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送小雨，站在冷风里看着小雨一个人回去。我目送着那还算宿舍的农居，掩埋在铁一样群山里的灯火也一样带给我寂寞。
自从农闲和农忙不再作为季节被区分之后，我就明白我的老爸其实是一位揣着户口的农民工。只不过，户口让他彻底脱离了农业生产。还有一点就是，户口的重要性总要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后期才被显现出来。我妈是1959年随矿成为家属的。成为家属的条件特别简单，上大队开一封信就能把户口入上了。
多么英明。
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
我们团河矿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依然带着那个年代的尊严。他们绝对不说当地话，而是统一说一口京腔。许多年之后我都搞不明白，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矿工们，怎么可能制造了一个团河矿的方言？
我吴明义就是一个受益者。不论到哪儿只要一开口，他们就会错认为我是从北京来的。
这也代表着素质。
小花，做为一个房东大嫂，又是一个典型的农民，是不应该也不大可能跟我套上什么近乎的。但是不。就算她看我的目光有点儿不正常，但我的不正常目光都是用来看她的背影的。她后脖颈子又没有长眼睛！
这一天我目送小雨回屋，一个人返回。驻足时候也回头看来着，没看出有她正凭窗瞭望的痕迹。就是感觉到了姑娘们的笑声。也许是幻听？
像早春的化冻其实只是那短暂的零上带来的错觉，也制造了一点点的泥泞。但那常常是白天，温暖的错觉都没法抵住一阵狂风。一阵狂风就可以彻底吹冷的季节，让人绝望这春天似乎永远都不会来。
现在是黑夜。
又似乎春天早已经来了。
泥泞就在我心里酿生了一点点坎坷，让我有点儿拿不准主意。
我为什么会虚弱？我不是才三十岁吗？
那一次跟小红，我还喝了那么多的酒呢。并且那几乎一整天都泡在歌厅里，受的刺激更多更大。并且那个小红还是个陌生人，是个
我往自己的家里走，就渴望见一见小花。真的，不知道怎么了。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小花是我唯一的亲人！
假如小花不来我的院儿，我怎么可能去她的院子？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喝酒也找不到房东大嫂的头上呀。
其实我都没见过房东大哥。就是那些照片而已，但还是觉得
这一天我一个人在大黑天浑身泥泞着回家。
我刚进屋，院外就喊：“吴明义，你在屋呢吗？”
我听出来了就是小花，房东大嫂！
我忙回答说：“在呢在呢。啥事儿呀嫂子？我快要睡觉了。”
小花说：“快拉倒吧，我看你刚进屋。”随着话她就走进来了。出于礼貌我就开了门，一边开门一边咕哝：“这么晚了别人看见会咋说呀。”
小花进屋就问：“吴明义你瞎嘀咕啥？你又有对象，我进你屋还影响你咋了？我刚把孩子哄着。空空落落的，说会儿话都不行吗？”
只是这个人太像小红了，我的心里控制不住一个劲儿地扑腾。其实我的心里是真的乐开了花，一朵小花。
管她是不是房东大嫂呢，就算是跟房东大嫂在深夜里就不能聊天了咋的？改革开放都有许多个年头了。
小花坐下来，一点也没见外。
这本来就是她的家嘛。
小花说：“我就是爱听你说话，不像我们这儿的人。你不是北京人吧，我问过的。你咋这能装呢，满口京腔。”
