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温煦为何有那么激烈的反应。深夜里,温亦刚睡熟了,温暖整理好厨房写好第二天的食谱,她们才稍稍安定地坐下来说说。
晓天还是回去了,他原本想留下来陪陪她们,温暖还是让他回去了。
温煦看着温暖端过来的咖啡,轻轻舒了一口气。整整一天了,她的这口气才刚刚得以疏散出来。
中午过后,趁着暖和温煦陪温亦刚散步,刚下楼的时候还好,他们按照这两天的惯有路线向超市的方向走,准备绕回来的时候,温亦刚执意要冲向前面的大马路,他又喊他要回家,温煦使出浑身的力气拦住他没有直接冲到马路中央去,相持不下的时候,她甚至摸出手机想要报警。幸好遇到了晓天,俩个人几乎把温亦刚架了回来。
一路上,直到进了家门,他一直破口大骂,有些污秽的词句简直不堪入耳。坐在沙发上晓天按住他,他挣脱不开,让晓天帮他打电话,熟练清晰地说出一串数字,晓天问他这是谁的电话,温亦刚回答:“林小萍的电话呀。”温煦被激怒了,大声问他为什么给林小萍打电话,温亦刚理直气壮地说他要回家,让林小萍接他回家。
晓天说她不会来接你的,这儿就是你的家。温亦刚一下子就急了,骂晓天混蛋,温煦站在他和晓天中间阻止他,告诉他,晓天不是让他骂的。温亦刚猝不及防地给了温煦一个耳光,晓天一把把他推倒在沙发上,温亦刚几乎躺下了。温煦头发蓬乱,捂着脸站在床边盯着温亦刚,温亦刚不屑地看着眼里噙满泪水的温煦,忽然说:“你欠我们家多少钱?”温煦瞪大了眼睛:“谁欠你的钱?你们家的钱?什么是你们家的钱,谁是你的家?你们家,你们家在哪儿?”
“你,你想要我们家多少钱?”温亦刚结巴着发问。梗着脖子,怒视着温煦。晓天跺了两下脚,攥紧了拳头,吭哧着发出哭腔。
温煦挽着晓天走进房间,让他坐在床边,晓天一下子拉住温煦的手:“小姨。”他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他想要哭但是没有眼泪。
温煦噙在眼窝里的泪水终于决堤了,他把欲哭无泪的晓天紧紧搂在了怀里。
此刻,温煦的眼泪再一次冲破了防线,肆无忌惮地在脸上流淌。妈妈去世之后,她曾在数不清的黑夜里以泪洗面,几乎每晚都把冰袋敷在眼眶上睡觉,她怕第二天早晨眼睛肿了没方上学。那时温亦刚就在房子另一侧的房间里,温煦不敢哭出声,她怕爸爸因此而难过。
“他病了,他的记忆曲线改变了,他记得什么?他还记得和我们相关的一切吗?电视剧里阿尔兹海默的老头,不是记得儿子最爱吃饺子吗,就把饺子装进口袋里。他为什么不记得我爱吃什么?他为什么只记得林小萍的电话号码,他不是记得更远的事情吗?他在可以选择记忆的时候,想过要记住我们吗?他想起过我们吗?他还知道他有女儿吗?他清楚的时候想过他有女儿吗?”
温煦哽咽住了,但是她仍然停不下来:“妈走了不到一年,他就再婚了,他想过我的感受吗?他来看看我都偷偷摸摸地说瞎话,臧伟去机场工作,他每个星期都接送,我从上班到辞职到现在他问过吗?林小萍的生日他记得,他提过妈的忌日吗?他的病是一天得的吗?他在还可以说的时候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他能办离婚手续,他能做到不告诉我们就不能自主告诉我们吗?”
“好,只要你觉得好,你觉得好你就跟林小萍结婚,你觉得你想要那样的生活你就要,你记得林小萍的生日我就送她生日礼物,你要钱我们就给,你的钱是你的,你的财产是你的,你愿意给谁给谁,我们要过吗?我们惦记过吗?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倒好好过呀,你舍不得林小萍你别离婚呀,你弄成这样给谁看,我是混蛋,我答应妈要永远对他好的,我答应妈的……”
这时,温煦真地说不下去了,她真地哭了,泣不成声地哭了,撕心裂肺地哭了,无所顾忌地哭了,就是要哭一场地哭了,没有任何其他方式可以替代这场痛哭,再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让她忍住眼泪。这么多年来她为了忍住眼泪所做的一切,她忍住眼泪所维护的那个人那个家那个承诺,此时都被瓢泼的大雨浇透了,都被汹涌的波浪冲垮了,在雨中,她的头上再无片瓦遮掩,在浪里,她的堤岸轰然坍塌,她没有了防线,没有了筑起防线的力量,没有了保留这道防线的依凭。
温暖的眼泪是无声的,她想起了吴家梁下午说起温煦够苦了,一阵心酸直刺她的肺腑,她的全身尖锐地疼痛,像被无数利剑穿透,她坚定了一个念头,她要给温亦刚找一家养老院,她无法忍受温煦继续日日面对这样的生活。
温煦的确无法面对这样的生活,她无法面对那个人,那个病人,那个叫做父亲的病人。不是因为他是病人,是因为他如何成为这样一个病人,在成为一个这样的病人的过程中他经历了什么,又选择了什么?不止因为他如何变成了一个病人,更因为他如何变成了一个病态的父亲,而他在没有生病之前他就是一个父亲,在母亲去世之后他也还是一个父亲,在他成为别人的丈夫之后他仍是一个父亲,他还能叫出女儿的名字却骂女儿是混蛋的时候他是父亲。他始终是一个父亲,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他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存在于温煦的生命中,血浓于水地存在于她的生命中,存在得如此理所当然,你必须去承认这个不争的关系时他必须是你的父亲,所以林小萍可以有一张纸,开始或结束和他的关系,而温暖和温煦不可以,林小萍是这么认为的,他又何尝不是?即使他是这样认为的也无妨,但是温煦觉得自己至少有权知道,有权从他那里知道,恰恰她连这个权利都没有得到。
那个父亲剥夺了她最重要的权利,在她22岁的时候,她的生活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她不相信婚姻了,甚至她因为无法面对一种解释而回避婚姻,她不想解释母亲去世了,父亲再婚了,对她和姐姐说,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是通知你们一声,然后就带着已经成为他合法妻子的女人来见面了,然后就和那个女人一起出去过日子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到处都是母亲影子的房子里流泪。她不想回忆这些,不想述说这些,她宁肯把自己的心闭上,她不要去面对一个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让他和自己一起面对她的正月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