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时起,总会在不经意间,回想起故去的旧梦,未曾泪目,记忆的画面却已有些模糊,不自觉心疼的有些不知所措,而后,就在这或可遗忘又不忘间,不知不觉,再从一夜黑昼,又到了另一个天明……
——题记
清晨,雾气将散,卧佛寺外,崖边的一棵古松下,觉明禅师与叶尘远静静的坐在石桌两旁。
——云荒安静的站在叶尘远身后,如子弟般恭敬,那恭敬的情感是发自心底的。
云荒,就仿佛如叶尘远的影子一般,同心、同情。
……
崖下的云雾隐隐缓动,昨夜与今晨的雨露仍未挥散,树叶上一滴凝重的露珠坠下,滴碎在黑白二子星罗棋布的棋盘上……
棋子黑白二色,历尽千年的世事变迁,仍未能将弈理的奥义变化悉数演尽,再千年之后,黑白二色的交替演化,是否能至终局……
晨初的雨露凝结在棋局旁的古树枝叶之上,枝叶不堪其重,聚成一滴落下,正中棋局一点,叶尘远手中久久未能落下的黑子终于敲落……
觉明禅师一捋花白的胡须,凝神沉思。
良久,觉明禅师依旧未能置下白子,忽然问道:“叶道兄,你看,此局你若胜了我,究竟是你胜了我,还是刚刚那滴雨珠胜了我?”
叶尘远淡然一笑,微笑着回答道:
“自然是我……”
“哦!何解……”觉明禅师问。
“方才这滴雨珠滴下,是无心的机遇,而我落子,是有心而为之,此局,是你我棋局对弈,雨珠乃是自然造化而生,有灵性却无生命,更与胜负之心,对弈胜负自然是在你我之间……自然是我胜了和尚……”
……
晨光,照破天际的云层,昨夜,一夜柔风秋雨,无心吹落了庙外些许松竹青叶散落于阶上,一位身穿僧袍,还未受戒的年轻修行者,走出大门外,拿着扫帚开始清扫阶前落叶,准备迎接晨间将要来进香的信众,可是依稀可见他眉宇紧锁,一股哀伤的气韵油然而生。
叶尘远看见他,略有所思。“这个年轻人我从未见过!可是专程来此修行的信众?”
“是,亦不是……”觉明禅师合十双手,继续说道:“……机缘而已”
“为何他的神韵,竟如此悲伤?”叶尘远又问。
“在他科举提名后,准备迎娶心爱的女子之时,心爱的女子却已嫁与他人为妻,在他本欲寻短见时,我与智真云游回来恰好遇见,于是……”
这时,智真端着两杯清茶,来到两人身旁,说道:“佛明明说过‘放下,自可自在……’可他却一直执迷不悟,恋恋不忘那些无法改变的苦恼,徒增痛苦……”
觉明禅师叹了口气,说道:“世人皆自知放下即可消弭痛苦,却还不是被痛苦折磨了一世……”
“既然放下就可以消弭痛苦,为什么还要让痛苦折磨呢?”智真不解。
叶尘远听了觉明禅师与智真的话,远远的望着那个年轻人,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
“因为‘放下’二字,始终被遗憾所牵绊……”
“放下?就真的这么难吗?”智真挠了挠头,说:“我就没觉得放下过往有什么难的啊……”
“你能说放下就放下,是因为你从不曾拿起过,亦不曾有过拿起后的烦恼……”叶尘远说:“诚然,当人放下的时候自是能了却烦恼,可在这放下之前,必先经过无数的烦恼……最后,才终能挣脱生命的枷锁……”
“到底是怎样的烦恼呢?”智真又问:“……为何如此难以放下?”
“因为快乐总是容易忘记,悲伤却常常都刻骨铭心……”叶尘远说:“而使人遗憾的,恰巧就是那些快乐之后的悲伤……”
“自古以来,佛法普度世人,且依旧渡不尽世间苦海中的遗憾,真不知何时……”觉明禅师合十手掌,望着云后将出的朝阳,“……何时才能渡尽世人,使得世间了无遗憾——”
叶尘远看着觉明禅师,缓缓说道:
“千古以来,人心相同,始终都是为情与欲望所左右,从未改变……自古至今,人心未变,又如何能渡尽……”
……
“若他真有如此遭遇,何不劝他入世为官?为世人造福除害……”叶尘远对觉明禅师说:“……他心中如此悲苦,又得开释,必不会为为利欲所动,惩恶即是一种善举,入世亦是求真,只要有修行之心,在世或在世外岂不是一样的吗?”
