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下来我就开始找工作，那个人才市场很快就找到了。
石牌应该属于天河区，离天河区体育馆也不算远，并且有一趟车还能直接通广州东站。我不记得那个标志性建筑到底在哪个位置了，大概是广州的最高建筑物。我只是记得好像是中信盖的，叫什么中信大厦。假如我能够很方便再去一趟广州，我肯定能把这个建筑也写写清楚。
因为，我特意在这个建筑物前站了很久，内心升起无数的感动。
如果不是那位王玉姑娘，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想到来什么广州。
有很多华侨赞助的建筑在广州落脚，听说最多的就是医院。我还听说，有个华侨医院纯粹就是港澳侨胞捐款盖的，还是个很大的三甲医院。
只是我没有指望哪个慈善机构会在我山穷水尽时也来资助我一下，因为我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人。虽然顶着一个不高不低的学历，但根据每一年的形势就能看出来，这玩意儿越来越贬值。当很多大学毕业生已经不再分配了的消息也慢慢常态化了，很多的人物所需要的硬件我一件也没有。我只有靠自己，就来广州。
我知道特别多的人都是只靠自己，包括我隔壁那两个小姐。我们这些人远在体制之外，可也跟体制内的人一样幻想着过好日子。每天的新闻都让我们误以为自己已经拖了国家的后腿，只有拼命挣钱才对得起那些先富起来的成功人士。
我投简历，去人才市场。
但是一个星期都没信儿。
我就着急了，第二次再去人才市场时学会了谦虚。
我找到市场管理人员，详细询问了投简历的注意事项。那个兄弟很认真，帮我改了整整一个上午，说用不了半个月肯定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他还嘱咐我不要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很想请他搓一顿，可他就是不去。我就想以广州这个水平请人搓一顿咋着也得个三五百的，就觉得自己省了五百块钱。
一个人总是这样，你以为能省出来的钱，肯定会有下一个地方等着呢。要是没这样想，这个地方可能就不会出现。我为了省出来一顿饭钱高兴，也在内心里感激广州市的相关部门将廉政工作落实到了实处。这会让我这个外乡人再去进一步寻求发展时，不会有太多的顾虑。
从人才市场回来已经是下午，我因为高兴就哼哼着小曲。到了住处那个姑娘也在，她站在一棵树下拿着本书扇脸。
我有一些吃惊，心说一个姑娘。但我在这个大白天的，也没有办法假装看不见她。她毕竟帮助过我，人不能没良心。于是，我就非常自然地往前走，面带微笑。
她见我如此高兴，就不扇脸了。她就犹犹豫豫地凑上来，有一些尴尬地说要上我那屋呆一会儿。
我看她的意思不像是想要勾引我，肚子里就放了心。她这种表情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心说呆一会儿就呆一会儿呗。我很热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心说我也是个老江湖了，还能怕一个小姑娘？
一进屋她就很羞涩地站着，这不像她这个职业应该表现出来的表情。我开了一会儿玩笑，主要是想尽快让她放松下来。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在我的床边坐下来。并且，只坐了半个屁股。
我们聊天，首先我就问她她是哪儿的。我的意思是问她是哪个地方人，不是问她她在哪个地方住。我都到她住的地方去过，还用得着再问这个吗？
她就回答说她是娄底的。
我以为她说她是楼底的。楼底的就是地下室呀，真能胡扯。
我就对她说：“同志，你有没有搞错呀？我都去过你住的房间，你怎么还说你是楼底的呢？你不会这么几天就把我去过你住的地方这件事给忘了吧？这个假话有意思吗，有吗？你以为你住的是楼底的我就同情你咋的？你记性也太差了，怎么连我也唬呢。”
她就站起来，还脸红脖子粗的：“你这个人真是扯淡。我就是娄底的，娄底的都不懂？亏你还在长沙呆过，连娄底都不知道撒？我看你才没意思呢，一个娄底就惹出一大堆话，还上纲上线的。怪不得广东人说就是嫁个癞子，也不嫁给干部！一个那么点儿的（她竖起小拇指）小干部，还这么牛呢！我说了句娄底的就看不起我，难道那些生活在山沟里的就都得自杀吗？”
她这么一急我才发现，可能是真误会了。
