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雨听了安盼盼关于她父亲的话,没有说话,没有发问,而是想起了他的那个面容有些模糊的父亲,他的心里一酸,然后又一疼,最后以麻木收场。
他沉默着,安盼盼也停下来不说了,他不知道这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是不是沉浸在对她那描述不多,狠打过她的父亲的其他事件的回忆中。
他问了一句:“安盼盼,你爸经常打你吗?”
安盼盼一愣,她抬起头,眼神奇怪地看着薛雨,莫名奇妙地问:“你怎么这么问?”
“你刚不是说你爸打你吗?”
“你爸才打你呢,”安盼盼笑着开了个玩笑,可是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就知道这句话说的愚蠢至极。
果然,她看到薛雨的脸色沉了一下,然后他的头转向黑漆漆的窗外,不再看安盼盼。
安盼盼窘迫地赶紧解释:“薛雨哥,不是……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就是开个玩笑……”
薛雨这时候已经又把头从看窗的方向调整到安盼盼的方向,刚才暗沉下去的脸上现在已经是一副嘴角上扬的神情了。
他说:“道什么歉啊?我小时候我爸就打我啊,这有什么。”
安盼盼又是一惊一愣,她喃喃地问:“真的假的?”
“假的。”薛雨用他一贯不怎么一本正经的语气说。
安盼盼也笑起来:“我就说嘛,我爸就打过我那一回,骂我怎么敢撕他辛辛苦苦,求爷爷告奶奶弄来的诊断证明。平时他虽然对我严厉,有时候也有点冷漠,但是打我也就那一回。”
话虽这么说,她一想起父亲像是要打死只有十岁的她的青筋暴起的脸时,她的心里就很伤心。“可是,就那一回,我这辈子也忘不掉。”
薛雨把一根剥了一半皮的香蕉递给安盼盼,说:“我能理解,就是你说的童年创伤。人从小长这么大,谁还没点心灵创伤?”
安盼盼咬了一小口香蕉,打量了一下表情平静的薛雨,说:“难道你也有童年创伤?”
薛雨笑笑,并不说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让安盼盼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在她开口说话之前,薛雨又说话了:“我的创伤不止童年的,我一直都在创伤中强颜欢笑而已。”
安盼盼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可是又觉得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于是她在并没想好说什么的时候就开了口:“薛雨哥……”
薛雨温柔地打断了安盼盼要说的安慰话,说:“安盼盼,你给我说你的家里的事,我知道你是把我当个真正的朋友,所以,我……也想和你说说我的家,和你一样,我也很少跟别人说这些的。”
安盼盼静静地听着,薛雨慢慢地讲着,那种讲述中的平静让人感觉他似乎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一样。
薛雨的没有姓名,没有地点的故事里,安盼盼听到的是一个只能从电视剧上才能看到的,与她自己的生活无比遥远的家庭故事。
薛雨说他的爸爸在娶到妈妈之前,一直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穷大学老师,后来娶了一家小型化妆品工厂老板的小女儿,也就是他的妈妈。
后来,他爸爸就辞职下了海,在妈妈家人的帮助下办了一个培训大学生出国的外语培训机构。他爸对他妈妈很好,但是对自己很严很凶,他说人应该从小就学会吃苦,惯子如杀子,他几乎是用不近人情的教育方式让年幼的薛雨自食其力,一旦他贪玩或者做错事,他就会被爸爸用尺子打手心,打屁股。
薛雨的妈妈虽然是小康人家的小姑娘,但是却是一个没有太多主见,性格也有点软弱的人,所以,对于丈夫教育孩子的方式,她虽然不同意但也总是不加以阻挠。直到有一次,她看到儿子被打的伤痕累累的屁股时,她彻底爆发了,骂了丈夫,砸了东西,领着儿子离家出走了。
“你知道吗?”薛雨说,“就是那一次,我才真正开始不讨厌我那软弱的妈妈的,我那时候只有不到七岁,可我决定以后要保护我的妈妈,我跑回家,我拿着水果刀对那个男人说,以后你要是再打我,我就杀了你。”
“那你和你妈妈后来怎么办了?”安盼盼问。
“我们后来还是又回了家,我爸不打我了,但是他和我妈开始经常吵架,我妈再也不是那个软弱随从的人了,她吵架的时候骂人,砸东西,有一回她还挠破了我爸的脖子。可是,我妈对我很好。”
“那你爸你妈现在……”安盼盼不禁想知道薛雨父母现在情况,可话问了一半,又不知道怎么问才合适,就住嘴了。
“他们,现在算是各自安好吧。”薛雨淡淡地说。
安盼盼长舒了一口气,她一直以为薛雨没有父母了呢,她说:“薛雨哥,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你是孤儿呢,你不是老说你就自己一个人嘛。”
薛雨笑起来,又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他说:“那你是不是在心里默默地同情我啊?我这个人最怕别人同情我,那还不如杀了我。”
安盼盼也笑笑,说:“我这个人,心很硬,不会同情人,我遇到比你可怜一万倍的人都不会动怜悯之心的。”
“这点倒是和我有一比。”薛雨说,“哎,不过你现在倒是有点同情你,不知道你爸你妈看到你这个可怜样该有多难过。”
是啊,安盼盼知道,如果爸妈看到自己这样的狼狈相,心里该多难受,他们肯定会一边埋怨自己,一边关心自己。可是,爸爸怎么会看到自己这样的样子呢?
