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诺夫的病史
有一天,彼得堡居民、无党派人士伊万诺夫脸色苍白,手足无措地跑进妻子房间里,丢下一张报纸,双手猛地抱住头。
“你怎么了?”妻子问道。
“大事不好了!”伊万诺夫说道,“我开始变‘左’倾了。”
“不可能的!”妻子惊叫道,“要是这样就太可怕了……你需要卧床,盖上暖和的东西,用松节油擦一擦。”
“不……松节油有什么用!”伊万诺夫摇摇头,用迷茫不定、惊恐的双眼看着她,“我在变‘左’倾呢!”
“你凭什么判定的啊,你这个讨债鬼?!”妻子低声叫道。
“凭着报纸啊。早晨我起床以后,还没觉得什么,一直觉得自己是无党派人士,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
“然后呢?”
“我一看,报纸上报道说,在琴斯托霍瓦省,省长禁止讲授从空气中提取氮气的问题……于是突然我就觉得我好像缺它了。”
“缺谁呀?”
“缺空气啊!……就觉得胸口憋闷,心头发紧,从一边往另一边揪……呃,我想,这是怎么回事儿?然后突然就明白了:我开始变‘左’倾了!”
“你还是喝点儿牛奶吧……”妻子说道,一边泪如雨下。
“喝牛奶有什么用……我是不是很快还得喝稀菜汤了!”
妻子惊恐地看了看伊万诺夫。
“你还在变‘左’倾吗?”
“还在变‘左’倾……”
“要不,叫医生来?”
“关医生什么事儿?!”
“那么,要不叫警察局长来?”
几乎所有病人都不喜欢旁人强调他们病情的危险性,伊万诺夫也是如此。他皱起眉头,哧了下鼻子,不满地说道:
“我的情况还没那么糟糕,不用请警察局长来。我还是上旁边待会儿吧。”
“上帝保佑你。”妻子抽泣着说道。
伊万诺夫躺到床上,脸冲着墙,默不作声。妻子时不时走到卧室房门跟前,侧耳倾听一会儿。能听见伊万诺夫躺在床上,还在变‘左’倾。
早晨再见到伊万诺夫的时候,他已经憔悴不堪、瘦了一圈……他悄悄走到客厅,抓起一份报纸跑进卧室,将这份新报纸展开。
五分钟后他跑进妻子的房间,用颤抖的双唇悄悄说道:
“我变得更左了!往后会怎样,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又看报纸了?”妻子跳起来问道,“你说!是不是又看报纸了?”
“看了……在里加,省长处罚了一家报纸,因为那家报纸写出霍乱的病源地……”
妻子哭了起来,跑去找她父亲。
“我丈夫他……”她绞着双手说道,“开始变‘左’倾了。”
“怎么可能?!”岳父惊叫道。
“千真万确!昨天早晨还好好的,感觉自己属于无党派人士。而突然间,好像肝一裂,就变‘左’倾了!”
“得采取点儿措施,”岳父说道,一边戴上帽子,“你把他那里的报纸全都拿走藏起来。我去趟警察局,向局长先生做个陈述。”
伊万诺夫坐在沙发椅上,脸色阴暗,没刮胡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变‘左’倾。伊万诺夫的岳父和妻子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眼中充满恐惧和绝望。
警察局长走了进来,他搓了搓手,很礼貌地向伊万诺夫的妻子鞠躬致意,用柔和的男中音问道:
“怎么样,我们亲爱的病人情况如何?”
“还在继续变‘左’倾。”
“啊!”伊万诺夫说道,抬起他那无神的、病恹恹的眼睛望着警察局长,“垂死的官僚警察制度的代表!我们要认清规律……”
警察局长抓起他的手,摸了摸脉问道:
“您现在感觉如何?”
“我现在感觉自己是和平革新派了!【44】”
警察局长用指头戳了戳伊万诺夫的脑袋:
“还没彻底定型……还没完全成熟!那昨天您自我感觉如何呀?”
“觉得自己是十月党人【45】,”伊万诺夫叹了口气说道,“午饭前感觉还是右翼的,吃完午饭就变成‘左’倾了。”
“呃,情况不好!病情正在迅速发展……”
妻子扑进父亲的怀里大哭起来。
“我呢,其实啊,”伊万诺夫说道,“我赞成强制国有化,将私人……”
“等等!”警察局长说道,“这已经是立宪民主党人的纲领了……【46】”
伊万诺夫长长地呻吟了一声,抱住自己的脑袋。
“这么说来……我已经变成立宪民主党派了?”
“还在继续变‘左’吗?”
“还在变‘左’。你们都走开!最好都走开……不然我看着你们,就变得越来越左。”
警察局长无奈地摊了摊手,然后踮着脚尖走出房间。妻子叫来女仆和看门人,严禁他们拿报纸进来,然后从儿子那里拿了一本《鲁滨孙漂流记》,有很多漂亮图画的那种,把它拿给丈夫。
“喏……你看看这个吧。或许这情况会过去的。”
过了一个小时,她又朝丈夫的房间望了望,突然双手一拍,大叫一声,扑向丈夫。
伊万诺夫正抓着冬季窗框的把手,眼睛紧紧盯着这个窗框,喃喃自语……
“天哪!”可怜的妻子惊叫了一声,“我忘了,我们的窗框上糊着报纸呢……噢,冷静一下,亲爱的,冷静一下!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盯着我……噢,你说说,你在那里都看到什么了?那里都写什么了?”
“说要把科柳巴金开除【47】,”哈哈哈,伊万诺夫大笑一声,摇摇晃晃的像个醉鬼,“我们要决裂,与旧世——世——界……”
岳父走进房间。
“当然!”他一边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一边悄声说道,“当然是赶紧去找警察局长啊……”
半小时后,伊万诺夫脸色苍白,很奇怪地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放在胸前,旁边坐着岳父,小声读着《爱尔福特纲领》【48】,妻子则在墙角啜泣着,惊恐万状、莫名其妙的孩子们则围在她身边。
警察局长进了房间,尽量小心不让靴子踩响地板。他走到伊万诺夫床前,摸了摸他的头,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叠传单和一个金属物件,痛心地摇摇头,说道:
“彻底定型了!彻底成熟了!”
他同情地看了看孩子们,摊了摊手坐下来,开始写去沃洛格达省的通行证【49】。
是谁将它卖掉了……
1
还是不久前,《俄罗斯旗帜》报【50】揭露了立宪民主党《言论》报【51】的行径……《俄罗斯旗帜》言之凿凿地说,上述报纸毫无原则,竟公然无耻地将俄罗斯出售给芬兰,并因此从芬兰人那里获取大量资金。
而就在最近,《俄罗斯旗帜》报那不留情面、明亮耀眼的探照灯,又从报纸转向了个别人。它将矛头指向我,将我的所作所为悉数曝光,并且发现,作为一个同情犹太人的记者,我也被人收买了——我将自己的祖国或批发或零售出卖,从而有组织有计划地将其引向解体和灭亡。
得知我脸上的面具被撕掉了,我本想赶紧逃脱,隐瞒自己对此事的参与,设法掩盖那些会严重损毁我名声的事实。但实际上根本无济于事,一切迟早都将浮出水面,而这些对我而言将更为不利、更为耻辱。
最好还是我亲自讲一下全部经过吧。
我能做的也只有主动交代了——这样即使救不了我,但至少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减轻我的罪责。
2
有一天女仆通告我说,有两位先生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见我。
“他们是些什么人?”我好奇地打探道。
“似乎是外国人。一个好像是楚赫纳人【52】,长得煞白的,还有一个小个头男人,吊梢眼睛,黑黝黝的皮肤。肯定是个日本人。”
那两位先生走了进来,诡秘地打量了一下房间,和我打了个招呼。
“请问有何贵干?”
“我是被派调到日本使馆来的小津羽侯爵。”
“而我,”那个金发男子说道,一边随意地摆弄着他的芬兰刀,“我是芬兰革命党‘力量党’的全权代表,我姓穆利亚年。”
“请讲。”我点头说道。
侯爵用胳膊肘捣捣自己的同伴,俯身贴到我跟前,目光炯炯地紧盯着我的眼睛,小声说道:
“请问……您是否同意将俄罗斯卖给我们呢?”
我父亲是个商人,因而此生我骨子里都留存着从他那里继承下来的生意人秉性。
“那要看怎么卖……”我眯起眼睛,“卖是可以的,干吗不卖?……只是您准备出什么价钱?”
“我们会给您好价钱的,”小津羽侯爵回答说,“不会让您吃亏的。不过您也不能漫天要价。”
“我不会漫天要价的,”我冷冷地耸了耸肩,“但是你们也要明白,我卖给你们的是什么。你们很清楚,这可不是一袋土豆,而是一个庞大的国家。并且,还要补充一句,是我所挚爱的国家。”
“呵,还是个宝贝国家呢!”穆利亚年带着讽刺的腔调讪笑着说。
“是的!宝贝国家!”我激动地喊起来,“至少比你们国家大吧……五十多个省,两个首都【53】,大江大河!还有铁路!从事耕种的百姓!你们到别处去啊,去找找这样的国家啊。”
“这样吧,这样吧,”日本人和穆利亚年交换了一下眼色,辩驳说,“但是这个国家可是飘摇欲坠、一贫如洗的。”
“随你们的便,”我冷冷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不喜欢你们可以不要!”
“不,我们还是想要的……我们需要它。您给说个价钱吧。”
“一千万。”
两个人跳起来,异口同声地喊道:
“一千万?!”
“是的。”
“整个俄罗斯?”
“是的。”
“一千万卢布?!”
“是的,就是卢布。不是芬尼,不是法郎,就是卢布。”
“这个价钱简直是疯了。”
“你们才疯了呢!”我生气地叫嚷道,“这么大一个国家才花一千万,这简直就是白送嘛。花这些钱,你们到手了十几个海洋、一大堆河流,还有交通线路……你们不要忘了,花这些钱,你们还会得到西伯利亚,这可是最庞大、最富有的地域!”
小津羽侯爵听着我的话,若有所思。
“五百万行吗?”
“五百万,”我大笑起来,“干脆给我出五卢布得了!话说回来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出五卢布,我给你们另外一个俄罗斯,就是略微差一点的。书名号里的。【54】”
“不,”穆利亚年摇了摇头,“这样的俄罗斯,五戈比也不要。这样吧……愿意的话,就七百万吧,一戈比也不能多了!”
“你们居然还讨价还价,简直不可理喻,”我气得身子都瑟缩起来,“你们购买的是一个真正的爱国人士最为珍惜的东西,居然还讨价还价!”
“随您的便吧,”穆利亚年站起身说道,“我们走吧,小津羽。”
“你们往哪里去?”我喊道,“你们站住!这样吧,我再让一百万。就这样其实也不应该的,这是多好的一个国家呀。这个价钱,我什么时候都能找到买主的……不过初次相识嘛,这样吧,我让一百万。”
“您得让三百万!”
“握个手吧,”我说道,拍了拍伸过来的手,“不再说了,我再让两百万!八百万。怎么样?”
