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来的蹊跷,倾盆而来,电闪雷鸣,不过一会儿山石倾泻,树木折倒。姑苏素以烟雨朦胧为美,此刻暴雨滂沱,生生将柔美化为暴虐。
轰隆~
一棵大树倒落了下来,带着土石,横砸在了路中间,惊得马儿跳起前蹄嘶叫。
“吁吁吁!”
车夫拽住缰绳,连连控制马儿,车因马儿的惊吓而在风中摇曳起来。
“小姐!前面走不了了!”
车夫顶了一脸雨水勉强睁眼大声喊道。
绸帘被掀开了,露出半面姣好的容颜,娥眉紧蹙,“此处去苏城已经不远了。无论如何找个地方躲一躲!”
“小姐,可这前面的路被阻住了!”
苏美瑶一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脸上,露出了另半边面容,没想到姣好的另一边竟是如此这般丑陋。人们谈起苏城第一美女苏美娘,都会惊叹于她惊为天人的容貌,而说起与之一母同胞的苏家二小姐,却都是惋惜。苏美瑶幼时面容白净,十分可爱,人都道是打小的美人坯子。祸从天降,在六岁那年不慎被烧落的帐幔烫毁了右半边眼睛和额头,留下了疤痕。
“小姐!雨太大了!小心着凉!”
侍女小喜忙跟上前来,用衣袖去替美瑶挡雨。
此次出门收账不过半天的路程,晌午还是晴空万里,想着快去快回,苏美瑶带着丫头小喜让苏全赶了辆车就出发了。没想到回去的半道上就下起了倾盆大雨,眼下被堵在了半山腰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思忖着得赶紧找个地方躲一躲,山路上不知会有什么土石,甚是危险。
“来,我们先一起把路中间的树移走!”
苏美瑶顾不得扑面而来的大雨,上前去挪雨水打落的树,小喜也赶紧过来帮衬。
“嘶~”
马忽然不安地踏着蹄子嘶叫起来,苏全死死拽着缰绳,不让它挣脱控制。
“小姐小心!”
小喜惊叫,被一把后推,跌坐在泥水中。
巨大的岩石滚落了下来,带着泥沙。
扁鹊放下竹帘,从里屋走出来,捋了捋长长的白胡须,摇了摇头,“伤口残留的黑雾气有些难处理,霸道地占据伤口,阻断药石针炙,要想办法祛除。如果能祛除,筋骨的伤倒是能治的。只是这右臂是怎么回事?是被降魔剑贯穿了吗?”
“是我失手……严重吗?”
钟馗略低了低头,心中满是愧疚。若非鸢夕相救,恐怕三兄弟的命已经交待了。自己还用降魔剑刺穿了她的右手。钟馗回想先前的一战,仍心有余悸,他堂堂驱魔大神,任职以来,何曾遇到如此棘手的妖魔。
姑苏江一阵波涛汹涌阴差阳错将一行人冲出了结界。在弱水的禁制之下,法术使不出来,与那黑雾妖魔一战所伤未愈,所幸与扁鹊所在的灵雾山很近,勉勉强强驾了云,拖着重伤的鸢夕来到了扁鹊山庄。
“其他的伤口能够痊愈,只是这右臂怕是……”这降魔剑又怎是凡物,扁鹊一时也无法拿捏。
“如何?”钟馗问。
“这右臂怕是废了……”
“扁鹊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吗?”柳含烟问。
“净化的术法祛不了这邪气,她本身隔据所有仙术,元气大耗,五脏六腑皆有损失,待我开副药试试吧!但是……还是得看她造化了……”
扁鹊皱了皱花白的眉头。
“扁鹊老头,是你医术不精吧!”王富曲撇了撇嘴说,“你现在是医又是仙,人都道神仙再世,仙草仙药用下去怎么会没有用!”
“哼!富曲小儿!你说什么!”
扁鹊一下怒气上了头,两撮胡子被吹得一跳一跳的,眼睛瞪的老大。气得大骂。
“竖子!要是不信我尽管去别处医治好了,小老儿不治了!”
扁鹊赌气,拂袖背过身去。
“你真是小气,我不过一说罢了!”