我回说是团河矿，那疙瘩离北京的一个区挨着。原来都叫县，可能觉得叫县丢人吧？都改成区了。原来还都属于我们的同一个省份，但现在人家都是北京户口呀。
她就笑了。
“怪不得呢！你们矿我知道，离北京郊区不远了。”我心说北京郊区，应该就是真正的北京郊区吧？那可远着呢。
她看出了我的疑虑，就又笑着说：“北京的县都划区了，所有的县全都不存在了，你们那儿不就是北京郊区吗？其实咱们整个省都算是北京郊区呢，只不过你们那儿是近郊，我们这是远郊。远郊就不行了，说话也土气。不像你们那儿，一张嘴就让人尊敬。”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有点尴尬。但这个小花没有。
小花说：“你媳妇不是个过日子人，你看这屋跟猪窝似的。昨个儿我听着你送你媳妇，就知道你俩准干架了。吴明义，嫂子得说你，你看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你跟你媳妇一点儿也不和谐，你们俩看着总是个个棱棱的，就像是你大哥跟我。可你大哥跟我都有孩子了，孩子都快要上学了。吴明义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三十，可能是周的。”这个人记性真差呀，这都是第N次问我的岁数了。
她哈哈笑了起来，瞪了我一眼。但是，就像是自言自语：“我二十八，可能也是周的。但也比你小。你比你大哥还大呢，咋还没说媳妇呢？你这个媳妇跟你还是清水豆腐吧，我早看出来了。你俩，一点儿都不默契！吴明义，到底。嗨，你看我这是操哪门子的心？”
于是她的眼睛就看到了我放在炕上的一副围棋。
这个世界玩围棋的，连男人都很稀有了，更何况是女子？
围棋是我们伟大的祖先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因此许多有文化的人都说一句俗话：不会下围棋就不懂得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也就是谋略）。这让我想起来也是一个非伟大人物的知识人说的，只拿一本孙子兵法指挥打仗就算不上军事家。但是我还知道，孙子兵法并不是书店里面的畅销书。但这也跟我们是一个和平主义的民族没啥大关系，围棋也并不畅销呀。即使出了个聂大师！
我更知道所谓的围棋的现状。
就是我们那个局里面，能下围棋的也不过三个人。一个是我们领导，一个是小徐，还有一个就是我。我们局好歹也算个大局呢，还处在一个县城里。因此我心里断定，就这个破乡村，象棋都不会有几个会下的，还围棋呢。
但是，我不想在那宿舍里面再摆什么围棋了，因为我也不愿意太搭理小徐。小徐这个人，我这会儿明白绝对不会是我的一条什么狗。这个人，还是少来往好些。你说要是有这个围棋，我又多少有点瘾，哪能控制得了继续的对弈呢。跟这个什么小徐？
我承认我之所以带着这副我自己唯一的玩具，还是因为自己没胸怀。心里憋着气呢，要隔断跟所谓单位的所有血肉关系。我不过是一个工具，等待着一个更大的工具来给我养老！
看着小花的眼睛再看这副围棋，我就想调侃她一下。也是因为心里面恶气老也出不去，就不管她是不是什么房东大嫂，是不是什么女人。
我笑着问：“要不，咱俩下两盘？这可不是五子棋呀。”我以为
她笑了，歪了一下头：“吴明义，我哪儿会下这玩意儿？我就是看我爸总下这玩意儿，这不是围棋嘛。你不会认为我连围棋都不认识吧？”
我连忙说：“没有没有。这不，这玩意儿学校里面不教嘛。我寻思着你又是个女孩子。”
她的脸红了，说：“啥女孩子呀，孩子都打酱油了。唉，吴明义，我咋就对你自来熟呢。反正你这个人胖不伦敦的，又像是电视里面演喜剧的那个什么宝。我从来就不防范你。但是，你也不能忒瞧不起我们农村人。我们农村人虽说不像你们生在城市里的”