日本人轻轻抓着我的手,神情紧张地问道:
“带上波兰【55】和高加索吗?”
“带上波兰和高加索!”
“那我们买了。”
我的心脏不知道为什么痛得抽搐起来。
“成交了!”我喊道,并装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来隐藏自己沉重的心情,“你们拿去吧!”
“怎么个……你们拿去吧?”穆利亚年不解地斜眼瞄了我一下,“什么叫你们拿去吧?我们给您付钱,主要是为了让您用自己的小品文把俄罗斯给毁掉。”
“你们干吗要这样做呢?”我惊讶地问道。
“这就用不着您管了,需要——就是需要。怎么样,您能毁掉吧?”
“好的,我会毁掉的。”
3
第二天很晚的时候,有几辆大马车驶到我家门口,车夫们开始呼哧呼哧地往我屋里搬一些沉重的、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
我家的女仆紧盯着他们,一边记录着运来的装金币的袋子数量,偶尔还会揭发马车夫,说他们想悄悄往自己口袋里塞上一两万。而我坐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写着小品文,尽心尽力戕害着被我卖掉的祖国……
现在,当我结束了自己真诚的忏悔之后,我的心里变得轻松了。管他呢,就当我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无情贩子吧,就当我是一个将自己祖国卖掉的家伙吧……但是,哈哈!可是有八百万呢——哈哈!都在我口袋里呢——这可不是小数字。
而如今,在寂静的深夜,我总会在一个奇怪梦魇的缠绕中醒来,面前总会出现一个让我恐惧的噩梦般的问题:
我是不是卖便宜了?!
俄罗斯的故事
1
有一个俄罗斯大学生因为很喜欢植物学而送了命。他到野外去采集植物,一边走着一边哼着歌,采着花花草草。在田野那头出现了一大群从下戈戈列夫卡村来的男人和女人。
“你们好啊,亲爱的村民们。”大学生彬彬有礼地说道,并摘下大檐帽鞠躬致意。“你好啊,狗鱼崽子,该死的家伙!”村民们回答道,“你干吗呢?”
“谢谢……没干什么。”大学生答道,一边弯着腰采着什么小草。
“你干吗呢?!”
“你们也看到了,我采植物标本玩儿呢。”
“你干吗呢?!”
大学生的耳朵终于从这帮男人咄咄逼人的问题里面听出一种奇怪的语气。他看了他们一眼,看到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恐惧与恼怒,看到他们煞白的面孔和青筋凸起的拳头。
“你干吗呢?!”
“你们什么意思,老乡……如果你们心疼这些花花草草,我可以把你们的花草还给你们……”
这时,从这帮农民中间走出一个当中最有学问的人,外号“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萨韦利耶夫【56】。这是个头发雪白的老头,蠢得像块木头。
“你还说是在采花,你这个混蛋,”这个大学问家嘶哑着声音说,“他撒谎,伙计们!他在投放霍乱。”
他是这些头发雪白、蠢得像块木头的老头们当中的权威人士,在村民中一直是高高在上的……
“就是,萨韦利奇!……抓住他,抓住这个家伙……你从那边上!”
大学生哀号起来。
“我让你叫,我让你再叫,鬼小子!没准儿你老爹那个大魔头会来救你呢。搜他的身,米尼亚伊大叔【57】!看看有没有什么粉末之类的?”
他们还真找到粉末了。尽管这是牙粉,但由于下戈戈列夫卡村村民们一周只刷一次牙,是在一个国营小酒吧旁边,而且是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的,因此在大学生兜里发现的那些卷在纸里的植物样本,在村民眼里显然就成了这个大学生险恶意图的证据。
“这不就是粉末嘛!霍乱粉末……怎么样,伙计们,你们说怎么办?把这个家伙淹死还是怎么着,打扁他?”
这两条路对于大学生来说似乎都不那么诱人,于是他说道:
“你们说什么呀,先生们!这不过是普通的牙膏粉而已,完全无害的……喏,你们要是不信,我把它吃了行不?”
“胡说八道!你才不会吃呢!”
“你们放心!我吃了啥事都不会有的。”
“反正他都得死,伙计们,让他吞吧!”
于是大学生在这帮围观的人群中坐下来,开始拼命往嘴里塞牙膏粉。那些心比较软的女人们看着他,号啕哭着,并喃喃自语道:
“可怜的家伙,这是在吃要命的东西啊!年纪轻轻的……却死不改悔。”
“都吃完了!”大学生说道,并给他们看空空如也的袋子。
“把纸袋也吃了。”彼得·萨韦利耶夫说道,就是那个头发雪白的老头,蠢得像块木头。
按报纸上的报道,他们也就是逼着大学生把牙膏粉吞了就罢休了,然后似乎就放他走了。
而事实并非如此。大学生皱着眉头把那个空袋子吞了,此后众人又开始搜他的身:搜出一个记事本和一根牙签,还有一个装着阿拉伯树胶【58】的小瓶子。
“吃了!”“不敬牲口槽”的彼得·萨韦利耶夫又命令道,他是铁了心要给大学生安排这顿简易午餐。
大学生本想表示感谢,说自己已经吃饱了。但当他看到凑到面前的那几张神情不容反驳、长着络腮胡子的脸,便悄无声息地开始吃记事本,吃完记事本以后,又就着阿拉伯树胶,用他年轻结实的牙齿将牙签咬断,最后大功告成似的宣布说:
“你们看见了吧,先生们?我说这些东西都是完全无害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吧?……”
“显然嘛,”一个外号叫“牛屎砖”【59】的和善农夫说道,“咱们错怪大学生了。”
“你们这些蒙昧的人啊。”大学生叹了口气说道。
骂完这些农夫之后,他其实就应该跟他们鞠躬致意,赶紧走人。可是这个大学生偏偏是个地道的知识分子,而这一点最终害了他。
“你们这些蒙昧的人啊,”他又说了一遍,“你们知道吗?比如说吧,霍乱疫情不是由粉末传播的,而是由那种很小很小的玩意儿传播的。它们会出现在水里、水果和蔬菜上面,就是那种被称为霍乱弧菌的东西。这种东西非常小,一滴水里就有好几千个呢。”
“你就瞎编吧!”彼得·萨韦利耶夫将信将疑地说道,但有人也显出一副相信了的样子。
总的说来当时气氛还是很友善的。对于大学生的奇谈怪论,大家也都原谅了他。比如他说,打闪是因为有电才出现的,而天上的云彩是因为水蒸发而形成的,然后被风从一个地方吹到另外一个地方。但当大学生说到一件大家闻所未闻的事情,即月亮自己不会发光,只是在反射太阳光的时候,才出现了一些交头接耳的质疑声。而当这个大学生竟然无耻地宣称说地球是圆的,说它绕着太阳转的时候,这群农夫扑到大学生身上开始揍他……
他们揍了很久,然后把他扔到河里淹死了。至于报纸上为什么没有提这件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2
电报员瓦西卡·斯维希因为酗酒而被开除了。他在小火车站上游荡了很久,一直在琢磨怎样才能摆脱当前这种困境。
突然他发现铁轨间有一个被闲逛军官丢下的揉得皱巴巴的帽徽,于是顿然有了主意。
“有办法啦!”瓦西卡·斯维希说道。
他将军官的帽徽安在自己电报员的大檐帽上,穿上制服,叫来一个马车夫,懒洋洋地坐在带篷马车上,下令说:
“去下戈戈列夫卡村!快点儿!到那里再给你钱。”
三套车猛地响起铃铛,向村长家的小屋飞奔过去。
瓦西卡·斯维希雄赳赳气昂昂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打了一个被他隆重打扮吓坏了的过路农民一耳光,叫喊道:
“混蛋!小心我拿鞭子抽你!!连长官都敢不敬??四处乱窜!把村长叫来!!”
惊恐万状、吓得半死的村长赶紧跑了出来。
“有何贵干啊,老爷?”
“‘老爷’?混账东西,我让你再说‘老爷’!没看见我是将军吗?那边车上坐的是谁呀?……你是什么人?帽子应不应该摘掉呢?你叫什么名字?”
“牛……牛屎砖。”
电报员皱了皱眉头,伸手朝惊慌失措的“牛屎砖”嘴里捣了一拳……
“村长!把他拿下!直到把事情弄清楚。非得给你们点颜色看看!!!敢在这里胡闹?村长,现在把村民都给我集合起来:要宣读文件。”
十分钟后,下戈戈列夫卡村的所有农民都聚集在一起,乌压压一大片,个个惊恐万状。
“肃静!”瓦西卡·斯维希叫道,往前迈了一步,“脱帽!现在宣读文件:鉴于卫生样本国家军需委员会并附火漆印,根据公众图书馆退休储金处【60】规定,特向所有农民每人征收2卢布10戈比人行道税,并上缴圣彼得堡国际法院大会!……明白没,伙计们!逃税者将最高判处城堡监禁两年,或课以500卢布罚款。明白了没?!”
“明白了,大人!”农民的嘴唇微微动着说。
“大——大——人——人?!”电报员吼叫起来,“蠢货!!!帽徽不认识吗?金融院徽章问题决议没看过吗?!村长!把这个人拿下!还有这人!把他们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不敬牲口槽’?拿下!”
半小时后,村长恭恭敬敬地走进小木屋,将钱放在电报员面前,并且怯生生地说道:
“那个东西,那个文件……能不能……看看……关于印章的……”
“蠢驴!!!”电报员嗷嗷地号叫着,将钱塞进口袋,厌恶地将不知所措的村长从路上推开,来到大街上,跳上带篷马车。
“小心我收拾您,混账东西!”电报员威胁村长说,然后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农民中最聪明的彼得·萨韦利耶夫,就是那个头发雪白、蠢得像块木头的老头,走到村长面前,挠挠头说道:
“这可是从彼得堡来的呀。一下就能看得出来!伙计们,这次咱们交的钱可不多呀!”
人 们
伊万·瓦西里耶维奇·西奇利斯托夫支起胳膊肘在侧耳倾听……
“这是来找我们的,”他对已经打起盹儿的老婆说道,“终于来了!”
“你去给他们开门吧。都被雨淋透了,再在楼梯上等着可不好受呢。”
西奇利斯托夫跳起身来,披上件衣服,快步向前厅走去。
他打开门,朝楼梯上看了一眼,脸上立刻绽放出欣喜的笑容:
“哎呀呀!我前天就等着了,昨天又等了一天……真高兴,真是太高兴了!请进,请入寒舍来。”
最先进来的一个宪兵军官被灯光刺得眯起眼睛来,他的脸上一副真真切切的不解神色:
“抱歉!……不过您好像……没明白,我们到您这来是进行搜查的!”
