱车飞驰到拘留所。
正在电脑前和下属讨论案件的渠城,只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口卷进来,
“少谦?”抬头就看到淳于谦,如受伤的雄狮气势汹汹的站在那里。咬着牙关,问“席嘉呢?”
渠城起身,招了一下手,马上就有人打开近旁的房门。
他冲进去,抓起坐在椅子上的人,紧握的拳头迎面砸下去。
惊起的惨叫声,顷刻传到众人耳中。
有个下属靠近渠成,小声问“渠总队,我们?去看一下?”
他皱着眉,只道了句“等下再进去!”
过了好一会,惨叫声逐渐变小。扬起的拳上沾满鲜血,分不清是谁的。
淳于谦抓着面目模糊的人胸前的衣服,喘着急气。以目光逼视,狠狠宣判“好好的,在这里享受你的下半辈子!”说完,放开手。
席嘉跌坐在地,狼狈的大口喘粗气,抬头痛苦闭眼,以缓解身体的疼痛。
拘留室老旧的白炽灯,发着昏暗的光。他用手撑住地面,换了个坐姿。抹了一下嘴角的血,作垂死挣扎,抬头笑道“呵,淳于谦,你害怕了!”
“啪...”的一声。
淳于谦用力一脚飞起一旁的木凳子,凌空砸在墙角。
他甩了下握拳的手,转身,把这一室的狼藉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