富曲不解。
如此场面也不是第一次了,王富曲性子急,总与这小老头斗气,扁鹊也是老来小,真与那富曲赌气,每每都是钟馗和柳含烟两个去哄两个老小孩儿。其实扁鹊老头是个极有趣的人,花白的胡须已经蓄得老长,他便梳成了一条长长的麻花,用草木枝盘起。自他弃世,凭借他超凡的医术,飞升成仙。他不喜住在天庭,便在下界的灵雾山起了一处庄子,住在那里,修习医道,清闲自在,令人好不羡慕。每日与山上的精灵妖怪打打交道,偶尔与隔壁山的山神土地走走门子,倒也不无聊。闲暇时他又驯化了一批雉鸡,现下鹊山鸡正满山地跑。
“三弟!不得无理!”
钟馗厉声道。
“大哥……”
“好了,三弟,少说两句吧。”
柳含烟拦着富曲,不让他再说下去。微微叹了口气,真是孩子气。
扁鹊微微瞥眼,见训斥王富曲,嘴角忍不住往上挑,顺着台阶,就得意地下来了,他清了清嗓子,“咳!其实我在仙界的时候听说,王母娘娘瑶池中的仙藕有续断重塑之功,也许可以一试。”
“如此说来,我去趟天庭,找王母娘娘求段仙藕来。二弟三弟,在我回来之前,这里就交给你们了。鸢夕的伤情就有劳扁鹊大人了。”
说罢,一道金光闪过,钟馗已经没了踪影。
扁鹊捻了捻胡须,“急什么,说不定拿来了也用不上。”
“扁鹊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含烟一时不解。
“你以为这些黑雾是那么好处理的?如果不能把黑雾祛除,进入五脏六腑,回天乏术,何谈什么右臂?”
扁鹊向药房走去。
“含烟,你随我来抓服药。”
柳含烟紧随其后。
钟馗先来到了天庭的府邸,由于常在人间游荡,天庭的府邸是不常住的,又没有人打理,所以钟馗的天师殿也就任由简简陋陋,随它一个高高的四面透风的大殿,连带几个小屋子。老远的还没走近,钟馗就看见一大堆天兵天将将天师殿那块豆腐干大点的地方围的是水泄不通。
一个金发老头正焦急地踱来踱去,时不时甩甩拂尘。看见钟馗,他欣喜地快步跑下台阶,走到钟馗面前,“天师,你可算是回来了!”
钟馗看着太白金星这一年到头也难见一回的神仙,纳闷,“星君这是作甚,这团团天兵,是要掀了我这天师殿?”
“不是不是,天师不要多说,赶紧随我去瑶池面见玉帝吧!”
太白金星拉起钟馗就疾步朝瑶池赶去。
一路太白金星溜溜地说了一长串,紧赶慢赶地将天庭的情况说与钟馗听。
“天师,你可知,这姑苏江景里出来的都是魔王!混世魔王!”
太白金星的脸上满是忧虑,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对天书预示的惊慌。
钟馗大致明白了金星所说,只是天书所说的斗转乾坤的魔王就是鸢夕吗?不应当啊,那黑雾妖魔才是罪魁祸首。
“星君,那魔王应当……”
“到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瑶池。
“天师钟馗觐见~~”
匆匆间,钟馗已经被太白金星引到瑶池中央,玉帝已经等候良久。
“参加玉帝!”
钟馗忙俯身行礼。
“免礼。”
瑶池缭绕的仙气也掩不住玉帝眼底的疲惫,竟依稀看到几缕血丝,超脱凡尘的至尊竟也有了如此烦恼,他的头上真真的是千万烦恼丝啊,一缕一缕牵了多少命数。
钟馗将江境的遭遇一五一十地禀与玉帝听。
玉帝皱着眉头,捻了捻胡须。
“如此说……钟馗,你将那女子带到天庭来。”
钟馗忙说:“鸢夕现在重伤昏迷,正在扁鹊山庄医治,可否等她苏醒?”
玉帝眉眼间略冷峻。
“若她就是天书中所说的妖魔,等她醒来,岂不为时晚矣!”
“臣在秘境中险些魂归太虚,是她救的臣,鸢夕更像是良善之辈,而非大奸大恶。”
“像?”
玉皇大帝哼了一声,天地命数皆系于此,岂能用像或不像来轻易衡量,这可是万千生灵的性命,是……玉帝至尊的权威啊!
“三界命运怎可轻率?八宝玲珑,照妖镜下,如若不是,再做决断!”
“太白金星!”
“小仙在!”
太白金星俯首等待指令。
“火速带天兵下界,把那女子拿上天庭!”
“小仙遵命!”