主人一阵大笑,笑得咳起来:
“真稀奇了……简直是发现美洲大陆了!我当然不会认为,您到我这里来是想和我甩几把朴烈费兰斯纸牌吧。”
然后他就乐颠颠地在来者身边忙碌起来:
“我来帮您脱大衣……您自己脱起来费劲。哎哟,大衣都湿透了!我来给您照亮……小心点啊:这里有门槛。”
宪兵军官和警察局长不明就里地对视了一下。宪兵军官顿了顿脚,有点犹豫地说道:
“那我们就开始了。这是搜查令。”
“不不不!你们想都不要想!刚淋了雨,脚都湿透了,就开始干活,这样很容易伤风的……我们现在还是预防一下!您的搜查令就送给哪个老太太吧:难道一个体面人,没有搜查令,就不会相信另一个体面人吗?请坐,先生们!抱歉,您怎么称呼,名字?父称?”
军官耸了耸肩,向那位嘴角已经露出微笑的警察局长示了个意,尽力用一种冷冰冰的腔调说道:
“我正式受命进行搜查……”
主人朝他摆了摆手:
“我知道,我知道!哦,天哪……难道搜查的事情还会从这里长腿跑掉不成?难道我还不明白吗?我会亲自帮你们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有正常人之间的良好关系呢?……好像,您叫尼科季姆·伊万诺维奇,是吧?!呵呵!我知道的,知道的!!您永远也不会猜到我从哪里知道的吧?我是在前厅在您帽顶上看到的!!哈-哈-哈!!这样吧……莉莎奇卡!(这是我妻子……一个非常不错的女人!……我来介绍你们认识。)莉莎奇卡,给我们来点儿什么吧,军官先生们被雨淋了,要暖暖身子!……不行不行!您要是拒绝,我会很不高兴的!!”
从隔壁房间走出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她一边走着,一边整理着自己蓬松的头发。女人眯着惺忪的睡眼,微笑着说道:
“您拒绝一位男士也就罢了,但是拒绝女士就——哼!这样做可就不绅士了!”
丈夫介绍道:
“这是我的妻子伊丽莎白·格里戈里耶夫娜,尼科季姆·伊万诺维奇!警察局长先生……抱歉,我还未能有幸……”
警察局长看到走进来的大美人,一时间慌了神。他跳起身来,两脚一并,将鞋跟顿得咔咔响,很夸张地大声自我介绍道:
“我叫克鲁季洛夫,瓦列里安·彼得洛维奇!”
“您说什么?!太高兴了。我有一个儿子叫瓦利亚【61】。卢克里娅!”
她对前来的厨娘下令道:
“你先把见证人和警察都带到厨房去吧!热一下馅饼,把香肠拿出来,还有黄瓜……那里好像还有大概一升半伏特加吧……总之,招待好他们……我在这里侍奉长官大人们!”
她向瞪着眼睛看着她的警察局长嫣然一笑,飘然而去。
宪兵军官一时间不知所措,刚想张嘴说:
“对不起,可是……”
门外传来一阵喧嚷的吵闹声,是一些孩子在说话,紧接着房间里闯进两个欢闹的淘气包,大约五六岁的样子。
“搜查,搜查啦!我们这里搞搜查啦!”他俩一边蹦蹦跳跳,一边随着跳动的节拍兴高采烈地嚷嚷着,那腔调就好像是有人给他们带来了甜点心。
其中一个光着脚跑到军官跟前,一把抓住他的一根指头:
“你好!在腿上悠一悠我吧,就这样:跳喽,跳喽!”
父亲目瞪口呆地摇了摇头:
“哎,你们这帮土匪!抱歉,请您原谅他们……这都是我在敖德萨的时候把他们给惯坏了。那时候几乎每星期要遭两次搜查……呃,这对他们来说可是最开心的事情了。他们和大家都玩得很开心……您信吗,给他们又是拿巧克力,又是拿玩具的……”
宪兵军官看到小男孩将嘴唇凑到他长长的棕褐色胡须跟前,就俯下身亲了他一下。
另外一个男孩骑在警察局长的膝盖头上,仔细打量着他的肩章,用正儿八经的口气问道:
“你这上面有几颗星星啊?这把军刀能抽出来吗?在敖德萨的时候我自己就抽出来过——向上帝保证,不骗你!”
这时母亲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花花绿绿的瓶子和小吃。她故作严厉地说道: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对天起誓可是很不好的习惯!他会把您缠得很烦的,您把他放到地上吧。”
“没关系的……不会的!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家伙?”
“我叫米佳。那你呢?”
警察局长大笑起来:
“我叫瓦利亚。咱们就算认识啦!”
孩子母亲冲客人微笑着,给酒杯里斟上白兰地,将鱼子酱推到军官跟前,不停地说道:
“请吧请吧!暖和一下!真不好意思,都是因为我们,害得你们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还不得安生。”
“瓦利亚!给我点鱼子酱吧。”米佳讨要说,一边用手指抠着警察局长制服上的一颗纽扣。
一小时后,宪兵军官一只手托着腮,抽着主人递给他的香烟,听他侃侃而谈。
“我们和孟什维克之间有些不同意见,”主人解释说,“主要是因为一些战术性的问题……再就是我们对于恐怖手段的态度……”
警察局长怀里抱着睡着的孩子,轻轻地摇着,他尽量不弄出动静,悄悄坐下来,不让灯光刺着孩子的眼睛。
一个姓哈尔兰波夫的警察用胖胖的手指蘸了口唾沫,将牌甩在桌上,说道:
“看我把您的老K给干掉!如今打扫院子的人都是王子,而您啊,卢克里娅·阿布拉莫夫娜,会当上女王的。就像英国的维多利亚一样。呵呵!”
卢克里娅羞涩地笑着,往空杯里倒啤酒。
“你们现在说得好听……可说来你们到底还是官家的人!”
祝 贺
在第11981期《新时代》上,梅尼
希科夫【62】写了其第一千篇小品文。
梅尼希科夫一大早就醒来了。
他将皮肤干燥、青筋凸起的双脚从床上放下来,将它们塞进玛利亚·戈里亚奇科夫斯卡娅缝好并给他摆放到床前的鞋里,立刻起身走到窗前。
“天气看来还不错,”他小声叨叨着,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很高兴,这样的天气不会影响人民大众的兴致,他们可以在如此欢快的纪念日里热闹一番了。”
穿好衣服,他从油灯里舀了一小捧油,在他脑袋上那几根胡乱翘起的稀疏头发上使劲抹了抹。
“这可是为了纪念日。”他自言自语道。一股温油顺着弓着的干燥脊背流淌下来,令他身子瑟缩了一下。
半小时后,苏沃林【63】家的看门人听到门铃声打开门,看到坐在台阶上等着的梅尼希科夫。
“老家伙,你干吗按正门门铃呢?”看门人招呼他说,“怎么不从后院走呢?”
“要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呢,尼基图什卡!”
“啥日子?不就是平平常常的日子嘛。”
“尼基图什卡!你怎么会明白呢!今天可是我写的第一千篇小品文呢。”
“这样啊。”
“怎么样,尼基图什卡?”
“你这是咋回事啊,像个聋子一样在原地杵着?你想干吗?”
“你应该祝贺我呀,尼基图什卡!”
“瞧你个胡言乱语的老家伙……我祝贺你什么啊?”
“尼基图什卡!……这可是第一千篇小品文啊。因为这些小品文,我挨了多少臭骂和羞辱……”
“那你到底想怎样?”
“你要祝贺我呀,尼基图什卡。”
“看把你急的。好吧,真拿你没办法:祝贺你。”
“谢谢,尼基图什卡!我一向都是倾听普通百姓呼声的。你等下,我给你点儿钱买伏特加……我把钱给塞哪儿去了?喏!十戈比……还有啊,尼基图什卡,找的3戈比零钱你可得给我。伏特加7戈比,剩下3戈比给我……嘿嘿,尼基图什卡……”
“喏,给你!抠门死了。”
“不用谢,尼基图什卡……这是你应得的。虽说给你的是酒钱,不过你最好还是把这些钱存到折子上去……我说认真的。你起床了吗?”
“起来了。你走吧。就是把脚擦干净。”
“我是来找您的,阿列克谢·谢尔盖伊奇……”
“又怎么了?我好像说过吧,我不喜欢你上家里来找我。这样不好,别人会看见的。有什么事你可以在编辑部里给我打个手势,找个偏僻角落说说你要干吗。”
“可是今天不一样啊,阿列克谢·谢尔盖伊奇!”
“怎么了,下雨了?”
“您今天没看到吗?我出了第一千篇小品文。”
“然后呢?”
“可以说是——精神的节日。”
“你还是直说吧:因此想每行字多得10戈比?”
“如果这样的话我会一辈子为您祈福的……只是——的确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呢!”
“那你到底想干吗啊?”
“您应该祝贺我啊,阿列克谢·谢尔盖伊奇!”
“真奇怪……你倒是说说,你干吗非要这样呢?”
梅尼希科夫站在那里,两只脚倒来倒去。
“我希望您也和大家一样……既然是纪念日,大家都表示祝贺的。”
“你成天就是些愚蠢念头!走你的吧,愿上帝保佑你!”
来到编辑部,梅尼希科夫走到罗扎诺夫【64】的桌前,向他伸出手。
“您好,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近视眼的罗扎诺夫礼貌地微笑了一下,看了一眼伸过来的手,目光顺着梅尼希科夫的胳膊一直移到肩膀上。又移到脖子上,再移到脸上,之后又将目光落到纸上,开始卖力地写东西。
“我说:您好,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婚姻并非快乐享受……”罗扎诺夫小声念叨着,笔下刷刷作响,“婚姻是永恒的责任……”
因为一直紧张地伸着,梅尼希科夫的胳膊开始发麻了。他觉得马上就放下挺尴尬的,于是就装作在摸笔台上搁着的铅笔。
“好奇怪的一支铅笔……这种铅笔,我想啊,写字肯定不方便吧……”
梅尼希科夫在椅子上坐下来,就在罗扎诺夫桌子旁,旁若无人地说道:
“我今天写了第一千篇小品文。真的。您可以祝贺我一下,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我写了好多小品文呢。有长有短。是啊……今天已经有好些人向我表示祝贺了:看门的尼基塔——那个黑土区来的一个极好的人!还有阿列克谢·谢尔盖伊奇也表示祝贺了……”
“所有的性感受都应该是愉悦而长久的……”罗扎诺夫念叨着,翻开下一页。
“我就琢磨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要写一篇关于刊物的小品文。嘿嘿!您看那篇文章了吗?今年您住哪里?住郊外小别墅吗?呃,我觉得,我说话是不是有点影响您了?我这就走,这就走。您知道吗,我就喜欢和朋友聊天叙旧……再见,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梅尼希科夫又伸出手去,伸了三分钟,然后摸了摸镇纸,夸赞道:
“真是个好镇纸!”
然后他拖着老态的步伐走向А.斯托雷平【65】的办公室。
“您好,亚历山大·阿尔卡季耶维奇!”
梅尼希科夫很希望斯托雷平能握一下他的手,哪怕仅仅因为今天是纪念日的缘故。但他那老朽疲惫的脑袋瓜不知如何才能实现这个想法。
在斯托雷平桌旁站了十分钟之后,梅尼希科夫耍起了心眼:
“您知道吗?过三分钟后会下雨的……”
“老兄啊,你这个人总是胡言乱语。”斯托雷平低声叨叨说。
“真的。您想打个赌吗?”
