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哥这个人,我说过好几次了。我就是跟他在挣外捞,也因为他的缘故制造我内心的狂乱。自从我被单位边缘化,我内心里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高哥曾经是个小学老师,个子并不高。
高哥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姓高,但我的个儿不高。我个儿不高你们也得叫我高哥。”他肯定有文化。没文化不能说出话来能这么幽默。他戴着一副眼镜,镜片我看过,足有三百度。说话幽默还戴着三百度的眼镜,怎么能没文化?
如果高哥走在大街上,没有人会联想他会是一个煤老板。
一般的煤老板全都是五大三粗的。他腰条特好,像是个秀才。
没文化人家能让他当小学老师吗?切!
高哥没开这个矿之前在国有的大矿当合同工,这个大矿跟他们村紧挨着。因此高哥很有魄力地就从银行贷了款,那是一个特别好的年代。现在银行不爱搭理人了,那会儿放贷还有任务。那是啥时候呀,反正不是远古。
但一想起来就恍如隔世。
天底下哪儿还有这等好事儿?银行往外放贷款,还有任务跟着。
那时候从上到下都还没有意识到卖地盖房子呀,只要是大兴土木银行里的钱不就有去处了吗?有钱还不知道该咋花掉,那才是傻透气了呢。可
那时候老百姓也都傻,不知道这是给他们的最好的唯一的可以迅速致富的机会。其他的机会都需要“奋斗”。
要不说啥时候的人得干啥时候的事儿呢。高哥就看准了这一点:反正自己就是个农民。
当一回小学老师也是个农民。有机会能弄来钱干一番事业,不干才傻呢!
高哥常说,假如亏了,他就蹲大狱。蹲大狱也没啥了不起的,还不用天天冒着生命危险挖煤了。高哥说,矿井里本来就黑,自己的眼睛还不大好使,还得出力气干活。那种罪就不用再提了,当矿工不容易呀。
因此高哥在什么时候都是站在矿工的立场上,因为他自己就曾经是个矿工!
你们说,谁要是说高哥不重视安全生产,那不是扯淡吗?谁说高哥不把矿工的安全当一回事儿,谁就是在往高哥身上抹黑。高哥下井的时候啥都学习过了,天天都有班前会。
我从单位一怒之下辞了职,高哥可啥也没说。他也没有安慰我,也许他认为这也算不上个x事儿。我赶在天黑才到那个矿,我的行李还没有搬呢。我寻思我也没跟高哥打招呼,先探探口风。
现在想起来,探口风也纯粹是瞎扯淡。我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只是我自我安慰,因为还有我的小雨在邻居的一个小矿里当会计。
我心里并没有完全拿定主意,因为我对矿山有一种特别的恐惧。即使我明白自己无处可去,可要我在煤矿里干,还是不能消除那一种恐惧。
那还是我小时候,某天黑夜,我正在家里睡觉。那天赶上我老爸下夜班,也在家里。我老爸有个优点,或者说是个缺点,就是特别爱下棋。
我老爸也不说早点儿休息,一个劲儿在屋里下棋。我们家一共俩小屋。我爸我妈我哥和我四个人住一个屋,我姐住一个屋。我爸跟那个人就在我们四个人住的这个屋里,没完没了的下棋。一点儿也不顾忌屋子里除了他俩之外,还有仨人。
我妈比较低调,因为她没有正式工作。
你们说,那时候的人咋就那么没眼色呢。那个大爷还是我妈的大伯子呢,平时刘哥刘哥的一个劲儿地叫。
我老爸下棋也就罢了,还爱缓棋。
我那个刘大爷呢,一点度量也没有,非不让缓。
因此,在下棋的间隙总是会忽然吵吵一会儿。把我不仅仅从睡梦中惊醒,而且小胸脯起得缓好一阵子才能平复。没把我弄成神经病真就不错了,我还是少说点儿废话吧。
我迷迷糊糊正为考试不会答题着急呢,就听“砰”地一声。我激灵一下,还以为打枪了,撇着嘴就要哭。我妈赶忙过来哄我,还叫了半天神儿。我爸就说:“这孩子真让你惯得没样了,掉个棋子还至于吓成这样?”我刘大爷赶忙说:“明义,不碍事儿的。你看看,肯定注意了,绝不会再出声。快睡吧孩儿,明个还得上学呢。”我刘大爷这人平时说话声音不高,这会儿更温和。我就想继续睡。就听着外面一片声的汽笛声,我哥也醒了。
我爸说:‘坏了。”
我刘大爷在食堂里当大师傅,他说:“来病人了还是要打仗?”他这个人估计晚上没吃好,连我都知道这是和平年代。
我就笑了。我说:“刘大爷你真点五。仗早就打完了,是云南那边。”
我妈说:“明义,大人说话别插嘴。大哥,不能是打仗,我听着像是救火车。你听,这得多少辆呀,不会是矿上出事儿了吧?”
