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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春节,安澜回家与家人团聚。安振邦两口子见女儿的事业有了起色,心里宽慰了许多。经过两年的磨砺,安澜成熟了不少,为人处事自有一番作派,安振邦高兴之余,又不免感伤:安澜这几年吃了多少苦啊!
但白桦即将毕业,何去何从,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以后有何打算呢?”安振邦问女儿。
安澜知道爸爸关心自己,可她真不知该如何回答。白桦还不知分到哪里,她只能跟随他,就像他的影子。安澜突然很悲哀。不知何时起,她似乎失去一种能力——一种规划未来,并朝那规划一步步去实现的能力。她追随白桦,亦步亦趋,为了能生存下去,需费尽所有气力……她活得那么卑微,那么小心翼翼,不敢有幻想,不再有梦想。有时她好羡慕白桦,豪气干云,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希翼,对事业满怀抱负……
那年的年夜饭,平日里很少喝酒的安振邦,端起酒杯开怀畅饮,月姣拦都拦不住。吃完饭,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安振邦似有所感触,对安澜说:“记得爸爸跟你说过的么,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总会遇到些磕磕碰碰,艰难曲折。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心态,是气度,遇到困难不回避不退缩,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这世上就没有过不了的坎……”
安澜咯咯咯地笑了。安振邦莫名其妙,安澜笑道:“我有个朋友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哦?你那朋友有见地。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人只要用信念,就能战胜一切困难。”
安振邦呆了呆,若有所思的样子。“安澜,那你的信念是什么?”
“我?”安澜在脑子里回想,她接受过的有关信念的教育。记得小时候,爸爸曾多次提起他们的母亲河——它流经到此,遇到阻挡,但并没有停歇,而是拐了一道弯,又继续向前……它在我们这里,与澧水交汇,形成松澧洪道,河床淤积处,便成冲积平原。洞庭湖水质清洁,湖区土地肥沃,物产丰美,人们在湖洲上开荒,耕种,繁衍生息。因为它的博大与慷慨,才创造了湖区的生机与繁荣……
如果她有信念,一定是那条河流给她的。她和白桦曾经为写关于它的诗作,站在它面前苦思冥想。白桦在诗里写道:“河水淙淙流淌,永远不知疲倦,似乎告诉我,永远不要放弃……”。
“我的信念,就是百折不挠,永不放弃。”安澜豪迈地回答,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呵呵地笑了。
“很好,孺子可教也。”
“英雄所见略同。”
父女俩干杯,一阵欢声笑语。
春节一过,安澜返回山城上班,白桦也开始了四年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
清明节前,山城多日阴雨连绵。阴雨加重湿气,漉湿久久不散,白桦不小心感冒了。他急着赶毕业论文,没把这小问题放在心里,断断续续咳了一星期,身体日渐沉重起来。
清明节那天,云层逐渐低压,忽然间便天昏地暗。安澜公司设在山里,人们纷纷往屋里赶,房子外头很快不见人影。风刮起来了,母鸡在寻找栖息的地方,恐惧地将头缩在胸前,狗在野地里厮打吠叫,预告暴风雨即将到来。
傍晚时分,安澜打开房间的灯,心神不宁,她在想,起白桦今天应该休息,为什么一整天过去了,都没一个电话?
