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至此处,至少在座中众人看来已算尘埃落定了。
——官家态度自不必说,单看他明明见了王希孟如何顽劣却还是一心一意邀约,便可知他对这少年怀有如何的希望了。
至于王希孟嘛,更是不会有人猜他拒绝。
不止因为他所对之人的身份,也是因为他如今的神情。
毕竟只是少年,先前因了顽皮心性,还能在画学正面前维持住嬉笑姿态,真正得了官家如此明确的青眼,王希孟反而有些僵了。
如此一道僵直,才总算令他安静出了面圣时本该有的恭恭谨谨,也看得本还有几分叹息的官家也满意地平和了眉目:
“如此看来,倒也不是个全然不可管束的。”
这话一出,刹那又引得众人面色一变——王希孟似乎是还沉浸于意外的邀约无法自拔,那位方才起便一直眉目温淡的皇后反而一颦眉,倏忽意识到失礼,才将已泄了三分的担忧掩回了密不透风。
至于那屡遭冲击的画学正,既有官家之前的笃定,又有如今王希孟的“识趣”,久沐宫廷的他也不得不怏怏低了眉,算是默认了这少年的后路。
画学正都如此做派了,其他那些学生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将目光在几人间溜过一圈,便匆匆又规矩回了画案之间,只将几句刻意压到蚊蚋之音的话语留在了呢喃之间。
“如此一来,王希孟可真算是一步登天了。”
“谁说不是呢,能随侍官家身侧,纵然不能马上青云直上,好歹也算是入了官家的眼,只要日后不得闹出什么大问题,这辈子的荣华富贵便算是妥了……”
“唉,到底是命数有定,人各不同,明明同是一个画院的,却转瞬之间就分出了上下高低……”
到底还顾及着官家,他们纵是放肆也只敢将话语压在尽量平静的陈述里,而且多半是发泄上一半句就立刻住口,听得本还期待着他们喧嚣一番好再度热闹热闹的春秋颇是不满地堵嘟起了唇。
不过她到底也看得清今日之事做主的绝不会是这些只能嘴上羡慕羡慕的画学生,而是那些看起来温温淡淡,总不像个帝王的官家。
——虽然她其实也并不清楚帝王该是怎么样的,但却分得十分清楚,眼前这个人,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和那些画像上的有名帝王全不一样。
不过,此时此刻显然并不是细细纠结这个的好时候,所以她只走神了一瞬,便很快又将意识拉回到了眼前的方寸。
“跟官家走啊……”
又细细打量了一遍官家,春秋自顾自喃喃了一句,才皱着眉去看王希孟。
平心而论,她是极希望这个有趣的少年能够留在帝王身侧,而后方便自己去寻他玩闹的,可是不知为何,她又总觉得这个少年是不应该如此轻易答应伴驾的。
虽然经了这几日的相处,她早知道了那个看似温和可欺的官家到底有着如何的地位,能引得他人如何趋之若鹜,她也总觉得,那些人里面,不该多一个他。
也许是因了他比之他人通透太多的眼睛,也许是因了他比之他人潇洒太多的行径,更也许只是因了他是这么久以来春秋所见的唯一一个不一样的存在。
她都万分不愿看到这样一个精彩的少年变成那很多很多只会福身下拜的模糊影子中的一个。
就像……就像不久前的先生一样。
小心翼翼的低头,近乎佝偻的俯身,明明也是青竹挺劲的身影,却终究被压成了人群中一个丑陋的墨点。
真的,真的很不好看,春秋想。
好在,不知道算不算心有灵犀,那个被春秋寄予了厚望的王希孟总算在多方期待下反应过来了今夕何夕,唇畔,也立刻挑起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笑。
这笑意落在还不甚了解他的官家眼里或许只是一个稍嫌热烈的讨好,但落在已然熟悉他心性的画学正眼里,却逼得画学正不自觉一颤,并刹那回想起了过去许多来自王希孟的失礼行径。
饶是如此,他却仍不敢断然出语阻断官家对王希孟的兴趣,反而只得更深地低下头去,只得在低眉一瞬半是担忧半是警告地溜了一眼王希孟。
如今,可是官家先对他这王希孟起了兴致,自己的所谓前车之鉴,灵了便是忠心护主,不灵,恐怕就成了蓄意嫉妒了。
他又怎么肯做如此冒险的事呢?
他的神色掩饰得并不出色,所以官家王希孟甚至皇后郑氏都看得分明,只不过,一个官家一个皇后都是不愿节外生枝的,因而,即使将他的神色误会为了不甘,也依然没有多言于他,而只是继续平平静静地逼视着王希孟。
王希孟便果然没有令他们失望,眉目一弯,便洋洋洒洒出了一大段话,似笑非笑的声音,惫懒疏狂的姿态,寥寥数语,刹那便安了春秋的心:
“承蒙官家青眼,理应受宠若惊,只可惜我生性顽劣,实在不堪管教,纵是到了官家身侧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为免官家也因我而着恼,我还是辜负官家美意的好。”
说的是谨小慎微的讨饶,明亮眼底却并没有分毫真心实意的臣服,连那刻意弯得循规蹈矩的唇角,也依然固执地挂着热烈到了失礼的笑意,刹那看得好不容易缓回心神的画学正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他就知道……这小子不是个好相与的……
与此同时,其他不幸入局的众人也终于在他这堪称放肆的一段话里找回了心神——虽然……他们的反应也终究没逃过目瞪口呆一折……
而春秋,这时也才彻底松快了心神,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环顾了一圈众人的神色,而后满意地落下自己的脂批:
真不知道算不算王希孟天赋异禀了,区区两个字,便引得偌大画院刹那死寂,人人心中波澜壮阔却还不敢泄出分毫涟漪,一个两个都憋得险些面红耳赤,看起来,还真是颇为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