憨厚的斯托雷平上钩了:
“那你不是明摆着要输嘛,老东西?”
不过他终于把手伸了出来。梅尼希科夫乐滋滋地将斯托雷平的手搓揉了半天。等斯托雷平将手挣脱出来后,梅尼希科夫嘿嘿笑了一下,满意地说道:
“谢谢您的祝贺。”
然后梅尼希科夫离开编辑部,在街头晃悠着,一边侧耳偷听大家都是如何议论他的纪念日的。
大家都只字未提。只是坐在无轨电车里的时候,梅尼希科夫看到有个人正在看《新时代》。
于是他坐到此人跟前,拍了拍自己那篇文章,高兴地笑起来。
“您觉得这篇文章怎么样啊?”
读报的那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梅尼希科夫走出无轨电车,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一边自言自语地叨叨说:
“你自己才是个老不死的呆瓜呢!还跑来对别人指手画脚。”
晚上,他坐在厨房里向厨娘讲道:
“这一天闹哄哄的,我简直累死了。一会儿这人祝贺,一会儿那人恭喜的。从那些看门人到斯托雷平,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斯托雷平……那人真怪,抓住我的手摇啊摇啊,一边握着还一边笑,一个劲儿笑!我们头儿也是,看到我就说:需要啥尽管说!把我拉到角落去尽管说。真的,我可没骗人!还说,你要是想加钱,我就给你加!读者也是……无轨电车里也一样……到处都在议论这篇文章。”
而夜里他哭了很久。
鲁滨孙们
当船沉没后,只有两个人得以逃命:
巴维尔·纳雷姆斯基,是一个知识分子。
普罗夫·伊万诺维奇·阿卡齐耶夫——曾是个密探。
他俩都脱光衣服从下沉的船上跳了下来,两只手划拉着向遥远的岸边游去。
普罗夫先游到岸边。他爬上礁石丛生的海岸,待纳雷姆斯基游到并气喘吁吁地开始往湿漉漉的岩石上爬的时候,厉声问他:
“请出示您的证件!”
一丝不挂的纳雷姆斯基将湿漉漉的双手一摊:
“没有证件。沉水底了。”
阿卡齐耶夫皱着眉头说:
“那样的话我不得不……”
纳雷姆斯基阴阴地笑一下。
“好啊……无处可送!”
普罗夫挠了挠后脑勺,寂寥无奈地哼哼了几声,然后默不作声,一丝不挂、愁容满面地向小岛深处晃晃悠悠地走去。
纳雷姆斯基逐渐开始安顿下来。他在岸上收集了一些暴风雨刮来的残片和船上的物品,开始用这些残片搭建房子。
普罗夫躲在旁边一个悬崖后面,板着脸盯着他所做的一切,一边搓着自己赤裸干瘦的双手。当他看到纳雷姆斯基已经盖起木质墙壁的时候,就悄悄走到跟前,大声喝道:“哈!逮个正着!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纳雷姆斯基微笑了一下,说:“建拘留所呢。”
“不对,您这明明是在建房子呢!不错嘛!……那您了解建筑条例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建设委员会的消防安全许可证你有吗?”
“您能不能别来烦我?”
“不,我不会罢休的,没有许可证的话,我不允许您造这个房子。”
纳雷姆斯基已经不再搭理普罗夫了,他哂笑了一下就开始装门。阿卡齐耶夫重重叹了口气,站了一会儿,然后就默不作声地向小岛深处走去。
房子搭好以后,纳雷姆斯基开始在里面安顿下来,想尽量弄得舒适一些。他还在岸上找到了一箱书、一支枪和一小桶腌牛肉。
有一天,纳雷姆斯基吃腌牛肉吃得实在厌烦了,就拿起枪跑进原始森林深处,想打点野味。他总觉得有个身影跟在后面,默不作声、悄无声息地从一棵树后面躲到另一棵树后面,用粗壮的树干做掩护。但他并没有太在意。当他看到面前跑过一只山羊的时候,就瞄准开了枪。
普罗夫从树后跳了出来,一把抓住纳雷姆斯基的胳膊喊道:
“哼哼,可逮着了……您有持枪许可证吗?”
纳雷姆斯基将打死的山羊剥了皮,郁闷地耸了耸肩:
“您老是缠着我干吗?您还是干点自己的事情吧。”
“我就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啊,”阿卡奇耶夫不服气地反驳说,“劳驾您将枪支交给我,我签收保管,一直到案件调查清楚为止。”
“干吗要给您!枪是我捡来的,又不是您找到的!”
“对这种捡来的东西您只有三分之一的所有权。”普罗夫本想说,但突然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实在很荒唐,于是半路打住,生气地甩出一句:“您还无权捕猎!”
“这又是为啥?”
“‘彼得节’还没过呢!难道您不知道法律吗?【66】”
“那您那里有日历吗?”纳雷姆斯基狡黠地问道。
普罗夫沉思了片刻,倒了倒脚,言辞生硬地说道:
“这样的话我要逮捕您,因为您开枪影响了环境安宁。”
“那您逮捕我啊!这样您还得给我提供一个住所,管我吃喝,照顾我,带我去放风!”
阿卡奇耶夫眨巴眨巴眼睛,抽动了一下肩膀,消失在树林间。
纳雷姆斯基从另外一条道往回走。正当他踩着一根被暴风吹倒的大树树干渡河时,发现对面岸上有一个写着字的小木桩。
他走近跟前念道:“骑马过桥应小步慢行。”
他耸了耸肩,弯下腰去想喝口清亮洁净的水解解渴,却在岸边的石头上又发现一句话:“请勿喝生水!违者将受到……”
晚上,纳雷姆斯基饱餐一顿之后,在干叶铺成的床铺上睡着了。半夜时分他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打开门,发现面前站着的是面色沉郁、神情坚决的普罗夫·阿卡奇耶夫。
“请问您有何贵干?”
“烦劳您让我进去,我要进行搜查。因为得到调查局情报……”
“那您有搜查令吗?”纳雷姆斯基奸笑着问道。
阿卡奇耶夫重重地哼哼了两声,双手抱头,寂寥悲切地喊了一声,就夺门而去。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天色蒙蒙亮时,他又敲敲窗户喊道:
“您可要注意,我在您那里看到一些书籍。如果书籍内容不良,而您又没有向上级报告自己藏有这些书,那么违规者将受到……”
纳雷姆斯基甜甜地睡着。
有一天,纳雷姆斯基在温暖的、因为炎热而昏昏欲睡的海水里游着泳。他离岸边越游越远,结果筋疲力尽,开始往下沉。
当他感到双脚不听使唤开始抽搐时,就使出最后一些气力,本能地呼喊起来。此时他发现,那个总是躲在悬崖后面跟踪他的身影,慌忙跳将出来,跃入海中,并迅速向正在下沉的他游来。
纳雷姆斯基在岸边的沙滩上醒了过来,他的头枕在普罗夫·阿卡齐耶夫的膝盖上。普罗夫十分关切地用手摩搓着差点淹死的纳雷姆斯基的胸口和双手。
“您……还活着吧?”普罗夫惊恐地俯下身问道。
“还活着,”纳雷姆斯基心头涌起一股感激和怜惜之情,“您因为我而冒着生命危险……您救了我……看来我对您还是很重要的,是吧?”
普罗夫·阿卡奇耶夫叹了一口气,用深陷下去的双眼扫了扫那片被夕阳红色火焰笼罩的无边无际的海岸线,然后不动声色地回答:
“当然很重要。等回到俄罗斯,您得支付将近10万卢布的罚款,或者是蹲上150年的大牢。”
沉默了片刻,他又用非常真诚的语调补充说道:
“祝您健康、长寿、财源滚滚。”
造访
十月党人走到看门人跟前鞠了个躬,礼貌地说道:
“您好!尊敬的大人!基督复活了!【67】”
看门人受宠若惊,微笑地说道:
“哎,我算什么尊敬的大人:差得太远了。”
“您可不能这么说。老婆孩子的,都还好吧?”
“小儿子有点咳嗽。”
“您说什么!这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老婆上维捷格拉去了。”
“您说什么!?维捷格拉可是座极好的城市呢。我听说您夫人是一位非常非常受人敬重的女人……您自己身体还不错吧?”
“老兄,你怎么有点儿怪怪的啊?已经不是十月党人了?”
十月党人惭愧地低下头,小声说道:
“还是十月党人啊。”
“啊哈!这样啊,这样……你还是讨好领导去吧。我们可不会把你给忘了……嘿嘿!”
看门人友好地轻轻拍了拍满脸堆笑的十月党人的肚子,问道:
“要通报吗?”
“是呢,管家先生。”
片刻之后,十月党人已经走进阁下大人的接待室里……
一只凶巴巴的小狗此前躺在沙发上,这时候突然叫了起来,扑到来者身上,咬了他的腿一口。
十月党人微笑着打了一个响指,开始叫这只小狗:
“啧啧啧!”
“哎呀,太抱歉了!它把您的裤子给咬破了。”
“基督复活了,阁下大人!没关系的……您的狗狗啊,人家就是开个玩笑。至于裤子嘛,这样正好有助于通风呢……”
“可是您的腿都往下淌血了!”
“说实话啊,阁下大人,我还要感谢人家……感谢这只小狗呢。您知道吗,我这人是容易中风的体质,人家正好给我做了免费放血治疗。嘿嘿……”
两人坐下来。十月党人望了望窗外,说道:
“天气真不错呢!”
“看您说的!这天气简直糟糕透了……”
“您知道吗,阁下大人,我一大早刚起床的时候就跟妻子说:‘你知道吗?丽波奇卡,天气会不太好的。’结果真是啊,天气简直糟糕透了!”
十月党人思忖片刻,决定向主人说点儿特别好听的话。
“您家的狗狗简直是棒极了!得值百十卢布吧?”
“看您说的!我老婆花了五卢布买的小狗崽。啊,对了!您要不要吃点什么?请桌旁就座吧。”
往桌子跟前走的时候,十月党人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画跟前停留了片刻,夸了夸这幅画:
“好美的海洋景色呀!总之,伦勃朗【68】在这方面的确是无人可敌的。”
“这哪里是伦勃朗呀,这是苏德科夫斯基【69】。”
“但是,阁下大人,伦勃朗也是一位很不错的画家呢。尽管苏德科夫斯基,当然……”
十月党人用手碰了一下画框,又摸了摸画布,意味深长地说道:
“得值15000卢布!”
“300卢布而已!请就座……给您倒点什么喝吧?”
“啊,看您说的!我滴酒不沾的!……我的观点是:一个热爱祖国的人怎能用酒精来糟蹋自己的身体呢?!”