愈来愈响的雷声从远方传来,摇曳不定的电光开始在地平线闪动。很快,狂风卷起暴雨,像冰刨似的打在屋顶,窗子被震得啪啪作响。接着,一阵惊雷炸裂开来,好像要把世界炸成碎片。安澜心惊肉跳地坐起,“白桦在干什么!不行,得打他电话。”
白桦宿舍电话无人接听,安澜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好不容易联系上了白桦的一位同学,男孩说白桦好像病了,在宿舍休息呢。病了?在宿舍?可宿舍没人接电话啊!安澜不敢多想,赶紧拿起雨伞冲进雨幕中。
没有车,也没有人。山路上,被雷电击中的孤树散发着焦糊味,冒着烟。树林里发着微光,像狰狞的鬼火。安澜胳膊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蘸满力量的雨点跳过雨伞打在她身上,生疼生疼。安澜深一脚浅一脚地疾步往前走,焦急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一道蓝光闪过,“嘭!”的一声,惊雷在她头顶炸响,前方不足50米处的一棵大树瞬间被劈成两瓣。安澜懵了,如果刚才稍微走快些,劈成两瓣的也许是自己。“啊——”安澜吓得拨腿拼命往前冲。
还没进白桦宿舍,安澜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咳嗽,呼哧呼哧地直喘。白桦的脸睑已烧得通红,干枯开裂的嘴唇吃力地往外呼气。宿舍里空空荡荡的,室友们都过节去了。白桦抱歉地看了安澜一眼,便陷入昏沉。安澜试着摸下白桦的额头,却像被烫着了似迅速缩回。白桦全身滚烫,已病得很严重了——如果不送他去医院,他会死掉的!
窗外时时传来雷电的轰鸣声,安澜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如热锅上的蚂蚁。
她拨打了120,对方详细询问病人的状况后,客气地回绝了,理由是他们从不动用急救车接送感冒病人。安澜只好跑到校门外打的,好不容易叫停几辆,司机又都不愿意等。安澜折回宿舍,见白桦的脸色由红转紫,便一咬牙,吃力地把白桦背在背上,摸了把大雨伞便走出了宿舍。
雨越下越大,像下杆子似的。雨伞根本罩不住两个人的身体,白桦脚踝以下全泡在雨中。最槽糕的是,白桦的身体仿佛有千斤重,安澜的腰已经佝偻成虾米了。安澜知道,如果此刻倒下,她再也爬不起来了。无论如何,她都要把白桦送进医院。
安澜在雨中艰难地挪动双腿,谢天谢地,有对情侣看到他们了。男孩赶帮过来搀扶安澜,女孩跑出校门外叫车。他们终于上了出租车。安澜浑身湿淋淋的,脑子又晕又胀,像塞满了木头般。
什么时候到的医院,安澜完全不记得了。她一到医院,就一屁股瘫坐在大厅的地板上,看身上的雨水像洪水般蔓延开。她浸泡在水中,又累又困,眼睛快睁不开。当手指接触到坚硬冰凉的地面,她的意识才一点一点恢复。她恍惚看到白桦被匆匆推往了急救室。
医生说白桦的肺部已经感染,需要住院治疗。安澜办完住院手续后,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她不可能向爸妈开口,更不会向金枝提及。她要靠自己解决问题。
安澜回到住处,洗澡换衣,把所有的积蓄取出,将近1000元。安澜带上钱,准备了一些洗漱用品,便去医院了。
已是晚上,白桦高烧退去,人清醒了些,他侧头注视着大门——也许是期盼安澜的出现。当安澜推开病房,白桦非常惊喜。安澜将白桦的床头摇高,给他削了个苹果。
“你去哪儿啦?我醒来不见你,都快急死了。”白桦的眼睛里有种孩子般地依恋。他突然发现,安澜不仅是他的恋人,更像是他的亲人,在这个城市里,当他遭遇危难,只有安澜会奋不顾身地救他。他们唇齿相依,休戚与共,早已不是小儿女的你情我爱。“我以为你要扔掉我不管了。”白桦像是开玩笑,眼里却噙着泪花。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感伤起来了。
安澜很理解白桦的心思。她对白桦,何尝不是一种感恩与爱慕并重的感情。在她最艰难的日子里,除了家人,只有白桦给她温暖,给到鼓励。没有他的爱与陪伴,她走不到今天。十多年了,从孩提时代到青春少年,他们从未分离,一直相携相伴。那些共同的记忆,不管是阳光灿烂,还是疾风暴雨,都早已融入他们血管,成为生命里永远的烙印。