觉明禅师低下了头,略有沉思——
他缓缓说道:“一个人就算再善良,如果心怀不平,又如何能再指望他以仁慈、宽恕待人……”
叶尘远不再言语,沉思良久,世事如此,世人如此……
……
“既然明知这个世界并不完美,又何必苛责一切去尽善尽美……”叶尘远说道:
“……至善至美本来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就如世界必然存在黑白与日月一样,有万物凋零才有天地复苏,有日月盈仄亦有昼夜更替……
善?何者为善……因为恶者害人,才有善行渡世……善的本身并非是善,而是与恶相对而言……
恶的本身就是认知善的原因,若无恶,又如何认定何者为善。善行之后又如何让受善者感恩,行善者自足呢……”
……
“那么,叶圣督也有如佛一般的渡世的宏愿吗?”智真问。
“自然有。”看着肉嘟嘟的智真,叶尘远笑道。
“倘若世人遭受灾厄,叶圣督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来济世救人的了?”
“自然,这是我职责所在,更是余生所愿——”
……
……
……
十年前。
千年古刹已成废墟。
尘世的罪业战火已快将这“卧佛寺”燃烧殆尽。
至圣修为,“三大佛宗”教首的“觉明禅师”正禅坐在殿内蒲团上。
他背对着佛像,嘴角的血迹仍未擦掉。
面对手执“不灭惊寂”的“云荒魔君”。
禅定如佛。
寺内僧众,未逃者已死伤殆尽。
此刻,佛前只有智真与那入寺不久的年轻人跪侍在左右。
“觉明大师,你当真不愿归附于我。”云荒执剑问道。
觉明闭口不言。
……
“僧人为何不言?”站在云荒身侧的烎箫忽然开口问道。
“刀俎鱼肉之论,言之何用。”觉明闭目说道。
“和尚莫非是想学佛陀杀身成仁?”
“生死乃命理之终,自然造化之道,何谈成仁。”
“佛曰:‘众生平等’,尽极诸土,在下请问禅师,你睁眼所见世事各处,可有平等?可有乐土?”烎箫又问。
“尘世非极乐,净土存心中。人心不净焉有净土。”
“那么禅师既怀佛心,可愿助吾主,共创乐土。”
觉明缓缓睁开眼,说道:“普度众生,乃是我佛门谶言……可贵君心存怨恨,净世之本并非心怀苍生疾苦,而是为了宣泄心中恨事,即便真的可以一时间创出人皆平等的乐土,这片乐土也终有一天会化为无间炼狱……”
烎箫没有与觉明禅师再继续说下去。
……
因为云荒手中的“剑”,已刺入觉明禅师的胸口。
“既然言之无用,还多言作甚——”
长剑拔出,
觉明禅师渐渐化成石像。
云荒与烎箫走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看着这世间最终,是会成为‘乐土’,还是会化作‘炼狱’吧……”
云荒最后一句话的余音仍然回响在佛堂。
……
“——倘若世人遭受灾厄,叶圣督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来济世救人的了?
——自然,这是我职责所在,更是余生所愿。”
看着化成石像的师父,泪痕满脸的智真脑海中回想起了叶尘远的话。
看着离去的云荒与烎箫,智真没有追上去的勇气……
回头看着师父身后的佛像。
佛目微睁。
佛眼,普观尘世。
但此刻,佛,在哪?
……
几日前的一场微雨,熄灭了庙宇余火。
年幼的智真背负包袱,向佛前已化成石像的觉明禅师磕了几个头。
智真转身向外走去,在将要走出殿外时,站在门口的门槛内,望着天外的云。
“智真师弟,你去哪?”那年轻人拿着扫帚站在殿门外。
殿内的智真抬脚迈出——
……
“智真已死,吾名道衍……”道衍双手合十双手。
“你要去哪?”
“……我要去寻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年轻人问。
“世间一切的‘罪衍’之源——”
年轻人看着年幼的智真远去的身影,良久——
……
年轻人转身合十双手,向“觉明禅师”恭恭敬敬一礼。
石像依旧——
年轻人开始清扫院落,
清扫“卧佛寺”内的一切。
……
佛钟击鸣的声音响彻山涧。
行在山路间的道衍停下了脚步,
但没有回头。
一刻之后,继续向前走去——
……
佛钟击鸣之声不绝……
随着流动的云,
风,将钟声送得更远,
“卧佛寺”的钟声响彻宇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