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盼盼哭完了,报完了平安,情绪明显好转了。
她很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透过窗户,她看到外面的雨似下不下地还在滴答着。
病房里有点潮,安盼盼很想出去透透气,可轻轻动了一下脚,她就立马疼得倒吸了一口气。所以,她干脆打消了透气的念头,一想到昨晚的情形,她不免产生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她说:“昨晚我特别担心房子塌了,我当时都觉得那几声剧烈的震动声是房子倒塌的前兆。”
“怕了吗?”薛雨问。
安盼盼如实地回答:“怕了,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有很多人舍不下,我当时突然特别后悔自己心血来潮要来西藏骑行的这个决定。”
“我也怕了,”薛雨也坦诚地说:“你知道吗?后面那几声巨大响声不是客栈院子里的树倒了,而是客栈刚进来连接房间的走廊外面的亭子塌了,我们当时在一楼,听得清楚也看得清楚。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整个客栈又倒塌的危险,因为亭子和走廊的梁柱是连着的。”
从薛雨描述的语气中,安盼盼能想象到那个恐怖的场景。她说:“那你告诉大家是树倒了是为了不引起人们新的恐慌?”
薛雨点点头,说:“那个情况下。只能那么说,好在亭子的倒塌没有引起连锁倒塌的反应。”
他说着又看看安盼盼,说:“你知道吗?情况最危急的是你住的那个房间,安玻璃的那个墙在水的冲力下都能看到玻璃窗碎了以后扩大的墙上的洞,真的是太险了。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没按时把你接出来的后果。”
安盼盼笑着说:“说明我命大,我当时吓坏了,本能地就往门外跑,就是这该死的腿脚……好在,总算安全出来了。”
她停顿了一下,自嘲道:“可惜,还是一身伤痕累累。所以刚刚本来想好给我妈报个平安的,结果哭了一鼻子。”
“真羡慕你,”薛雨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我就算是死了,也没处找人哭去。”
安盼盼先是一愣,然后心里又是一疼,一个悲伤的想法突然冒出来:难道这个潇洒的薛雨是个孤儿吗?没有父母吗?应该是的。他不是说自己是个流浪汉吗?只有没有家的人才会这么说。
但是,安盼盼还没有傻到把这些话问出来的地步,她只是从心里陡然开始对这个大男孩产生了怜悯之心。
正当她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进来了,她测了测安盼盼的体温,又看了看她包扎好的伤口,说:“现在不烧了,但是肯定还会反复发烧的,医嘱下来还要再输液体。”
薛雨问:“怎么还会再烧起来?液体不是已经输过了吗?”
护士说:“下午还有一组,抗生素必须输两组,她腿上的伤发炎了,而且还感冒了,她发烧不光是伤口发炎引起的,也有感冒的原因。你要知道,在西藏感冒和在内陆感冒不一样,必须及时治疗,尤其是你们刚进藏身体还没适应高原气候的情况下。”
安盼盼问:“感冒都这么严重吗?”
护士耐心地再次解答:“如果在拉萨出现感冒了,最好尽快到医院就诊,不及时治疗的话,很容易引起其他疾病的,最怕引起肺水肿,体质不好的人都有可能因为感冒有生命危险呢。”
安盼盼说:“我的体质一向很好的。”
“别逞能了,”薛雨说,“你这又受伤又感冒的,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就好。”
护士也说:“一会儿还要给你再吸个氧,人一感冒,自身身体机能被破坏,抗病能力减弱,输液、吸氧对感冒的人很重要,况且你还有伤。”
果然,下午的时候,安盼盼又烧起来了,一直烧到晚上八点才又退下去。
她看到薛雨一直守在病房,不好意思地说:“薛雨哥,你去休息一会吧,我这……把你麻烦的……”
“这种时候,说这样见外的话可有点伤人心啊,”薛雨笑着说,“现在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
“好点了,那……我们聊聊天吧,你不累的话。”
“我不累,我喜欢和你聊天。”薛雨真诚地说,然后他又问:“史超是谁?阳阳是谁?”
安盼盼没听明白,张大嘴巴“啊”
了一声。
“昨天晚上发烧和今天下午发烧,你都说过史超和阳阳的名字,他们是谁?”