但他马上又想起现在官方也在卖酒了,于是有点儿尴尬,脸也红了……
“当然,那些从事体力劳动的人还是应该喝一点的,因为正如所说的‘mens sana in奎西萨纳……【70】’不过紧张的脑力劳动,阁下大人,还是要求保持头脑清醒的。”
“可我这个人呢,抱歉得很,有时候就是喜欢喝上一两杯。”
“这完全正确呢,阁下大人!我也在哪个地方读到过,说少量饮酒可以让人精神焕发、干劲十足。而我呢,说实话,不喝酒是因为,很抱歉,是因为肝不好。”
这时候仆人走进来报告说,有人打电话找主人。
“抱歉,稍等片刻。”
屋里就剩下十月党人一个人。他整理了一下领带,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脚边躺着的小狗。
“呜——呜,你这个混蛋!不得好死!”
小狗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可惜你会叫唤的……不然的话我非踹你一脚,把你踹到墙上去。滚一边儿去!!该死的家伙……”
他弯下腰去狠狠揪了一下小狗的耳朵。
“嗷嗷。”小狗大声哼哼起来。
“哦,哦……乖狗狗!你怎么啦?谁欺负咱了?是谁呀……?咱可不是好惹的,对不?”
十月党人侧耳听了听动静。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花楸果酒,战战兢兢看了一眼小狗,一饮而光,然后抓起一块鲑鱼,匆忙塞进嘴里,胡乱咀嚼起来。
“我回来啦。您要不要吃点什么呢?”
客人装作咳嗽的样子,掏出手绢,将鲑鱼吐到里面。
“我其实啊,阁下大人,一点儿也不饿。我吃过早饭啦。”
“要是这样的话,来点儿咖啡?蜜酒?这样吧,咱俩喝点蜜酒吧……度数很低的。杏汁露酒。”
“恭敬不如从命。”
客人伸手去拿斟满的酒杯。小狗被他这个动作吓得哆嗦了一下,大声吠叫起来。客人也哆嗦了一下。
“哎呀,我的天哪,看我办的好事儿!!”
一股杏汁露酒开始沿着雪白的桌布往下淌。
“阁下大人!真的是,是因为您的小狗……它叫了一声……”
“喏喏,小事一桩。马上让人擦掉。”
“阁下大人!我来撒点儿盐。这样的话就不会留痕迹了。”
客人用颤抖的手抓起一罐芥末,开始往酒渍上撒。
“哎哎,对不起,这可是芥末啊。”
“阁下大人!真的,我是不小心弄的。让我来吧,我用刀把芥末刮掉。”
“您还是别忙啦。看看,您用刀把桌布都给划烂了。瞧瞧,您怎么这样!”
“阁下……!上天保证,我可不是故意的……您平常在杜马就知道我的,我这人从来不惹事……您可以去问问奥斯滕·萨肯【71】……”
窘迫和惊慌之下,十月党人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弄得阁下大人也有点儿发窘了。
“您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那我就不留您了……”
“再……再见,阁下……大……大……真的复活了……再见,小狗狗……您您……”
十月党人自己都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他开始时冷时热,于是妻子安顿他躺下。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说着胡话。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幅可怕的画面:那只阴险恶毒的小狗在他离开后,挥挥爪子将主人召唤到跟前。当主人俯下身凑到它跟前时,它悄悄报告说:
“那个家伙……刚才在你这里的那个家伙……你去接电话的时候,他喝了一杯伏特加,还将一块鲑鱼藏进口袋里。我亲眼看见的。”
“好吧……”主人板着脸说道,“要是这样的话,我明天就解散杜马……”
灾害
“本年度一场突如其来的丰收令大家手足无措:无论是各个道路交通部门,还是被迫以极低廉价格将粮食卖出的农民们。”
——《工商报》
1
厅长面前站着一位官员,那人十分窘迫地汇报说:
“我们获得的是最可靠的消息……不会再有任何疑问了!都使劲从地里往外钻呢。”
“那它们为什么会这样啊……是没看住,还是怎么着?”
“这哪能看得住啊,阁下大人。这都是天意!”
“当然,确实是天意……但是也有谚语说得好啊:成事靠天,人亦不可懈怠。您说都一个劲儿往外钻?!那什么东西长得最多呀?”
“很多都在使劲往外钻呢,阁下大人……黑麦,小麦……”
“我就不明白了……现在农业都有了长足的发展,难道就不能采取点儿措施吗?”
“什么措施呢,阁下大人?”
“让它们不要长啊,这些小麦啊,黑麦呀,其他什么的。”
“这可谁都没办法啊。一旦开始从土里往外钻,你就收拾不住它们了。一颗种子是很小很小,但它里面的力量可是无穷的!不成啊,看来,就是注定要丰收啊!”
“那农民们都怎样呢?”
“农民们还能怎样?叫苦连天呀。他们说,多少年都没有过这样的收成了。这下好了,上帝生气了——给个大收成。”
厅长沮丧地端详着自己的指甲,叹了口气,说道:
“可怜这些农民了!”
“那是,摊上这种事!常言说得好:苦难深重的俄罗斯人民。”
“嗯?”
“我说,苦难深重啊。他们苦难深重,我们也……我们就更惨了,阁下大人!等他们开始到处讨要车皮、到处弄得交通堵塞,并且还要在报纸上骂我们的时候,那才真正开始闹腾呢。”
“没准儿……到时候收成会不好呢?”
“一点儿指望也没有。我做了调查。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大丰收!”
“到时候又要一片混乱了:免费的食堂,全俄地方行政机构都跑到遭遇丰收的地方去,农民又该破产了。哎,俄罗斯人民哪!”
厅长的声音中显露出一些抒情色彩。
“你呀,俄罗斯人民!正如名留青史的果戈理所说:是谁突发奇想臆造出你【72】?……你竟如此蒙昧荒蛮,连个普普通通的丰收都摆脱不了。”
“很难摆脱了,阁下大人。一个劲儿往外钻。”
“谁往外钻?”
“地里的所有东西。我跟您说啊,有些地方恐怕水果也会大丰收呢!!”
“您说什么!哎,已故的果戈理曾经说过:丰收,是谁突发奇想臆造出你?”
2
农民萨韦利耶夫站在自家的地界上咒骂着:
“看看你!看看你!可恶的家伙!还一个劲儿往外拱!看看别人家都像个正经样——要么被冰雹砸一砸,要么被畜生踩一踩。再看我们这里——你就是拿把铲子去拍它都没用!”
“你在叨叨什么呢,干亲家?”农民帕尔芬·帕尔芬诺夫走到萨韦利耶夫跟前问道。
“还能说什么,他大叔,我田里的黑麦一个劲儿往外钻。一下没盯住,就要闹丰收了。”
“是吗?”帕尔芬·帕尔芬诺夫说道,“你算是惹上麻烦了,干亲家呀!”
“就是啊!这么多年来都挺正常的:去年收成就不好,前年收成也不好,今年倒好!要大丰收了。然后就只能要饭了。甭想有好日子了!”
“啊呀,老兄,那边起乌云了。这下没准儿有救了——让这个可恶的家伙连根给烂掉呢。不管怎样,都比以后二十戈比一普特【73】拼命贱卖强啊。”
萨韦利耶夫的眼睛闪出希望的光芒。
“在哪儿?乌云在哪儿呢?”
“喏!你看,没准儿就会下冰雹呢。”
“借您的吉言啦,帕尔芬·卢基奇,”萨韦利耶夫乐呵起来,“您真会说好听的!”
于是两位干亲家将棕黄色的小胡子向上捻着,久久伫立在那里,紧盯着慢慢逼近的乌云。
3
《智慧之声》报纸在其社论中写道:
我们很早就呼吁全社会紧密团结起来,与俄罗斯农民最可怕的灾难——农业丰收做斗争!如今我们看到的情况又怎样呢?正常平静的年份出现了一些歉收情况,麻痹了整个社会。大家都忘记了:即使在这种年份,阴险的敌人也并未睡觉,或许正用他们的胚芽突破土地,企图成长为一串串沉甸甸的凶险谷穗,就如一排排敌人,威胁着我们的农业。然后大家又会惊慌失措,在这场逼近的大灾难面前无助地东奔西窜、哭天抢地:
“啊,天啊,丰收了!噢,天啊,丰收了!……”
于是农业又要受穷了,铁路又要拥堵不堪了,从而阻碍我国工业的正常发展。农民们!请大家牢记:敌人是不会打盹的!
4
某个大城市的街道上走过一位行人。几个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人抱着两个孩子走到他跟前,用饿得有气无力的声音乞求道:
“先生!请可怜可怜遭遇农业丰收的灾民吧!”
“你们真的受灾了吗?你们不会是装作遭遇丰收的灾民吧?”这位行人心生怜悯地问道。
“才不是呢!真的是大丰收啊!”
“你们那里庄稼长得很多吗?”
“20倍种子的收成啊!”
“真是倒霉的人哪!”过路人哎呀呀地感叹道,“给你们三个卢布吧。没准儿能挨过去呢。”
科学的受难者
省长要求当地警察对学生的校外行为进行监控
当警察分局局长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的佩刀钩在了门把手上。
几个人都使劲想给他解脱下来:他自己、米什卡、米什卡的父亲,还有女侍从。大家都觉得挺尴尬的,而分局局长更是窘得不行。
他鼓起腮帮,搓了搓通红的大手,极力想显出很随意的样子,说道:
“您家儿子咋样啊?”
“挺好的,健健康康的。谢谢您!米什卡!别抠鼻子了,小心打你手。”
大家站了一会儿,沉默不语。
“今天天气还不错哈,是吧?”
“是的。”
警察分局局长走到墙跟前,开始兴趣十足地仔细观看墙上那幅画——《听奶奶讲故事》。
“您请坐吧!”
“谢谢。很好的一幅画呢!”
“是的。”
分局局长坐下来,又搓了搓手。
“嗯,最近怎么样啊,小伙子?”
米什卡用指甲抠着沙发椅背,腼腆地回答说:
“谢谢您,挺好的。”
分局局长伸了下脑袋,从沙发椅上跳起来,又走到画跟前。
“用油彩画的?”
“不是,是《尼瓦河》杂志附的赠品。”
“啊,是这样,这样。挺好的杂志。”
“是的。”
“昨天我们片区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有人领来一个醉鬼,可那人一句俄语也不会说!”
“等等,等等!那是个外国人吧,”妈妈猜测说,“米什卡!小心打你的手!”
“您啊,小伙子,那个……要听妈妈的话。人家可是养育您呢。”
米什卡惊恐地看了一眼分局局长,低声叨叨说:
“我……我听话呢。”
“这些画真是不错的东西呢。一年花上7个卢布,要么给你赠上12本萨尔蒂科夫的小册子,要么给客厅送个什么装饰品。【74】”
“是的。”
“今年附赠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不订这个杂志了。”
分局局长站起身来,用手触了下那幅画。
“正儿八经的油画呢。简直棒极了!”
他将额头上的冷汗擦了擦,将制服最上面那粒扣子扣上。
然后坐下来,又将扣子解开。
“您要不要看看孩子学习的情况呢?”