太白金星一甩拂尘,正要向外走去。
“慢着!”钟馗想要阻止,看如此情势,如临大敌,将人迎上天来,非逼人把最后一口气也咽下了。况且八宝玲珑塔是寻常人能进的吗?即便是自己进去,怕也是难出来。“陛下,臣在江境中见到了黑雾为形的魔怪,妖力不同凡响,臣认为天书所指应该是此怪。当务之急应当……”
这姑苏秘境里出来的一个个都是潜在的隐患,不知道哪一个就会应了这覆世的预言。钟馗所说的黑雾妖魔似乎更像是预言所指,但是也并不能排除意外情况。
玉帝摆了摆手,示意太白金星且慢。
“二郎神何在?”
太白微微颔首,“禀玉帝,秘境江水崩泄,愚公一族覆灭,二郎神将已经前往查看安抚。”
“你且去让他立刻注意黑雾所化妖魔,断断不能有所疏忽。至于……”
玉帝思虑起来。无论鸢夕是不是混世妖魔,终究都是姑苏出来的,断不能就这样任由她在外面。必然要牢牢掌握在手中,不能有变数。不然再出一个五百年前的石猴子,天都要被捅个窟窿。
“钟馗,那来路不明的女子暂时由你看顾。以下界一月为限,必定要来天庭复命。若有变数,即刻回禀,出了差池,唯你是问!”
眼中寒光一闪,天地至尊的声音回荡在瑶池,弥散每一寸缭绕仙雾。钟馗俯身谨承天命。
微风浮动帘子,烛火微动。柳含烟起身,将窗扉掩上。
扁鹊已经为鸢夕重新处理了伤口,切开右臂,重新排列了破碎了的骨头。整条手臂滚烫,额头也十分灼手,怕是凶险。
炉中药剂约莫一个时辰了。拿起药罐子,柳含烟将汤药倒进瓷碗中,汤药在碗中打了个旋儿。腾腾的热气熏蒸而上,抚得人脸上暖暖的,是一股浓浓的苦味,柳含烟善从苦味中悟道品滋味儿。
走过堂前,初秋时节,微风徐徐,扫落下几片轻叶,柳含烟微微侧身,防止落叶掉进碗里。忽然,他眉头微皱。
“什么人!”
嗖~
一枚石子飞过,一个黑影闪过,落荒而去。柳含烟匆匆追了上去。
追着黑影,柳含烟,一路出了山庄。他闪身截住了黑衣人的去路,那黑衣人停住了脚步,眼神瞥了瞥远处的扁鹊山庄,眼底掠过一丝光。
柳含烟思索这人闯入山庄必定有什么目的,扁鹊不问世事,他的山头鲜有人至,极有可能是与鸢夕有关,他试探地问,“你还逃得了吗?快说偷偷潜入有什么目的!”
那黑衣人二话不说便一掌打来,柳含烟侧身躲过,准备还击,却只见黑衣人顺势逃入了竹林,消失不见了。
他不想打,只是想逃,为什么?
调虎离山!
庄里头远远地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柳含烟急忙往回飞去。
出了南天门,钟馗就看见下界灵雾山头法术招式四散碰撞。他飞也似的朝灵雾山飞去。
整个山庄一片狼籍,不少精怪围着看热闹,随着墙体倒塌的一声轰然,两只神仙暴露在众妖睽睽之下,尘土拔地而起。
“咳咳……”
钟馗忍不住咳了咳,用手驱散粉尘。
面前扁鹊正执着神木藤杖,气喘吁吁地怼着王富曲。
“富曲小儿,你还我千年蛇胆、深海珍珠粉、万年人参、九头灵芝来!”
说罢,他抡起藤杖就要打。
王富曲一阵好躲,一把抓住钟馗的衣服,到了他身后。扁鹊紧追了上来,寻隙要用神木藤杖打人。
钟馗被夹在中间很是无奈,两个千年老神仙竟如此为老不尊,叫一山头的精怪看热闹,实在是丢脸!他正想要发怒,只听到有一声巨大的轰然,孤立的高耸门板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水沉木的巨大密度,在落地那一刻响得实实在在,晃动的地面让人无法平衡,周围小妖被惊得四散而逃,有的甚至吓出原形,瘫软在地。
“王富曲!”
“富曲~”
“曲~”
王富曲从不知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名震江湖”。这一声嘶吼,足足让这三个字在灵雾山间来回荡了许久许久。
烟雾里显出一个俏皮可爱,怒气冲冲的青衣女子。她气急败坏地就冲了过来,一把揪住了王富曲的衣领,快速地打量了一番,暗暗舒了口气。
富曲微微莫名其妙,赔了个笑,问:“小青,你怎么来了?”
