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初的镇反运动。召阳县委的大院里关了五六十个“现行”,其中最惹人注意的是那个二十刚出头的姑娘。她被捆了个五花大绑,跟粽子似的。整整三天三夜,这姑娘的胳膊和腿都变成青紫色的了,她一直绝望地哭泣。
菊红看不下去了: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她能有多么反革命?有多大的能力反革命?就算她真的反革命,我们这么多革命者打下来的江山还能被她这样的人反了?
菊红心里这么想着,乘人不注意,给那姑娘递了一碗开水。
姑娘摇摇头,哭着说:“阿姨你行行好,帮我松松绑吧,我疼啊!”
菊红犹豫着,那姑娘从她脸上看出了希望,又苦苦哀求着。
菊红受不了了,她飞快地给姑娘松了绑。
没想到,这倔犟的姑娘冲出去,一头钻进门外那口井里。
菊红拼命呼叫着,喊院里的人们来救人。忙了好一阵,把那姑娘捞上来,用大棉被裹着她,菊红招呼着把她送到自己家中,捂在铺了厚棉絮的大床上。小菊乖躺在靠墙的床里边吓得发抖。
谁也想不到的是,菊红紧接着又犯了一个大错误,她在忙碌中竟然把跳井的姑娘委托给了3岁的小菊乖,她自己出去找红糖给这姑娘熬姜汤。
更没想到的是,那姑娘成心不活,再一次冲出去跳进水井中。这一下完蛋了!她又被打捞出来的时候,尸体已经僵硬。
这件事情对菊乖一生都有影响。她始终歉疚着,常对菊红说:“妈妈对不起!乖乖没看好那个大姐姐。”
每逢此时,菊红都紧紧搂着菊乖说:“不怪你宝贝儿!是妈妈不好。”
张子腾怒气冲冲地放下了电话。
就为了那个召阳的现行反革命跳井的事件,很多群众闹到省里。觉得打击错了对象,冤枉了好人。还害死了一条人命。省里领导被搞得很被动,就给了张子腾一个党内警告处分。
虽说张子腾是个军事干部出身,但对政治好像天生就非常兼容。他想:要是这女的不跳井,老百姓就不会那么关注她、同情她,也就不存在冤枉了谁的问题。
唉!这么多一个接一个的运动,实在是让张子腾们这样的大老粗太为难了。
正在张子腾满心的邪火不知如何发泄时,一前一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这两人正是召阳贸易公司副经理王德彪和召阳县委办公室梁主任。他俩带来了一床湘绣被面。
那被面上绣着一大群触目惊心的、艳丽的菊花。
又是菊花!又是菊花!
这个菊花就是不干好事!
对了,从小就不干好事!
回想起当年菊花从家里逃跑到游击队去的情形,张子腾突然觉得自己在心底其实从来没有原谅过她。这个女人太倔犟了太能干了太可恨了!
想象力平时不怎么丰富的张子腾,这会儿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丰富的联想:要是菊花当年不跑掉,他张子腾就不会和那个邻村姑娘结婚;要是菊花不和老贺结婚,他老张就不会一口气跑到东北去参加八路军,就不会在生下儿子后又被汽车撞死;要是、要是——
张子腾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命运中,这个叫菊花的女人仿佛就是他的克星。
在油头粉面的王德彪和梁主任的戳咕下,张子腾宣布开常委大会。
菊花被开除党籍了,同时还背了个行政处分。
菊花放跑了坏人,这是大家看得见的错误。
但是那床被面怎么解释啊!
据说当时常委会上有两种说法:一说是:老贺当时把被面交来,并没有说是菊花偷的,只是希望组织上帮助她嘛;另一说是:老贺既然能够把藏在家里的东西上缴,就已经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严重到他本人无法解决,只有请组织上出面。
证人王德彪和梁主任一个劲地点头说: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老贺本人不好点破,交给我们来处理的。
最后,张子腾一拍桌子就这么定罪了。
最荒谬的是当事人贺杰就在会场上,他真诚的心和对万事万物都怀着神圣感的思维方式,竟然使他一直对整个事件反应不过来,他在认真等待同志们都来真诚地帮助菊红克服资产阶级思想。直到最后宣布给菊红的处理结果,他才如同被雷劈了般矗在那里。
贺杰张口结舌语无伦次:哎、哎这怎么回事?我当时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办的昏乱的事情啊!
他昏乱了!
他当场吐出一大口鲜血,被送进医院。
在场的几个女常委都呜呜地放声大哭。
贺杰在医院一住就是大半年,他崩溃了,他把自己打败了。这个党的忠实儿子,当年在晋察冀当情报员的时候,每次出征他都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决心,打算和敌人决一死战!
而现在,他躺在医院里。他愤怒,但找不到对手;他后悔,但找不到良药。心里憋的那口气,只能用来伤害自己。
高烧昏迷的时候,贺杰会大声喊叫:“谁?谁?谁是我的敌人!菊红我的枪呢?我操他老祖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