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写到这里,菊红的灾难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我害怕了。
我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害怕了,是后来和心理医生交谈时才明白的。
我从北京跑到了云南,优哉游哉地转了一个多月。
其实我的内心深处十分焦灼。我在陪着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菊红受难。
我在昆明郊外的温泉泡着。
我不会游泳,只能漂起来。我就那么漂着,想:张子腾!我恨你!
至于王德彪,他在“文革”期间搞武斗,打死了很多无辜的群众,后来被判了死刑,早就死有余辜了。
我不喜欢我讲的这个故事。
也许是这个原因,我游游荡荡地不好好写。
黄昏的时候,我在温泉门口小卖部给菊红打电话聊天。
在我这个年龄,已经经历了很多很多,如婚姻的破裂、友情的背叛、小人的陷害等等。我越来越喜欢听菊红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她总是对我那些“渺小的痛苦”不屑一顾,因为她的经历太不一般了。
但是今天不同,菊红好像很难过,她反反复复地说:菊米啊,妈妈49年南下到现在,都六十年过去了,妈妈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再也回不到北方。
菊红的话击中了我。我问她:你在南方就没有好朋友吗?
菊红叹气说:他们一个个都走啦!我们那拨人,如今也没剩下几个。
菊红的话令我十分的没情绪。
晚上我的先生万小博打电话来了。
我和小博刚刚结婚不到半年,很多朋友都不知道。因为我俩都太忙,他在南方,我在北方,我们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举办一场合适的婚礼。
我在写这小说的整个过程中,小博每到节假日就跑到图书馆去帮我查有关渡江和南下的历史资料。那些资料太多啦!小博复印了大量素材,又用相机拍摄了很多珍贵的故事,拷到一个U盘里,用快件专递给我邮到北京。我去邮局取包裹,拿到后就站在邮局门口打开它,把资料取出来,把包装扔到垃圾箱,大大咧咧地回家了。
那天晚上,小博打电话特别问我U盘丢没丢。我一下傻愣在那里。天哪!肯定是我这个马大哈把U盘弄丢在邮局门口的垃圾箱里了。
我伤心得哭了。
好脾气的小博安慰我说:哭什么呀?我再拷一份就是了。
听说整个图书馆的人都为此认识小博了。
小博每天晚上都要和我通一次电话,今天他照例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可是我突然很混账地冲小博喊:“都怪你!给我这么大的压力写这个小说,我不写了!我讨厌写这个小说!”
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我哪里出了问题呢?
于是,我先给小博发信息“@@@”,这是我们的暗号,表示三个亲亲,也就是表示我认错了。
理解我的小博知道我哪里出了问题,他为我找来一位优秀的心理医生林涛。我和林涛在电话里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
在林涛的疏导下,我再一次走进自己的内心深处,去探究人性的秘密。
我告诉林涛,小时候我每次填各种表格的时候,发现总是不大对劲。为什么父母都是老革命,父亲去世还被追认为烈士,而母亲则怎么连党员都不是呢?
心里纳闷儿,嘴上却什么也不敢说。
哥哥姐姐他们也许都知道,但是他们从来不和我说什么。我们家里,总是安安静静的。
有次不知为什么事情和邻居家的孩子吵架,那孩子冲我骂道:“你妈偷东西,开除党籍!”
这一声霹雳在我头顶响了半个世纪。
它始终定格在我心里。
如果当时我够强大,回骂过去,可能我心里就没那块病。但是我却哑了。面对这样的“毒弹”,要多么强大的灵魂才可以抵御!何况是个孩子。
直到后来菊红平反、恢复党籍等等一系列事情,我都没有说过半句话。在这个问题上,我永远哑巴。
这件事情对我造成的影响太大,使我变成了个坏脾气的人。我一丁点儿也不能忍受别人对我的诽谤和陷害,即使是看到别人陷害或是欺负我周围的其他人也不行。我会在极度的愤怒之中丧失所有的风度,会大声咒骂,会毫不克制地冲一个把我惹急了的混账说“操你妈”!
因为我讨厌菊红他们那辈人的悲剧!那都是一些人为的愚蠢造成;我诅咒那些利欲熏心而勾结在一起陷害好人的流氓!好人为什么不勾结起来和坏人坏事做斗争?也许是我内心深处有一种恐惧,我害怕悲剧还会在阳光下重演。我知道自己的局限性,对那种群体之坏的无奈,我唯有大声尖叫。
听到这里,林涛凝重地告诉我:“你,童年受到的创伤,那一块从此没有成长。你这次写这个小说,可能就是你一生中要面对的最大难题。你害怕、你退缩、你缺乏勇气不敢面对。你到处游走,看似洒脱,其实心中充满焦虑,所以你用游山玩水来弥补面对此事时的不良情绪。但是你一定要明白,这次创作和以往任何作品都不一样,可能比任何一次创作的收获都会丰厚,因为这是个人情结的一次彻底的疗伤,在治愈自己的同时,也是你艰难成长的过程。”
我心里逐渐明亮起来。生活的本身应该和小说创作区分开来,而不应有所顾忌。否则,思维受到了束缚,岂不是违背了创作的初衷?
作为一名当代女性,要面对半个世纪前的革命家对生活、对爱情和事业的态度,我有很多地方其实是接受不了的。当我要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童年的不愉快的回忆再次被调动起来,现在我知道,要重复痛苦的感受所带给我的心理情绪,用回避的方式是肯定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我只有面对、坚强地去面对!
我要怎样才能够坚强起来呢?
坚强没有固定的模板,你只要成长到可以坦然面对并且不受影响,那就是坚强了。只要它不继续困扰你,你也不存在无力解决的问题,那也就好了。
林涛的话,四两拨千斤!使我从困扰多年的迷雾中,突然站在一片阳光灿烂的开阔地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阳台上看满天的星星,院里的米兰花、玉兰花、三角梅开始呼吸了,整个整个的宇宙在这个时候都凸显出各自生命的特征。
我心中充满着莫名的感动。是什么使我这样?米兰?三角梅?暗夜中在池塘里悄无声息游走的小蝌蚪?对面半山腰上那盏唯一亮着的灯?
我开始胡思乱想:三角梅和米兰在谈恋爱;小蝌蚪在找妈妈;玉兰花忌妒地噘着嘴;对面山上的那盏灯下则是一个失恋的男人在忏悔……
大概就在此时,我麻木已久的某根神经开始复活了。
我冲着黝黑的山谷放声大哭。
这一场恸哭,仿佛给灵魂洗了个澡。
凌晨两点,我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我惊讶地看见:困惑我的情结像水一般地流走,骚扰我的阴影如风也似的刮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