小青一把甩开富曲,自顾自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没好气地说,“我来看看你死没死!”
“他没死,不过快要死了!”,扁鹊不知何时就执着藤杖过来了,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千年蛇胆……王家媳妇儿,富曲小儿欠我一个蛇胆……”
“谁是他媳妇!”
“谁是我媳妇!”
“你敢打老娘蛇胆的主意!”
“你敢打小青蛇胆的主意!”
王富曲和小青异口同声地驳斥扁鹊,眼中杀气腾腾。扁鹊不觉眼前一黑。
“……”
柳含烟慌忙看了一眼对峙的四神,便匆匆往后院飞去。
鸢夕的房门打开,里面的东西零零散散撒了一地。
刚刚必定是有人来过,还与三弟打了起来,打烂的窗户上还残存着几丝金色的流光。
鸢夕的静躺着,柳含烟上前探了探鼻息,松了口气。
究竟是谁?
“这是哪里?”
小小从探头看了看外面,乾坤伞发出了微弱的光。闻着饭菜的香味儿,五道金光一闪,五天童纷纷从伞里跑了出来。周遭是一个一个简陋的小屋子,泥墙草顶,土灶台的一侧被熏的发黑,木盖子与锅没有完美地契合,露出一条小缝儿,锅里盖着些小菜,门外有母鸡咯咯咯地叫唤。这饭菜虽然不是山珍海味,但是闻起来真的极香,小甜忍不住想要去掀开盖子。
“有人来了!”
小甜手一慌,化作一道金光回到了伞里。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一身土布粗衣,头上缠了圈布带子,浸了许多汗水。她擦了擦汗。
“什么声音?”
她纳闷,仔细地四处瞧了瞧,怕是哪只偷食的野狸猫进了屋子。见四下没有什么,她安心地揭开了锅子。饭菜的香气一下掩盖不住,弥漫了整个屋子。氤氲的雾气,腾腾地,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出来了。
“好香!”
“嘘!”
在伞里闷了许久,这人间烟火好不亲切,五天童忍不住口水直流。
“谁?”
那女子奇怪道,四下望了望,也没有人。看了看墙角的雨伞,湿漉漉地滴着水,不解,虽然之前大雨滂沱,雨伞也已经搁置在那里很久了,怎么还会一直滴水。她一步步走了过去。五天童屏住了气,一动不敢动。
“巧娘!我回来了!”
那女子停下来脚步。门外是她的丈夫苏全回来了。
“全哥,你回来了!马上能吃饭了。”
她将饭菜都端了出去。
“巧娘手真巧,饭菜真香!”
苏全一面帮着收拾碗筷,一面夸赞着自家娘子。
巧娘脸微微一红,把苏全最喜欢的萝卜丝放在了他那边。
“苏家小姐找到了?”
回想晌午那场离奇的大雨,巧娘心里总是不安,听说了之后,她匆匆赶到那里,雨已经停了,苏家的人还有苏家女婿黄秉承的衙役们都在山里找人。苏家家丁全数都去了,丈夫苏全作为车夫,和丫鬟小喜一起领路。找了许久,也不见二小姐苏美瑶的踪影。
“找到了。”苏全用筷子扒拉了一口饭,“小姐被困在了山洞里,听见我们的声音就一直喊我们,就找到了她。小姐福气大,没有受伤。”
巧娘心里头也松了口气,苏家小姐待他们夫妇不薄,曾经在苏府有幸见了几面,是个满腹才华,通透明理的女子,承了她父亲的脾气。况且苏家小姐要是出了什么事,丈夫也是要担干系的,毕竟是他赶的马车。
“没事就好!全哥,你的福气也很大。”
苏全笑得合不拢嘴,“我哪有什么福气,我的福气就是娶了你呀!”
巧娘心里乐开了花,脸上挂满了笑容。
天已经黑了,雨后天空没有云彩,星星格外亮眼。巧娘枕着苏全的胳膊。身旁的人已经睡着了,打起了微鼾。巧娘轻轻向苏全怀里靠了靠。
苏全半梦半醒地说:“还没睡?”
说罢,搂着的胳膊有搂紧了一些,“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干活……”
“嗯~”
“真好。”
巧娘双目闪着窗外的星星。
“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