分局局长高兴得甚至都打了个嗝儿。
“好啊,好啊!我正想看看呢。”
“咱们上他房间去吧。”
大家站起身,走过一条黑乎乎的过道。
分局局长走在最前面,他走到过道尽头,打开挡住其去路的那扇门,又马上跳到一边,赶紧将那扇门关上。
“不是这边!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孩子父亲赶紧说道,而米什卡在身后嘿嘿窃笑着。
他们走进米什卡那个小房间里坐下来。妈妈坐在床沿上,用脚悄悄将什么东西踢到深处。可能她觉得那东西放在明处,被这样有教养的人看到了会有所冒犯。
警察分局局长环顾了下房间,暗自惊恐地发现,这里的墙光秃秃的,一幅画也没有。
他将目光投向沾满墨水的桌子。然后拿起破破烂烂的地图册,开始认真地翻阅。
“美洲……哎,小伙子,请您给指指,那个城市在哪里……德兰士瓦市,是吧?”
“德兰士瓦往后再翻三页:在非洲呢。”
分局局长强颜笑了笑,尴尬地眨巴一下眼睛使了个眼色,说道:
“挺厉害啊!骗不住您呢……我当然知道了,就是故意误导一下您。”
他撒了个谎。心想,得记住这些,以防万一。
“那历史您了解么?”
“古代历史还是近代的呢?”
“那就说说稍微新一点的历史吧……比如,那个肚子里长出树的皇帝,叫什么来着?”
“那不是他肚子里,是他妈妈。是她做的梦。那个人叫居鲁士【75】。”
“就是他,就是他。您能想象得到吗,”他又对男孩父亲说道,“还有一个怪人:抓起鞭子痛打大海【76】。您怎么看这种事?”
“是啊,总之……这些希腊人真是挺搞笑的。”
分局局长将墨水瓶挪了挪,突然十分严厉地问米什卡:
“那柏林在哪里呢?”
“在德国。”
“好样的!一下就猜到了。这样吧,你在这里好好学习,听父母的话,我告辞了。”
所有人都立刻轻松自在起来。
父亲握了握正要离去的客人的手,而母亲则殷勤地问道:
“您要不要来点茶?”
“不了不了,我不喝茶的,我意思是刚喝过了。再见,祝您一切都好!”
警察分局局长在街上站了好久,用手绢擦了擦额头和脸颊,恨恨地四下张望着。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一个卖冰激凌的小贩路过,就将气撒在那人身上。
“卖冰激凌是吧,你这个混账?!大喊大叫是吧,你这个无赖?!你知道不知道,随意喧哗影响秩序,是要……”
然后他用雪白的牙齿咬住嘴唇,一拳打向冰激凌贩子的耳根。
精胺
这是最无聊、最乏味的一届杜马会议了【77】。
电车里刚开始还有几个喜欢凑热闹的读者看看报纸,然后甜甜地打个哈欠,扭身问邻座的人:
“怎么样啊,杜马会议?”
后来连这些根深蒂固的政客们也销声匿迹了……
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报童们只能死乞白赖地跟着路人,跳到其前面,张开双臂,用哀求的声音喊着:
“特有意思的报纸唉!!国家杜马会议进行得热闹非凡!!”
“你就会骗人,小兄弟,”路人不屑地说道,“这也叫热闹非凡?”
“请买份报纸吧,大人!”
“我们早知道这些玩意了!”
于是路人用手推开饿得有气无力、穷困潦倒的报童,迈开大步继续往前走。而报童则垂死挣扎着,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奔走,有时跌倒在马车底下,声嘶力竭地呻吟着、叫喊着:
“特有意思的报纸唉!!在小奥赫塔一个楚赫纳妇女用斧子把情夫给砍了!!买份报纸吧,求求您了!”
看着他们,真是又可怜又无奈。
正当大家都百无寂寥、昏昏欲睡时,如晴天霹雳一般,国家杜马闹出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纷争。这场纷争闹得沸沸扬扬、荒唐无比、毫无缘由,但是刹那间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躁动起来,议论纷纷,就好像被夏日雨露滋润之后苏醒过来。
报纸上的文章个个都义愤填膺:
“在一直昏睡、反复咀嚼那些谁都不感兴趣的琐碎小事之后,杜马终于苏醒过来了,而且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苏醒过来:右翼议员卡尔纳乌希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轩然大波……该议员在台上激愤陈词时遭遇一片嘘声和抗议声,他竟然骂出不堪的脏话,还从脚上脱下一只靴子,将其扔向执行主席。当众议员扑向他的时候,他又骂众人是混蛋和死骆驼,然后还抓起一把椅子,将议员雷别什金的脑袋砸破。这些令人发指的黑帮行径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终结?!而对于这种无耻的流氓,仅仅做出禁止其参加五次会议的处罚,只会是火上浇油,只会唆使其他人也去实施此类暴行!对这种大老爷们最有效的措施,应该是将其送上法庭,剥夺其议员称号!”
报童们也不再跟在路人后面奔跑哀号了,此前他们眼中显露的饥肠辘辘的目光已不复存在,代之以心满意足的神情。
一家大型报纸的出版商赫瓦特金接到通报,说来了一位姓卡尔纳乌希的议员,要和他面谈。
“哪个卡尔纳乌希?他找我干吗?”出版商皱着眉头问道,“好吧,管他是谁,请他进来。”
通报人离去了。门吱的一声打开了,议员卡尔纳乌希悄悄走进来,一边四下张望着。
他走到桌前,将椅子挪到自己跟前,与出版商面对面坐下来,一声不吭地盯着出版商的脸。
出版商双手托着脑袋,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也同样一声不吭地久久注视着来客那张宽大通红的面庞,似乎在欣赏他。
“哈——哈——哈!”出版商突然大笑起来。
“吼——吼——吼!”卡尔纳乌希也笑了起来,庞大的身躯微微颤动着。
“嘿——嘿——嘿!”
“呵——呵——呵!”
“哈!”
“嘿!”
“卡尔纳乌希啊,你小子挺机灵嘛!”
卡尔纳乌希看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怯生生地说道:
“机灵什么呀……怎么说定的,就怎么做的呗。把铁盒子里放着的某个东西给我!【78】”
出版商笑了笑。
“按约定的来?”
“那当然!”
出版商站起身,打开一个小柜子,抽出几张钞票,仔细看了看,将它们塞进卡尔纳乌希的手里。
“唉唉!这里还差25卢布吧!”
“那你有没有按照我的要求,对部长们挥拳头呢?没有吧?这就对啦,老兄,如果你挥拳头的话呢,我就那个……我这个人一向说到做到的。喏,都给你啦!既然没有挥拳头嘛,你也知道的,卡尔纳乌希老兄……”
“可是那些个部长当时谁也没坐在会场里啊。”
“这我就没办法了——看来我比较走运呗!”
卡尔纳乌希咳咳了两声,不满地摇摇头,将钱塞进口袋里,伸手抓起帽子。
“等等,老兄,”出版商拦住他,一边擦了擦额头,“你可是,那个……被禁止参加五次会议吧?这也挺好,老兄……这样正好。这样人家就会淡忘你。我还能再给你弄点什么活儿干干。请问……你能不能把哪个十月党人挑起来决斗?”
“那我还不如直接揍他一顿呢。”卡尔纳乌希温和地说道。
“瞧瞧你……又出馊主意!决斗——可是光明磊落的事情,光打架算什么。”
卡尔纳乌希打了个响指,挠了挠头顶,没有反对:
“行啊,决斗也是可以的。不过决斗可是决斗的价钱,您也明白的……”
“不会亏待你的。不过你可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走到他跟前,挑事儿说‘你昨天干吗往我衣服上吐痰?你这个十月党人的狗东西!’甚至还可以推他一把。”
“那他如果不生气呢?”
“怎么会不生气呢,肯定会生气的。然后呢,你就可以这样这样……”
于是办公室里一直可以听到出版商的低声细语,以及卡尔纳乌希洪亮的男低音。出版商送他走的时候,做了一个狰狞的表情,说道:
“你可要对天发誓,无论是编辑,还是其他工作人员,都不能让他们知道……不然他们会把我给吃了。”
“嗯嗯!”
当卡尔纳乌希来到街上,一个吃得饱饱的报童欢快地跳到他跟前喊道:
“大丑闻啊!议员卡尔纳乌希被禁止参加五次会议!!”
卡尔纳乌希笑了笑,温和地哼哼道:
“你们也是靠这吃饭吧,鬼东西?!”
十月党人奇卡尔金
警察分局局长来到十月党人奇卡尔金家中,向其通报说,由其,也就是由奇卡尔金提议在比秋基市杜马召开的旨在向选民们通报其,也就是奇卡尔金工作成果的会议,不能被批准。
“为什么呢?”奇卡尔金惊讶地问道。
“不为什么。未获批准的会议就得被禁止。”
“那您可以允许召开呀!”
警察分局局长温和地哂笑了一下:
“这怎么能行:准许未获批准的会议召开,这可是违法的。”
“但是如果您允许的话,它就不再是未获批准的会议了啊?”奇卡尔金想了片刻说道。
“话是这么说,”警察分局局长再次对奇卡尔金的无理取闹哂笑了一下,“如果这个会议目前是未获批准的,那我又怎么可能准许它呢?您自己想一下呀。”
“好吧,”奇卡尔金用一种平静得让人发冷的声音说道,“我们要在杜马提交关于这个问题的质询。”
“您签个字,表明已接到通知。”警察分局局长冷冷地点了点头。
待十月党人奇卡尔金剩下一人的时候,他久久不能平复心情,愤愤不已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我会让你们知道,怎么能不批准呢!好吧!!这个质询要这么写:‘你们是否知晓……等等,诸如此类,比秋基市的政府不合理地……’”奇卡尔金叹了口气,搓了搓刮得干干净净的腮帮。
“嗯,措辞有点严厉。立宪民主党人的味道十足……要么这样:‘是否知晓……等等,诸如此类,政府如果行为出错的话……’那什么算是出错呢?犯错误并不是罪过,什么都不做才不会犯错误呢。那我这样算什么啊,傻瓜一样……质询!质——询!我可不能一个人提出质询。万一党内的人都说提得不合时宜呢!嗯,肯定会说的……这样的东西总是不合时宜的。质询!哎呀,我的小奇卡尔金哪!你啊,老弟,直接告到部长那里不就得了,可你却……对啊!我要给部长写一封正式的信……”
十月党人奇卡尔金坐到桌旁。
“尊敬的大人!谨以此信告知您,如果当权者恣意妄为的话……”
奇卡尔金的笔停在了空中。餐厅里咣咣地传来两点的钟声。
“如果当权者恣意妄为的话……”
餐厅里咣咣地传来两点半的钟声。
“如果我们的当权者恣意妄为的话……”
他的手呆滞在那里。餐厅里咣咣地传来五点的钟声。
“如果我们的当权者恣意妄为的话……”
暮色降临了。
“我们的……恣意妄为,我们……”
突然奇卡尔金转念一想:
“那如果……会怎么样……”
他抓起刚写了几个字的信,将它撕成碎片。
“要不这样……不可能的!……不过万一呢!”