我示意她坐下，她还不肯呢。我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了，一下子就把她拉着坐下来。这时候我看她气得呼哧呼哧喘气，就和颜悦色地说：“可能我搞错了。你说的楼底不是地下室呀？我以为你说你住地下室，想骗我。并且，说不定还有点儿什么企图呢！”
她一下子就笑出来，嘎嘎的。笑得都喘不出气，把个嘴唇都笑紫了。
她笑得甚至还流了点儿口水（太不雅）我就说，一个小姑娘，可不能这么笑。你这么放肆的笑，成了习惯，将来都不好嫁人了。
一听说不好嫁人，她的脸才一下子就拉长。这个笑也才戛然而止。
她恨恨地说：“谁稀罕嫁男人，没一个好货！哥我跟你说说，就今儿个一小子。我看着还算年轻，胚子也凑合，就搭理他了。这小子还砍价。在路边说好了一百，就够可怜的了。哥你说一百块钱好干啥？就你们男人理个发还二十呢。干完事儿了他说没带那么多钱，可把我气得。我对他大喊大叫，把他吓住他才认掏。什么鸟人呀，没钱还出来嫖？把兜里的钱都翻出来了，还有零块的呢，一共七十九！我靠，事儿都办完了，你说还能咋办？总不能报警吧？真便宜了那小子！”说完了她可能也觉得可笑，就又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终于弄明白了娄底原来是湖南的一个市，就问她是不是农村的。她说她是城市贫民，她父母也没啥本事，只是羡慕城市就跑城市里住去了。
反正我也不能都听清楚，好像为了入户口还花了钱，钱还都是借的。地呢因为户口迁走了就归了生产队（现在早就叫村了）。当个农民又懒散惯了，到了城市就过不上溜来。又屋漏偏遇连阴雨，也没弄清楚是她爸还是她妈，得了个什么尿毒症，天天都要做透析。
因为小红的那个事儿是真的，我就上来了同情心。我不认为世界上全都是骗子，尽管她是个站街的小姐。我就让她说，直接说。
“你饶了这么大半天圈子，不会是没事只想跟我瞎聊会儿天吧？我看你们也挺敬业，也不容易。从大街上拉人的，基本都不会有啥钱。有钱直接去大宾馆了，还得是星级的。你有事就说话，哥哥我也不会乘人之危的。”我鼓励她，让她说话。
她就接过来，叹了口气：“哥你说的对撒，我知道你不会乘人之危。再说也没有什么可以乘人之危的。就我们这道号的，白给你你还不一定稀得干呢！唉，哥呀，我们也都是体力劳动者撒。比农民工好不了哪儿去，也累撒。每天少说来回走十几趟，多了二三十趟也有的撒。哥，大腿也走生疼呢，干事儿倒算是休息了！”她又笑了，看着我，扭扭捏捏不想说正题。
我就说：“你不会是想跟我借钱吧？”
她笑了，忽闪着大眼睛。我发现她的大眼睛的确美丽。
她的大眼睛一点儿也不浑浊，黑白分明，就像是二三岁的婴儿。这种眼睛，我只是在那个盲人按摩室里看见过。
这么一看她的眼睛，就不觉得她的嘴唇扎眼了。
这就是首肯，她果然是想跟我借钱。
我问她：“借多少？你知道我也是在找工作，整天坐吃山空。多了可借不出来。”
她很小心的伸出五个手指头，我以为干她们这个职业的不会把几百块钱当回事儿，就以为是借五千，吓一跳。心说又遇上骗子了，想骗我钱呢。我就沉下来脸，不吱声。
她看我为难，就变成了三个手指头：“哥，这个数不为难吧？透析是一天都不能停，我也没办法。”
我想三千也不少呀，要是一千我就啥也不说了。
我刚那么一犹豫，她就急了：“我靠，就三百都不行呀，还怕我还不起撒？就是还不起，我让你多玩几次撒！”站起身就要走，我拽住了她。
我从口袋里拿出五百块钱递给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你们来钱快，想跟我借五千呢。误会了。你这人也真是，啥话都敢说，就是借个钱打哑谜。都怪你光伸手指头不说话。”
她咯咯地笑，站起来两只手抵在我的双肩上，头顶着我。这时候我有了心情，也就能够欣赏她的笑声。她笑的声音虽然不够清脆但还算甜美，就像是山间快活着奔腾着的、经历过石头又让泥土给憋了一回的那种溪水。就这个样子也一样，是多么让人着迷呀。就五百块钱，她笑了足足有五分钟。
我坐着两只手支撑着躯干，口干舌燥。我一点也不敢动弹，我一点也不想动弹。我就是这一个姿势，把自己湮没在她的笑声里。我把胳膊都挺麻了。
她笑够了才说得出去汇钱，亲了我额头一下，说了声谢谢。
我正发愣，临出门她对我又说了句文辞。
这一句文辞，她是用基本普通话说的。就让我一直记到了现在。
她说：“咱们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就不用再问乡关何处是亲人了。谢谢你，这个钱我肯定要还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