白桦咳得很历害,安澜赶忙叫医生。医生检查后说,白桦有可能感染了肺结核,目前还得观察。
安澜听到“肺结核”这个名词,脸都吓白了。
幸好,白桦与肺结核擦身而过。一星期后,肺炎得到了控制,只需继续消炎,休养了。但安澜也身无分文了,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安澜在白桦面前只字不提钱的事,心里却在焦急地盘算。在山城无亲无故的,她该向谁开口求助呢。只能找大刘了。可拿起电话,她又搁下了。她还从未找人借过钱,实在开不了口。
安澜急得在医院走廊里团团转。迎面走来两名医生,在讨论什么“输血”、“血源紧张”,安澜一听脑子里突然亮光一闪,赶忙去血液科打听。知悉有偿献血的程序后,她一口气喝了几大瓶水,然后坐在献血窗口,露出了白晳的手臂。
医生抽取了三大管子鲜血,脸上没任何表情,解开橡皮带,只扔下一句:“多吃点营养品,要补补。”
安澜拿到了600元钱。她用这600元,捱到了白桦出院。
终于可以回到熟悉的生活,白桦心情豁然开朗。他执意要先送安澜回单位,他再返回学校。安澜便提前通知厨房阿姨,给白桦做顿好吃的。
春天的山野一派生机盎然。久雨后的太阳就像是魔法棒,几乎是一夜间,枯瘦的灌木便发出了嫩绿的新芽,那些常青的树木也卯足了劲,绿得发黑。在它们的脚底,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开得很灿烂,犹自快活着。
白桦在医院呆了几个星期,来到这生机盎然的大自然,兴致勃勃,心情极好。安澜跟在他身后,只默默微笑。她有些疲倦。
转过一道山坡,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红艳艳的。白桦张开双臂,做了个深呼,“我们晒晒太阳好么,消消毒,在医院里呆的时间太长,人都快长霉了。”
安澜说好,声音显得虚弱。
“你也累了,我们休息下吧。”白桦在嫩绿的草地上坐下。
安澜顺从地坐在白桦身边。久雨后的山野干净得像清洗过的,阳光蒸发掉草叶上多余的水份,有种被褥洗净晾晒过后的舒适。白桦摊开手臂,伸展四肢,难以言表的舒适。他回过头,温柔地看着安澜,说:“你也躺下来吧,来啊。”
白桦示意安澜躺进他臂弯。安澜笑了笑,答应了——他那么高兴,她为何要拒绝。
草地上有淡淡的香味,还有阳光的味道,就像躺在家里的床上——月姣打理的家就是这种味道。安澜不知是缱倦还是困倦,她头有点晕,好想睡一觉。
“安澜,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白桦侧起身,手撑着头,深情地看着安澜。“不仅仅是恩人,也是爱人,我们一辈子不分离,生死不渝。”
白桦握住安澜的手,但安澜似乎睡着了,没有回应。阳光下,安澜的脸庞在细细绒毛的覆盖下,显得有些苍白,她鼻翼轻声呼吸,嘴唇小巧而又安详。白桦俯下身,深深地吻她。
安澜似在睡梦中,身体像铅块般沉重。当白桦接触到安澜的身体,他的一只手不小心落在了安澜的胸脯上,便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开始梦呓般:“安,安澜,我,我——”
白桦陷入一片浑沌,他被爱与激情驱使,在这种状态里,肉体的热情被唤醒。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女性的身体,第一次体验女性的肌肤,更何况,这是他深爱了很多年的女孩的身体。他再也无法克制。此时的他,只感受到了爱与拥有——他爱她,想拥有她,这是他一直想要的结果……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这一结果从很多年前就已注定。
安澜感受到了白桦浓烈的爱,她没有力气反对。她也深爱他,愿为他付出所有。她没有什么不能给予。安澜温柔地回应,在这天地之间,他们的爱是真诚的,永恒的,值得因此沉溺。
时间像是不再具有意义,而是从他们身边漂流过去。这么多年,他们似乎都在等待这一天。安澜睁开眼,看见白桦绽放出的醉人的笑。这笑容是那么甜蜜,璀璨,安澜永远不会忘记——因为那是她最后一次见白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