我又，赶忙插嘴：“嫂子你别臊我，我也不是什么城市人。我们团河矿，你说你是知道的，比这个地方还山沟子呢。从南山的山尖上往北山的山尖上蹦，只需要你猛吸一口气就中。”
小花笑了：“净扯淡。你蹦过吗？”
我说：“没有。我的腿短。”
说完这句话我的心里就有点异样，我怎么能跟小花这么放肆呢。
小花并没有生气，而是看着我：“吴明义，我寻思知识分子全都是一个面孔呢，就像是我爸。”
我问：“那，你爸”
小花又笑了：“我爸是我们村的小学老师，迄今为止还是个民办的。也许会转正吧。吴明义，高考那年我才差十三分没够分数线，可我妈老是讽刺我。我爸呢，还想着找个棍子揍我一顿。唉，吴明义。就我们村呀，比你们团河矿还要山沟子呢。开门见山那句话，就是因为我们村才有的。”说完了她的脸也红了。
也许，小花也不是一个随便爱开玩笑的人？
尴尬是一种空气，制造着一种什么内涵也没有的依恋，在乍暖依然寒冷的春天。看得出来小花没有勇气回她自己的屋子，也没有勇气再跟我没完没了地攀话。这些言词，总是不可遏止地拉近着两个人的距离。我们全都是名花有了主。
我觉得那是潜意识，就像在她自己的娘家总是不自觉地为她的老爸摆上棋盘。我看着棋盘在炕上摊开来，就不自觉地拿起了一颗黑子。
她说：“我可不大会下，你总该让让我吧？”
对灯发誓。我吴明义即使有一百个劣迹，但有一点是真的：我从骨子里来说还算是个实诚人儿。我没把这看成是小花谦虚，就大咧咧地说：“我让你俩子。”
但是，真没想到，都没能坚持到中盘。我只好认输。
小花说：“吴明义，你不会是心不在焉吧？你跟小雨打架，别影响到这上面。人总得磨合。你跟小雨认识多久了？”
我说：“三个月吧。”
小花说：“三个月？那也真够快的！不过，我也不笑话你。我跟你大哥认识都不到仨月就成亲了！我现在都不敢想。”我就看见她的眼圈红了。
我赶忙下地倒水，把这岔开去。小花依然斜坐在炕沿上。
我给她倒的水，因为烫，她就总得吸溜吸溜着小口抿。但还是喝出了一脑门子汗。我很想拿条毛巾递给她，就找。我就咋找咋觉得不合适。那是会留下气息的。估计她看着呢，但她一句话也不说。但她还是从自己的跨兜里掏出来面巾纸擦干净了自己的脑门儿。
我就又跳上炕，准备再下一盘。
“改日吧。都这么晚了，我怕孩子醒了闹。”她显然口不应心。
我问：“孩子，平时闹吗？”
她忙说：“不的。平时总是一觉，至少睡到后半夜。”
可能真的是有点儿晚了，这时候的人容易混淆一些东西。我都没走脑子就说：“小红这一盘，我指定不能让你再赢得这么顺了。我”
她立刻瞪着我看：“吴明义，小红小红，还是小红！我告诉你吴明义，我不是小红！”
又口误了，这事儿整的。
“嫂子，小花。你看，我不爱接触女孩儿，对女孩儿叫的什么花花草草的名字就容易蒙圈。你说我一直叫你嫂子，还是叫嫂子顺口呀。不会叫差。这不寻思着老叫嫂子太正规了，听你说过让我就叫你的名字。还是叫差了！真的，就算我跟小雨不是初恋，我也绝对没有老是跟这个小红扯不断。再说这个小红都死了很久了。”也不知道我的辩解她信也不信。
小花伊伊吃吃着说：“我跟你大哥，就算是初恋吧。”
我已经拿起了一个黑子，往棋盘上放。言谈就停止了。小花就不让我再让她子儿，她说也要检验检验一下自己的水平。于是，你来我往的就开始下。
这一盘棋，直下到都听到了那院儿的孩子的哭声还是没分出输赢！
中国人说的手谈，也许真的有那么点儿道理吧？小花走了以后，我就觉得整个屋子里全都是小花的气味儿。
那个小雨根本就没存在过！
我躺在炕上，开始还想对比一下女人跟女人之间的区别。但立刻，进入了梦乡。
真的，这是我住进出租屋里唯一一个没有作梦的夜。
我一直睡到大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