十月党人奇卡尔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考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双手一拍,说道:
“哼,就是!应该直接去县里警察局局长那里问一下未批准的原因。至少也要唬他一下。”
奇卡尔金穿上衣服来到街上。
“马车夫!上县警察局局长家里去!知道地方吗?”
“我的天啊!”马车夫一脸真切地惊恐地说道,“怎么会不知道呢!前天我拉人还被他罚钱呢。可以说,这种人谁能不认识呢!居然还有人问这样的问题。”
“那他这人怎么样啊,很凶吗?”奇卡尔金一边登上马车一边问道。
“他啊?可吓人呢。大人啊,恕我直言,他可是很凶一个人呢。咦!火药桶似的!前两天有个官员跟我说的……刚跟他说一句话,他就暴跳如雷,还尖叫着:把你们这些人都给流放了!!去西伯利亚!!胆敢对长官不敬!!”
“他怎么,对所有人都这样吗?”奇卡尔金问道,声音哆嗦了一下。
“这种大老爷嘛……都挺凶的。谁敢招惹他们,可不会给好果子吃的。”
十月党人奇卡尔金不吭声了。
“你这是把我往哪里送啊?”他突然问马车夫。
“您方才不是说上县警察局局长家去吗?”
“方才不是说!”奇卡尔金学着他的腔调说道,“听话要用耳朵,而不是用肚子!你听谁跟你说了?我跟你这个蠢货说的是带我上警察局去,你却把我往局长大人家里送!……你们这帮蛆虫啊,还是被罚得太少!赶紧掉头!”
“是啊,老兄,”奇卡尔金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下,开口说道,“我要去的是警察局。嘿嘿!这些个马车夫真是怪人……你跟他说去那边,他却偏偏把你往这边拉。是这样,老兄,我要去的是警察局。你知道吗,他们没批准我们的会议。那怎么行!我要让他们明白,这种事怎么能不批准呢!我这就好好收拾他们一顿,我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他们知道一下我的厉害!咱们的警察局就这德行,只会没事找事。这就已经……到了吗?……怎么这么快?”
“我使足劲跑的,想尽快嘛。”
“我能见一下警察局局长吗?”奇卡尔金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也就是……警察局局长先生……能见一下吗?”
“请吧。”
“什么事儿?”一个肥胖的男人起身来迎奇卡尔金。那人一副凶巴巴的面孔,长着长长的棕色胡须。
“我想这个……想问问您……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给我的狗领完税标牌?”
“哎,见鬼了!”局长呼哧呼哧地喊道,“都为这些破事上这里来!这个应该到市政管理局那里去领,而不是这里。格拉西莫夫,你这个十足的大笨蛋!送客。”
不可能的事
历史老师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塔奇金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脸色阴沉地翻阅着教学日志。
“那我们就叫……哪怕是……西纽欣·尼古拉吧!”西纽欣·尼古拉脸色变得苍白,他低着头走到讲台跟前,张开被惊吓得颤抖变形的嘴。
“呶?”塔奇金鼓励他说。
“我功课准备得不好……”西纽欣望着窗外,惊恐万分地说道。
“是吗?”塔奇金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问道,“为什么?你能否给我解释一下呢?”
西纽欣其实想解释说,“从这里到那里”以及“复习上周学过的东西”这套做法对他来说实在是枯燥无味,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让西纽欣感起兴趣来。
但西纽欣并不想对老师道出心里话。
“我昨天头疼,我妈妈病了……我成天跑药店……”
“哦哦哦,”塔奇金笑了起来,“这么多事情啊!那我给你打1分吧,西纽欣·尼古拉,如何啊?”
他认真地看了看学生西纽欣的脸,并且看到学生脸上有一种很确定的、不容其他解读的表情。于是转过身去,陷入沉思……
“我能想象出来他现在有多么恨我。我能想象出来,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而他坐在我这个位置上,他会把我怎么办。”
学生尼古拉·西纽欣胳膊下面夹着教学日志走进课堂。他跳上讲台,认真扫视了一下那些坐在学生座位上的吓得脸色苍白的老师们。
学生尼古拉·西纽欣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打开教学日志。他先是令人窒息地停顿了将近一分钟,将所有人的脸审视了一圈。大家都穿着制服,上面装饰着亮晶晶的纽扣。
“嗯,”他说道,“我们今天叫谁呢?……要不,伊赫缅季耶夫·瓦西里?……”
地理老师瓦西里·巴甫洛维奇·伊赫缅季耶夫蜷缩了一下身体,扯了扯制服,胆战心惊地走到讲台跟前。
“伊赫缅季耶夫·瓦西里?”学生西纽欣上下打量着老师,说道,“嗯……我想对您说啊,伊赫缅季耶夫·瓦西里,您的品行和成绩可都不让人满意呢!”
“为什么呢?”老师惊慌失措地问道,“到底为什么呢?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我好像挺努力的……”
“是吗?”西纽欣面带嘲讽地笑了笑,说道,“您很努力吗?我可不觉得……您知道吗,伊赫缅季耶夫先生……我这个人是不拘小节的,不会因为一些芝麻大的小事去挑剔您,比如您现在制服上有个纽扣掉了,而袖子上沾了粉笔灰……这都是些小问题,与学习没什么关系。所以我到现在都还为过去感到很惭愧,因为当年很多人就是因为犯了这些小问题而在品行上被扣分。不!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些,伊赫缅季耶夫·瓦西里……我想问您……您是怎么教学的?您怎么就不感到惭愧呢?要知道给您薪水,可不是让您通宵达旦地打牌、喝伏特加,然后稀里糊涂跑到课堂上来,把什么地理完全丢到脑后……”
“我再也不会了……”老师轻声说道,“这个……不是我……不是我的错……这是塔奇金·马克西姆非要叫我到他那里去打牌……其实我不想去的……都怨他。”
西纽欣怒气冲冲地用自己的小手在讲桌上一拍。
“您要明白,伊赫缅季耶夫先生,我不能容忍对自己同学的窥探、出卖,以及打小报告的行为!我可不会像您当年那样极力推崇这种行径。这简直可耻至极!回到您自己的座位上去,好好思考一下您自己的品行。塔奇金·马克西姆!”
“在这儿!”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怯生生地答道。
“我知道在这儿。您给我走近一点啊……就这样。刚才您一个卑鄙的同学诽谤您,说似乎是您怂恿他打牌的。或许事实的确如此,但这其实与我无关。我不想干涉你们的私生活,也不想为此对老师们实施那种荒唐至极的校外监视——我关心的可不是这种档次的事情!但我还是要告诉您,以您对工作的态度,简直是怎么批都不为过的!”
“为什么呢,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塔奇金老师低下了头,“我好像上课还是蛮像样的。”
“见鬼去吧,还敢说蛮像样的!”西纽欣·尼古拉烦躁地嚷嚷起来,“我说的是您对工作的整体态度。您上课干巴巴的,就是些陈规老套,让学生对学习没有半点兴趣。您怎么不觉得脸红呢!您的课程本应该是很有意思、特别引人入胜的一门课程——可您把课上成什么样了?各国历史被您上成了列车时刻表。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您根本不是老师,而是个鞋匠!您既不热爱自己的工作,也不热爱学生。但您要明白,学生可都是有感情的人,他们对你会是投桃报李……您说说……明天课堂上您给学生布置啥了?”
“从这页读到那页。”塔奇金嚅嚅地说道。
“是的,我知道从这页到那页!具体内容是什么呢?”
“我……不记得了。”
西纽欣·尼古拉脸色一变,眉头紧蹙。他气冲冲地跳起来,踮起脚尖,将手伸到老师耳边,按下他的头,揪着他的耳朵将他拖到墙角。
“简直是不像话!”他嚷道,“一群套中人【79】!形式主义分子!冷酷无味的人!你们把自己烤得干巴无味,又来烤别人!您给我在这个角落里跪着——没准这样可以让您那空洞无物的脑袋略微清醒一些……明天把您父母叫来,我要和他们谈谈!”
历史老师马克西姆·伊万诺维奇·塔奇金跪在地上,头埋在墙角里,悲切地抽泣着……
“如果得1分的话,”他默默地想,“我就开枪自杀!”
塔奇金嘴角微微一笑,将目光从教学日志上移开,抬起头来对因为得了1分而无比沮丧、手足无措的西纽欣·尼古拉说:
“这样吧,西纽欣小兄弟。我给你打了1分。如果我的做法令你有什么不悦的话,你也可以给我在某个方面打1分。”
玩笑开得很成功,全班同学都笑了起来。老师抬起头,疲惫地说道:
“不要说话!下一节课——请大家复习上周三布置的内容。”
不知何处响起了兴高采烈的铃声……
动物乐园
“能进您家来吗?”我透过紧锁的门,再次问道。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老头怒气冲冲的声音。
“是我呀,米哈伊尔·奥西波维奇,让我进来吧。我不会对您做什么坏事的。”
门开了个缝儿,还拴着一根链子。梅尼希科夫那张惊恐的脸凶巴巴地看了我一眼。
“您莫不是来打架的吧?”他声音嘶哑地说道,一副不信任的口气。
“我干吗要打架?……我连根棍子都没有。”
“那您是不是准备赤手空拳……啊?”
“不,赤手空拳我也没打算打……真的,您让我进去吧。我就是来聊聊天儿。”
犹豫了好一阵儿之后,梅尼希科夫把门上的链子解下来,放我进去。
“既然来了,那就……您好!您还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头子,呵呵……”
“怎能把您忘了呢!”
他把我带进一个宽敞冰冷的客厅,那里散发着一种聚积已久的木油、积尘和薄荷脑的味道。我们坐下来,沉默了很久。
“您想不想看看相册呢?”他将一个配着牛皮封面、锁扣已经掉下来的册子推到我面前。
我展开相册,面前是一个人愁眉苦脸的照片。
“这人是谁啊?”
“一个大恶棍!总是纠集折腾各种集会……不过嘛,现在他也别想了——我通知了有关方面……已经把他给关起来了。”
“呃……那这个人呢?”
“这个海务局的官员?盗用公款的家伙。我在一篇文章中好好披露了一下,让他连滚带爬地离职了。”
“那这个,好像,蛮顺眼的一张面孔……”
“什么呀!扔炸弹的家伙,地地道道的恐怖分子!他以前是个中学老师。当然,他倒是还没扔过炸弹,但真有可能扔的。这人让我觉得极为可疑!现在他在雅库特州呢。【80】”
“那这个人呢?”
“这人?就是个大坏蛋。你看这边还有一个混账家伙,把他父亲给杀了,这个是纵火犯,还有两个教唆未成年人犯罪的家伙……而这几个就是一般人吧,就是几个普通的坏蛋。”
他合上相册,眯缝着眼睛温柔地说道:
“要不您把自己的照片也给我一张吧?我把它也放进相册里。”
“呃……过后吧,以后再说。”
他两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默默地坐着,好奇地打量着我。
然后站起身来调整了一下小油灯,用沾了油的双手抹了抹头发,用刺耳的声音问道:
“你们都在扔炸弹吗?”
“不,我可不扔。我扔炸弹干吗?”