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把那个不愿意对任何人说的事情说了出来:“我妈那儿,我已经给她说过了。可是,我爸,他现在没有自由,所以不会知道我的情况,除非我死在西藏,他才有可能知道。”
薛雨看着安盼盼那突然黯淡下去的神色,他轻轻问了一句:“你爸怎么了?”
安盼盼别过头去,她只有避开薛雨的眼睛,才有勇气把她想说的话大胆说出来。毕竟,这对她而言,是一件难于启齿的事。
她终于开口了:“我说了,你别同情我,也别……看不起我。我爸,他现在是个……是个服刑的犯人。”
关于安盼盼的爸爸,薛雨在心里模拟了很多种情形,甚至他心里还把一个父亲苛刻的情况和自己表态严厉的父亲对比了一番,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安盼盼的父亲是这样的情况。
他把手搭在安盼盼的肩膀上,说:“盼盼,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犯的错误也不一样,你是你,你爸是你爸。”
安盼盼转回头,看着薛雨的眼睛,说:“对,我是我,他是他,可是我是他的女儿。”
薛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什么都不说。
安盼盼说:“史超总是说我回了一趟家之后就变了,可我怎么能告诉他,他的女朋友现在是一个贪污犯的女儿了?我没有错,可是我爸犯了错,成了坏人,我就是坏人的女儿,我怎么能告诉他?所以,我只能让他伤心,摇滚是他的梦,不是我的。我答应我爸了,不要去太大的城市,那里的诱惑太多。他哭着给我说,人就应该远离诱惑,诱惑多了,人就容易把持不住。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的。”
她的声音放低了一点,又说:“我爸从农村走出来,他吃了很多苦,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他从一个小科员一步步爬到副局长的位置,只有他知道自己承受了多少压力,只有我们家里的人知道他每天花在工作上的时间和精力有多少,可是他变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他徇私舞弊,滥用职权,行贿受贿,给那些给他好处的人办事,我一想到检察官说的这些话,我就觉得羞耻。诱惑,真的那么不能抗拒吗?就跟他当初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一样不可改变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没有人能说诱惑究竟是怎么施展魔法把一个好人拽到坏人的深坑里的。总之,那个原来在女儿眼中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父亲现在成了国家的蛀虫,成了人们厌恶的贪官,也也成了女儿的屈辱。
薛雨说:“诱惑,本来就是上天用来考验人性的工具,一个人只有在处理诱惑的过程中才会真正袒露他自己,就像我……我爸。好久没叫过爸了,都有点叫不出来了。他找那个坏女人的时候,我和我妈就是这个世界最亲近,最信任彼此的人了。”
原来,我们都是这么不幸的人。安盼盼心里这么想,一种油然而生一种惺惺惜惺惺的亲近感,她自嘲地说:“原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可怜的孩子啊。”
三天后,冯凯星,白雨华,秦明安全地回到了拉萨,见到了已经精神抖擞,但是依然行动不便的安盼盼。他们三个一唱一和,神色俱佳地对安盼盼描述了他们三个人是如何被同行的几个人搭救,然后又被政府救援的人员用车送到安全地点的惊险经历。
薛雨来和安盼盼及她的朋友们道别。他说:“既然你们三个护花使者回来了,那我这个臭皮匠也该办自己的事情了。我今天中午的飞机,特地来和你们道别。”
安盼盼尖叫起来:“今天中午的飞机?你从来没给我说过啊。”
“你的这个反应,我很满足,”薛雨调侃地说:“不枉费我这几天精心照料你,萍水相逢,分开的时候,就潇洒一挥手。”
冯凯星说:“怎么这么急?我们三个还说好好感谢你一下呢。”
秦明也说:“就是就是,我们还说要请你吃个饭呢,不是你帮忙,安盼盼这个样子,我们三个就悔死了。”
白雨华也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们当初受朋友所托照顾这位美女,结果我们三个跑了……必须得感谢啊。”
“你们大家的心意和感谢,我都接受了啊,不过嘛,你们和我一样,和这位美女认识的时间并不长,所以说,认识就是缘分,我们都是有缘人。既然有缘,那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呢。”
薛雨冲大家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我真的是有事,今天必须得走。”
然后,他走到安盼盼身边,说:“安盼盼,你薛雨哥临走之前,有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请求?”
“把你那个面具送给我,怎么样?”
薛雨不提的话,安盼盼早都忘了面具的事,薛雨一提,安盼盼才想起来那个已经破损,又被水糊了颜色的半瓢面具。她当时发着烧,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救出来,又怎么被送到医院的,她实在是不知道那个面具遗落何处了。
她无奈地摊了摊手,用遗憾的口气说:“那个破的不成样子的面具早都不知去处了,我就是想送给你都没处找去啊。”
薛雨走到病房一角的柜子处,动手拉开了其中一扇小门,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
安盼盼看清楚了,这就是那个半瓢面具,她有些吃惊地问:“你怎么把它带出来的?”
薛雨边往她跟前走边说:“这么个小东西,太好带了。我带你这个大东西出来的时候,顺手就带了。”
他把面具放到安盼盼的手中,冯凯星,秦明,白雨华都好奇地凑过来看,三个人看了半天,也没明白这么个颜色侵染在一起,画面也并不好看,破烂的有些可怜的一半面具有什么特殊之处。要说特殊,只有一点:那就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