安盼盼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说:“史超,是我的男朋友,阳阳,全名叫安阳阳,是我的弟弟。”
“你一定很爱你的弟弟吧?我感觉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喊阳阳。你们肯定是非常幸福的一家四口。”薛雨没有提史超,只是提了安盼盼的弟弟和她的家庭。
“那你呢?你有兄弟姐妹吗?”安盼盼问薛雨。
薛雨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就我自己赤条条的一个人,没有你那么幸运,还有个时时牵挂的弟弟,真好。”
薛雨这样诚挚的口气,使得安盼盼不得不拿出同样认真和真诚的态度来,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说完,她在黑暗的夜色中都能感受到薛雨的感动。
她的原话是:“薛雨哥,你知道吗?有些人,你就是愿意和他进行灵魂深处的倾诉和对话,而我,虽然和你认识短短两天时间,却很想真心地和你说一些连同我对史超都没有说过的话。也许,我是自卑的,不想让他知道我那些……反正就是不想让他知道的心理活动。”
薛雨说:“也许因为他对你太重要了吧,人往往就是这样,越重要的人越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不好的一方面。”
“可能是吧。”安盼盼不无认可,也不无否定地说。
薛雨说:“我也是,我其实很少和别人说心里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就想把不愿意告诉别人的话说出来给你听。尤其是当听你说了心灵面具和心理防御的话之后,我就总想和你聊点什么。”
“因为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戴着双面面具在和自己,和别人在打交道的,没有哪个人总是只有好的一面或者不好的一面,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别人看到的其实是假的,伪装出来的另一个自我,是吧?就像我说我看到的薛雨并不是你所表现出来的吊儿郎当,对什么都无所谓的表面的薛雨。”
薛雨不得不认同这些话,但同时他也知道他愿意和安盼盼说心里话,除了能聊得来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如实地说:“我承认你说得对。但是,我想和你交心地说话,还因为我们萍水相逢,几天后分开了,彼此都不知道我们去了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身边有些什么人,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们终究只是过客,我们这一生,都几乎不可能再见面,所以,有的话说了也就说了,就像我们以后慢慢会忘掉彼此的人一样忘掉彼此曾经说过的话。”
“好吧,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为了让我们萍水相逢后的忘却多一分回忆的滋味,我们就敞开心扉来,互相把那些想说的,没机会说的话都说一说。”
薛雨咧开嘴笑了,那整齐的、雪白的牙齿使得这个俊朗的大男孩看起来多了几分腼腆和真实。
安盼盼说:“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直记着安阳阳不是因为我爱他,而是因为我恨他,讨厌他,从他还没有出生,我就恨他,讨厌他。”
薛雨怔住了,他甚至感觉自己是不是听清楚了,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恨另一个人会在睡梦中都把他话在嘴边,况且这个人还是安盼盼的弟弟。
他问:“安阳阳不是你的亲弟弟吧?”
“不,”安盼盼坚定地摇了摇头,“他和我是同父同母的姐弟,嫡亲嫡亲的姐弟。”
“那你怎么会……”
薛雨想问“那你怎么会恨自己的亲弟弟呢?”,但是挂到嘴边他又咽下去了。
安盼盼当然知道薛雨想问什么,她说:“先说我的名字吧,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盼盼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吗?”
“我觉得盼盼这个名字好听又顺口,挺美的。”
“等我告诉你盼盼这两个字真真的意思时,你就不会觉得她美了。”说到这儿,安盼盼像是在酝酿怎么说,停了一下,又说:“盼盼,是我爸妈盼望我是个儿子,结果我是个女的,他们又盼望再生个男孩,所以就给我起了这样的名字。”
薛雨静静听着,并不发问。
安盼盼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我爸经常对着我唉声叹气,就怨我不是个儿子。他们想再生个儿子,可是,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特别严,他们又是双职工,不允许生二胎,所以他们就怨我。”
安盼盼不说了,她的眼睛望向黑漆漆的窗外,两颗眼泪从她那倔强的眼睛里滚下来,落到了枕巾上。
她没有擦眼泪,她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攥在一起,然后,她又说话了:“后来,在我十岁的那年,他们,他们竟然……竟然走后门到医院开了一个证明……那个证明是我这一辈子都没法忘记的证明,也是我心上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疤。”
“什么证明?”薛雨问。
“一张证明我安盼盼,他们的长女是脑瘫的证明。”安盼盼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是咬牙切齿的。
“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再要个孩子了,因为长女是脑瘫,是残疾人啊,”安盼盼的诉说带了点悲愤的哭腔,“为了要个儿子,他们竟然如此不择手段,不惜说自己的女儿是脑瘫,是傻瓜。我那个时候,只是一个10岁的孩子,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我知道什么是脑瘫,因为我们邻居家就有个脑瘫的傻儿子。”
安盼盼平复了一下自己难过的情绪,想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可是她接下来说话的内容已经使她没法平心静气,她说:“薛雨哥,你知道吗?我无意间发现那个所谓我脑瘫的诊断书时,心里有多气,有多恨,我把证明撕成了两半,我爸还打了我,往死里打……你听过‘童年创伤’这个词吗?这个童年创伤烙在我的心上,永远去不掉。所以,在我填报大学志愿的时候,我没有填第二志愿,只填了心理学。有些人说学心理学的都是自己心理有病的,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有没有病,但我只想学学心理学。”
“学了心理学,对治疗童年创伤有用吗?”薛雨问。
安盼盼沉思了片刻,说:“这个嘛,不好说,毕竟人是不断成熟的嘛。我说胡话的时候,说阳阳什么了?”
“听不清楚,就是阳阳这个名字你说了好多遍。”
“其实,我弟弟安阳阳挺可爱的,我放假回去的时候,他也总是围着我转来转去,可是,你知道吗?我只要一想到安阳阳是打着我是脑瘫的旗号生下来的,我就讨厌他。我一想到父母像保护全天下最宝贵的东西一样呵护他,叫他阳阳,把他看做他们生活中的太阳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不舒服。”
“那你爸妈对你……不好吗?”薛雨问。
“那倒不至于,他们对我也算不上不好,可是我知道,在他们心里,阳阳永远比我重要。”
“也许你误解他们了呢?”薛雨慢慢分析道,“大人们总是觉得大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小的还需要呵护,这其实……很正常的。”
安盼盼苦笑一下:“我也说不上来,可能你说的也对呢,心理学上认为家庭排序对孩子的性格影响很大,出生的次序和所处的地位让父母对孩子的关注度也不一样。可是,如果你了解我爸这个人,你就能理解我作为他的女儿,心里的落差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