我爸就不下棋了,他要出去。我爸对刘大爷说:“肯定是出事儿了,这是矿山救护队的车。我听着不只是十辆八辆。你继续听,还连续不断地继续来呢。大哥,准是出事儿了。昨天我就听瓦斯员说里面的瓦斯太多,可为了赶进度,没封井。按说应该封井好好排排,好好通通风之后再检检。这不是赶任务吗,昨天我就觉得瓦斯挺大。”
我妈说:“注意点儿安全,谁要是回来就让谁捎个话告诉家里一声。嗨,可千万别出事。”
我爸说:“这个班基本都是轮换工,没几个正式的。正式的都是带班的。你们别担心,我走了。”这其实跟我老爸没啥关系,但我老爸对矿上有感情。而且,感情还都是真的。我老爸也出过工伤,是一把锤头碰在了后脑勺上。
我听着汽车声(我分辨不出来是啥车)响了一宿,觉也没睡好,哝哝唧唧就不想吃早饭。我妈就说:“明义呀,吃吧。你都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儿到底有多大。你还小,你还不知道什么叫幸福。”我不知道我妈在说啥,一顿早饭咋还能跟幸福拉上关系?
我们班就有几个同学没来上学。
我们老师显然哭过,他是个男的。他是个男的一哭我就感觉到事情很严重,果然我们班有好几个人都哭了。我眼泪本来就多,我也哭了。
老师宣布:“昨天晚上咱们矿上发生了瓦斯爆炸,到今天早晨已经遇难了四十八人。学校决定今天不上课了。”我们这个小学是矿工子弟小学,死的人都是我们的父辈。
其实那一次矿难最后结果是死了五十六人。我们团河矿腾出了一个楼,叫做寡妇楼。那一次矿难死的基本都是合同工。矿上处理得也很到位,不仅仅是足额发放了抚恤金,而且给所有的矿难家属都转了非农业。
矿难者之中也有我的同班同学的父亲,他们都看过矿难的死和我们在医院太平间偶然看到的死有啥区别。我只看了一眼,那可是瓦斯爆炸呀!我不能区分黑乎乎的碳团跟活着的人有啥关联,就跑到了离人群很远的地方一个劲儿地呕吐。呕吐之后我再也不敢逞能了,甚至连矿井也不敢看。
我写不下去了。
在写了这么久的此时我依然思想混乱,弄不清岁月。弄不清是谁又让我扯趔上了高哥。
难道我不知道高哥是个开煤矿的矿主吗?
我跟在一个小煤窑当会计的小雨搞对象,并不意味着我也找个煤窑来和她相配。我是从高哥手里赚了点儿钱,但也不能表明我下海就非得跟他干。我知道矿难对我曾经的打击,我怎么能有这个自信保证高哥的煤窑就不会发生矿难?
就是高哥自己都保证不了!
但是我在当时,确实感到自己除了高哥,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投奔!
何况我已经从高哥手里赚到了一些钱。这些钱按照当时的工资水平,的确也能够算得上是一笔大款。我脑子发热,没法不发热。我的父辈下了一辈子井,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社会上不是早就说,有钱不赚,傻瓜笨蛋吗?更何况单位领导还看着我眼发黑,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忍着,忍到那个信息科小姑娘看我的眼睛都能刺出血来?
唉!还是继续说高哥这个人吧。
这个农村知识分子什么不懂?他靠着贷款开起了煤窑,又扩大了煤窑,成了富甲一方的企业家。他雇的矿长是邻居大矿里的一个采区的区长,是退休了让他聘来发挥余热的。这个矿长下了一辈子井,并且是高哥干合同工时的直接上级。
尽管我正式加盟到这个矿仅仅三四个月(具体时间真忘了),尽管我有很长时间选择性失忆,尽管我基本无法确定我到底怎样爱小雨,尽管。但我还是不能忘记这一次矿难,我说的是高哥这个矿的矿难!
这一次死了五个人的矿难使我无法继续评价高哥这个人。
我知道有三个人是不该死的,包括那一位老矿长。但我为什么还是不能醒腔呢?我下海了,就非得变成是金钱的奴隶吗?
不错,我是义无返顾地下了海了,也没有人逼我。
不错,我下海确实没走脑子,选择的就是高哥!
高哥,这个农村小学教师。
至少在我了解的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高哥并没有像那些暴发户那样吃喝嫖赌。他文质彬彬,保持着优雅的风度,对矿工很好。文质彬彬,正是孔夫子都赞赏的那一型,是真正的君子。他也特别重视安全生产,只不过是有那么点儿自负。
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绯闻,他四十刚出头。就算他不是煤老板,就凭他的气质和风度,他也一样有条件弄出一些绯闻。但是他没有。他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先富起来的典型。
还有他对我。
我后来仔细想,我怎么也不够当副总的料。
我啥也不会,还成了他的常务副总。尽管我这个副总没当几天,可他是真正地放权给我。要知道这可是他的个人企业。
我感觉他一直把我当成是他自己的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