“如今大家都在扔炸弹。【81】”
当他听说我不扔炸弹时,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快活起来。他在脸上堆起笑容,拍了拍我的膝盖,说道:
“就应该这样!……要不给您看看我的动物乐园?”
我很吃惊:
“动物乐园?您那么喜欢动物吗?”
“嘿嘿……我这里是很特别的一种动物乐园……非同寻常的!”
他拿起一串钥匙,给我使了个眼色,带着我走过一连串空荡冰冷的房间,房间也充斥着刚才那种味道。
“这就是我的动物乐园。”他说道,龇着没有牙齿的嘴,露出一副殷勤的笑容,并用钥匙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三男一女正坐在桌旁玩“六十六”牌游戏。
“嗯,你们在这里怎么样啊,伙计们?”梅尼希科夫说道,疑心重重地仔细看了看所有人,用一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长鞭子敲着腿。
“‘忏悔的工人!’‘忏悔的工人!!’你又喝醉了吧,混蛋?!”他突然叫喊道,盯着那个鼻子通红、流着眼泪的家伙的脸,“你看啥呢?‘上流社会的女士?’还有你,‘高加索知情人士’,想给你嘴里插上几个钎子吗?!一帮寄生虫!小心我把你们都赶走!!”
那个穿着一件破烂紧身上衣的高加索人站起来,用脏兮兮的手挠了挠耳朵,冷冷地说道:
“喊什么喊?酒是那个‘村里的小农民’给他的。”
“上流社会的女士”已经向我抛媚眼了。她侧过身子走过来问道:
“Parle veau France?【82】”
“一边儿去,一边儿去,罪孽深重的老女人!”梅尼希科夫冲她喊道,还扬起长马鞭威胁她。
然后,当他看到我非常吃惊地望着这一幕时,向我解释说:
“您看到了吧,这就是动物乐园。我是为了写文章才养着这帮寄生虫的……他们能带给我灵感。这里还不是全部的人,有些被我放出去溜达了。你在这里看到的是‘村里的小农民’‘忏悔的工人’‘高加索知情人士’,以及‘上流社会的女士’。”
“她真的是上流社会来的吗?”我问道,一边看着她那浓妆艳抹的圆胖脸庞。
“她是我从风尘女子拯救社那里找来的。她以前在利戈夫卡那里经营一个妓院。而这个是‘村里的小农民’,一个酒鬼、混蛋,一喝多了就打那个‘上流社会的女士’。”
“那‘高加索知情人士’呢?”
“他以前在马卡耶夫那里烤肉串儿。我把他给引诱来的。是个正派小伙儿。塔拉斯卡!拿犹太佬该怎么办?”
“杀了!”“知情人士”尖叫着。
“您看看!……你往哪儿去,混蛋!把钱包还给人家!”
他用皮鞭在“忏悔的工人”手上一甩,从他那里夺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的钱包,将它交还给我。
“您对他可要小心一点儿。这个家伙不管看到啥都会顺走的。您的表还在吗?”
“上流社会的女士”悄悄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而“高加索知情人士”发现了这一举动,他把牙齿咬得咔嚓响,还将手放在了匕首的把柄上。
“咱们走吧。”我说道。
梅尼希科夫朝我眨眨眼睛说道:
“他俩在谈情说爱呢……但是除了这家伙,‘女士’好像还和‘村里的小农民’眉来眼去的。不过,我们还是走吧,他们这里的空气……真是的!”
我们出来了。
我开始和他道别。
送我的时候,梅尼希科夫阴险地眨巴着眼睛说道:
“您刚才可是撒谎了呢,是吧?嘿嘿……您可是会扔炸弹的吧?哼,老实交代吧!”
我可不敢老实交代,赶紧走了出来。
错乱
节日排钟的欢鸣声是最莫测的东西……我没见过哪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能抵得住节日排钟的欢鸣声……有时候,人们对这种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极力拷打和折磨,指望从他嘴里挤出哪怕一点点关于其罪行的实话——而他却紧咬牙关只字不吐……但只要节日钟声在他头上欢快地响起,他立刻就回想起自己的年轻时光,开始忏悔、哭泣,把自己的恶行全部交代出来,并誓言开始新生活。
有时甚至谁都没有揪住他的舌头逼他招供,但只要摇一摇排钟的舌头——罪犯立刻就回想起自己的年轻时光,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忏悔一切。
一个老奸细——他在党内的外号叫“老狼”——坐在自己那间宽敞却并不舒适的房间里,心神不定地倾听着节日排钟的欢鸣声。
于是他回想起自己的年轻时光。他想起母亲领着小小的、打扮得干干净净的他往教堂走。他还想起这种齐鸣的钟声——就是那种欢快得要命、似乎充满期待的节日钟声。
当他想到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想到自己已经堕落为叛徒时,他的心揪了起来,眼里迸出泪水……此时钟声正欢快地鸣叫着:
“咣咣!咣咣!”
“不!”奸细喃喃地说道,“我再也不干了!……我的心因为悔恨而撕裂破碎!……再不能作恶了!我现在就去承认一切——任凭他们处置。忏悔自己的罪恶永远为时不晚……”
于是他穿上衣服走出家门。
走在大街上,“老狼”喃喃自语道:
“我直接上警察局去,把一切交代清楚:我向革命党泄露过警察局的秘密,还有一次我从上校桌子上偷走了搜查令——他们准备搜查一个我认识的社会革命党人。我要把一切都交代清楚!让他们把我关进监狱好了,我任凭他们处置!……”
“咣咣!咣咣!”钟声欢快地鸣响着。随着越来越接近上校的家门,“老狼”的步伐也变得越来越慢,走得也不那么坚决了。
“老狼”的胸膛里燃起了一种新感觉。
“我在往哪里走呢?”他想道,“难道我应该去那里忏悔吗?我伤害最深的人是谁呢?我出卖的是谁呢?是同志们啊!而他们却一直对我坚信不疑……哈哈!那就应该去那儿啊,‘老狼’!在他们面前忏悔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他坚决地转身向相反方向走去,走向他的同志基里尔的秘密住所。
“我要上他那里直接坦白:如此这样,兄弟!我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因为钱我一次次出卖了您。请您原谅我吧。我任凭您处置。”
他哽咽起来,用手绢擦了擦眼睛。
他自己都开始可怜自己了。远处已经能看到他那位基里尔同志住所的窗户了。
“我到了就向他坦白,”“老狼”喃喃说道,“我一直在骗您!……我又骗警察局,又骗您。甚至将警察局骗得还更多一点。”
他放慢脚步,停下来,开始琢磨起来。
“嗯……如果我将警察局骗得更多一些,那我就应该向警察局忏悔啊……我应该向警察局承认,我一直在玩双重把戏。它是警察局,这也不能怨它呀,警察局只不过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可怜的上校……这会儿正坐在家里想着:‘“老狼”马上就来了,会带来一些情报。’而我呢?”
“咣咣!咣咣!”钟声大作。
“老狼”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他坚决地一转身,往回走去。
“……他正坐在家里想着:‘“老狼”马上就来了,会带来一些情报。’他那里真好,真舒适。点着灯,墙上挂着画儿……暖洋洋的。可不像那些不久前遭遇不测的人。那些人正待在局子里咬牙切齿呢。是‘老狼’把你们给坑了!”
他叹了一口气。
“要知道他们这会儿肯定是又冷又饿。局子里都是些石头地板。他们一直都信任我,以为我是自己人,而我……哎,‘老狼’啊!你在他们面前的罪过实在是太深重了,简直无法估量。”
“咣咣!”排钟嘶鸣着,“忏悔吧,‘老狼’!咣咣!”
可怜的“老狼”双手抱头,哀号着向他的同志基里尔家跑去。
“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我要吻他们的手,我要痛哭流涕。我的青春哪里去了?我的诚信哪里去了?”
“老狼”并没有去基里尔那里。
他一直站在街头,被困惑撕咬着,心头交织着各种矛盾的情感。他这时特别想忏悔一下,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让惶惑的心灵得到荡涤、得到安抚。就这样,“老狼”伫立在十字路口:
“应该去哪里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有个人突然从“老狼”身边快速走过,他觉得那人很面熟。于是他将忏悔的事情暂且搁置一边,心里琢磨道:
“我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呢?对了,想起来了!这是莫佳。我经常在警察局里看到他!”
“老狼”身上的职业习惯又显露出来。
“他这是去哪里呢?啊呀!这可是基里尔同志住的单元啊!……莫非……”
“老狼”追上莫佳,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莫佳扭头看到他,显得有些尴尬,慌张地说道:
“啊,‘老狼’啊!节日好!”
但马上就恢复了常态,一双犀利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老狼”。
“您……也是到这来的?”
“是啊。”“老狼”说道,心中暗想:他不会是来告我密的吧,这条恶心的蛆虫!那我在基里尔面前可就好看了。
他倒换了下脚,说道:
“您知道吗,莫佳……我不知怎么回事,想和您交个心:我呢,其实吧,是革命党内的人。去警察局无非是……是为了工作的需要。”
“那太好了呀!”莫佳高兴地说道,“那我也交个底吧:说实话,我也在做同样的工作呢!”
但是“老狼”在莫佳眼中发现了一丝很奇怪的、一闪而过的光芒,这点光芒立刻就被垂下的眼睑所遮蔽。
“嗨哟!”“老狼”心头吃了一惊,然后大笑起来,友好地拍了拍莫佳的肩膀。
“好啦,不用再耍诡计和阴谋啦!我知道,您这小子呀!可不是一般人呢。我说的革命党的事情,不过是和您开个玩笑。见鬼,我怎么会是什么革命党呢?前两天我还把一个印刷所给清剿了。”
“哈哈!”莫佳也大笑起来,“是啊是啊!我们都看出来了。”
但“老狼”觉得他的笑声是假装出来的,而眼里又闪过一丝光芒,并且很快又熄灭了。
“天哪!”“老狼”惶惑地想道,“我一点儿闹不明白了。他干吗要到基里尔这里来?他可是公开为警察局工作的。但另一方面……哼……”
莫佳也在不停地琢磨。
两人就这样站着在那里,迷惑不解地打量着对方。
“你去钻到他心里看个究竟啊,”“老狼”惶惶不安地想道,“哎,这年头啊!”
“鬼知道他心里怀着什么鬼胎,”莫佳懊恼地琢磨着,“这年头哪!”
两人就这样站了大概有一分钟,友好地互相微笑着,然后握了握手,分道扬镳——莫佳顺着楼梯往上走,而“老狼”来到街上。
来到街上,“老狼”叹了口气,开始倾听:排钟不再鸣响了。
“啊哈!”“老狼”如释重负地想,“这就对了嘛。不然,怎么就跑去忏悔了!”
他再也不犹豫了,迈着大步走到上校家里,把他叫出来通报说,莫佳十分可疑,他在秘密住所旁边晃来晃去,应当监视他一下。
而莫佳此时坐在基里尔家中,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四下张望。
“你们那个‘老狼’很可疑呀……他在上校家门口晃来晃去的,总之,恐怕要监视他一下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