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此刻,那个一直以来都对官家唯唯诺诺却又不敢真正逢迎、对王希孟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画学正便再一次挑过了大旗,以一人之力迎上了官家已有几分颦眉的面容。
毕竟,除却那些眼观鼻鼻观心的小黄门外,他便是宫中留得最久的存在,深知官家二字的分量,以及这分量之后的骇人意义,所以即使这会儿已经骇到唇凝齿滞了,还是拼着命打算挣扎出几句解释来。
无论如何,王希孟都还是他画院中人,他纵不喜这少年的张扬跋扈,却也到底不愿这少年因为一时意气丢了性命,总归还是要护一护的。
而且,说到底,其实他也是有机会阻止王希孟赴死的,只是算计着那一丝失败的后果才冷眼旁观,放任了王希孟的惊人之语,虽然官家应该并不会计较这么深,他也仍有些无法原谅自己。
只可惜,方才一时退缩已经让他失了阻止王希孟的先机,甚至还让官家误会了他嫉妒于他,如今,他纵是阻了王希孟怕也难得官家满意,反有可能被揪着出语的时机多斥一句长袖善舞了……
所以,他讷讷了许久,到底仍只能低头,定定且怯怯地等着官家的反应,并暗暗祈祷官家还算爱重王希孟,不至于现在就以笔为刃将他格杀当场。
而剩下的画学生们,虽然也被王希孟的大胆言语惊了一跳,但毕竟年轻,考虑不到画学正那么深,也想不到画学正曾想过的惊涛骇浪,此时,便除却羡妒王希孟得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好处和担心王希孟带来同样想都不敢想的连累外,所剩无几了。
至于官家与皇后,想是见惯风浪了,面上倒还是温温和和的模样,但眼底到底也多出了几分复杂之色:
“为何如此笃定?”
分析画学正和画学生们的神色都还好,辨认本就不太显山露水的官家与皇后是什么心情就实在超出了画中人的修为,所以春秋只郁郁看了一眼,便半是求助半是好奇地看向了王希孟:
“反正你怎么对他们,我就也怎么对他们好了。”
好在王希孟虽听不到她无形中统一了战线的呢喃,却也凭着恣肆的本心与春秋不谋而合了。
当下,眉眼一烁,便牵起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倒不是我刻意推诿,只是臣自小就愚钝,如今也没好到哪里去,哪能伴驾官家呢?”
说是这么说,但任谁看了他时至此刻仍百无聊赖的眼神及说起来虽很低但听起来依然只觉嚣张的话语,也不会觉得他是真这么低调地觉得。
所以官家自然也不曾相信。
只是他到底仍是帝王,也到底仍是温和惯了,即使已经被王希孟全然不按套路的话语激了一句,也仍未着恼,笑容甚至比方才还莫名其妙地柔软了几分:
“那你可会无论什么都一问三不知,不会自己照料生活起居,也不会提笔握笔作画收画?”
毕竟少年心性,即使已经感觉到了官家此话大有深意,并下意识觉得这许就是官家为自己方才的不敬铺一条兴师问罪之路,少年依然颇有些不服气地反驳了好回去:
“若是连这些小事也不会,就不算是愚钝,而直接是枉为一人了吧?”
先不提这傲然语气,单是这话本身的轻狂意味,其实就已经很是不妥了,甚至都不必谏官,随意一个懂事些的内侍都能揪了这些不敬好好参上他一本。
官家却不知为何,反而被这句话取悦到,刹那满意地抚掌一笑,引得本已定了心思只旁观不多言的皇后都再度忧愁地颦了眉。
若是换了常人,得了官家如此青眼,就算不至于立刻欣喜若狂,至少也该翻出些欣喜之色撑一撑场面。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不仅连礼节性的喜色都不肯给,而且还满不在乎地反问帝王的,足以想见若是此人真伴驾君王身侧,会是何等的放浪不羁。
可是,她又不好绝了官家的打算……
因而,思来想去,一方面不愿令好容易得了满意之人的官家扫兴,一方面又顾虑着说得深了会引得那本就多少规矩礼仪的少年愈发恣肆,皇后最终还是只捡了不痛不痒甚至不着边际的话温和一提:
“陛下,时日也不早了。”
她本是想委婉劝服官家先搁置此事,回去细细想了再做决定,毕竟眼前的少年虽极有灵气,却太过桀骜,所成之画或许还不如不清明也不盛世的《清明上河图》。
然而官家却好似铁了心,明明已经了然皇后的立场不易,也看清了王希孟时至此刻依然毫无驯顺的眼神,却依然温和,甚至鼓励地看着少年,眼底很有几分笑意:
“既不至于什么都不会,也颇能伶牙俐齿,不就已足够伴驾了?”
这话一出,王希孟反而被堵得一时无言了。
他本也不是不满官家,只是天性不愿受束缚,昔日一时想岔入了规矩颇严的画院便已经颇是不舒服了,若是再到了时时事事谨慎的官家身边,怕是真举步维艰了。
可是官家毕竟不是他人,他就算仗了官家的温和,也不能无礼到官家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知好歹。
毕竟看官家语间意思,似乎还真是对自己颇为欣赏,分明自己所作并非正统,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自作主张,反而赞了自己颇有灵气……
“如此温和一语,却反而比狠厉一刀更令人难以应对了。”
以极低的声音苦笑一句,王希孟才下意识看向自己那幅呆鹅,想着起码给官家一个面子,先收了这幅不敬之作再说。
哪知道,他这一低头,却突兀发现画上多出了小小的“不去”二字!
自然,那字是如今唯一未落到众人眼前的春秋所作。
而此时此刻,春秋才算是彻底见了非人之属的好处。
本来,作为全场最置身事外又最无所事事的一个,春秋一确定少年行止都大概遂了自己的心意,便下意识跳过了他,转而去观察余下诸人的神情动作来取乐了。
结果乍一转头便看到自己颇有好感的少年如此苦恼,她这才仗义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