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狮子沟时天还没有黑,这个凯迪拉克确实比驴车强多了。
高佩回家了,没去。张运生也没带个司机,自己亲自动手开车。我坐那儿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因为我打心眼里没忒瞧得起这个土老帽!
我故意拍打着坐垫,把屁股拧了几拧。我故意表现得大惊小怪,就像是刚进大观园里的刘姥姥。张运生这厮,他也看见了,但没说话。
车子就很沉闷地继续飞驰,那叫一个霸气。我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十年河东的故事发生在我这位伙计身上。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我罩着他了。可要是他罩着我,我会不会在心里面能接受呢?以我的这种臭脾气,一会儿可以开开心心当孙子,一会儿当爷爷都觉得腰板疼,真是难缠。而恰逢此时正赶上我倒霉,他开着辆什么拉克!
我靠!
车子已经开出市区了。他见我还是没跟他搭话,就先开了口。
张运生说:“明义,你变了。你变成官僚了,拿腔拿调的。”
我一下子觉悟到现在人已经狡猾到啥都不用说的地步。真的,我啥也没说。
张运生继续说:“我讨厌伪君子,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我就是个小人。”这话就像是在骂我,我很恼火。你说就我俩这关系,早知道不痛快我还不如猫在市里,悄悄地把剩下的四千块钱全吐撸光了!
就算是都花在这个小红身上,又能咋地?人家还给了我又是自尊又是欢乐呢。
我抽出一支烟,递给他。他没接。我就自己点上了,猛吸了一口。
张运生说:“吴明义,我后悔了。”
我了解他的心情,但不知道他云里一句雾里一句到底都想说啥。我也不知道该从哪儿插嘴,又不能让他立马停车自己下去。
张运生喝了口水,自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烟,随手把一盒烟都扔给了我。
他说:“做人要真实点儿。一个吸烟还非得那么装干啥?就是吸这个,也不过是六十块钱。我不相信你平时也吸这个烟。我也不会举报你。你是个科长。就你那位置要是在我们县,那可比我牛多了。你们县也应该差不了哪儿去!”
看样子张运生真的误解我了。
我真的抽不起中华,这不是装。我要是抽得起中华,口袋里还会装这种十块钱一盒的的烟吗?十块钱一盒,也可以了。和我的工资相比,这个消费也不能算小。我一个月的工资到不了一千块,一个机关,又没有什么奖金。一天一包的烟瘾,一个月也差不多三百块呢!要是换了中华,一个月仅仅是烟钱都不够。
张运生就问:“这么多年,你一个人花钱多没劲儿呀,也不找个老婆帮着花花?明义,别总是图着新鲜没完没了地玩,别玩出啥病来。就是当年的蒋委员长,也是因为贪玩弄出病来了。现在,形势可比当年复杂得多。别看我不在医院我也知道,从淋病湿疣到艾滋,咱们市里面可全都有。你不要存在侥幸心理。再说这么瞎花又没有人搭你的交情。”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沟通了,这小子刚跟我见面就说这些扯淡话,也不怕我生气。他是这样的人吗?想当年就他那个朴实劲儿,都能令人想起二三十年代!
是不是闻着我身上的味儿了,要不然哪能一见面就这么放肆?
也不能呀,我身上残留着的香水味儿,这都快一整天了。香水这东西挥发得特别快,我身上一觉出没有了那种味道,就失落落的。
反正,我也没法问他,又不能急眼。人家开一个开玩笑就急眼,那都赶上刁德一了。
我就准备立刻转移话题。
我就问:“你们家的,我张叔张婶都还好吗?我这么多年可特别想他们,尤其是张婶儿。”
张运生笑了,说:“你小子,学会这一套了,王顾左右而言他!唉,你张叔没了,都没了三年了!”
这时候路面有个小情况,虚惊了一下。话就沉下来,我们俩继续前行。到了一处视野相对宽阔之地,张运生接着说:“按古礼我给你张婶张罗个老伴也中了,现在呢我这样才应该算是孝顺!我妈跟我爸没过过啥好日子。我爸死那年,我还是个副所长,一点儿权都没有。我没给我爸尽上孝,那是他没福。我可得好好孝顺孝顺我妈。可我妈死脑瓜筋,咋说都说不通。她心里还是就一个我爸。明义,你说我爸那也算个男人?窝囊了一辈子。可就这么窝囊,我妈还是一根筋!唉!我结婚都后悔了,就**图漂亮了。漂亮管个蛋用!不瞒你说,就这样还不知足呢!”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样。
我原以为跟张运生有扯不完的话题,可能张运生也有这样的期待。但不知道怎的,就只是听他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
我决定问个敏感话题。
我说:“嫂子干啥工作的?”
他说:“自己开个饭店,都是那些矿主们吃。”
我说:“那效益肯定好。”
他笑了,回答说:“马马虎虎。明义,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呀?这又不是在主席台上作报告,这又没有第三个人听。你说说你自己,弄多少钱了?”
我脸红了。我的全部财产就是四千块,刚才还想着真应该这几天都花出去呢。
我岔开了这个话题。我说:“我一个光棍,也攒不下钱!”
张运生哈哈哈哈的笑个不停,把手上还没吸完的烟随手就扔出了窗外。
他说:“算了!我又不想跟你借钱。兄弟,不过你要是真缺钱了,就跟哥哥说一声。哥哥的钱来得干净,不像那些矿主。”他放起了音乐,随着哼哼了几句,非常地道。
我说:“运生,你歌唱得真地道。”
他笑着说:“都是歌厅里练的,一般般吧。明义,说说女人吧,要不的容易犯困。走这个山路一点儿也不能走神,多亏小时候那帮兔崽子总给我挠痒痒,让我有了足够的定力。明义,说说女人,你找过小姐吗?别看刚才我开玩笑,可我了解你的为人。再说你还没结婚。没结婚的男人没有几个找小姐的,你不会是个例外吧?”
捅到了我肺管子上,我没敢问自己身上的味儿。尽管控制住这种下意识也很难。
我的身上还残留着小红的气味吗?可一转眼她就消失了。
我试探着,想问问。反正一个闲扯淡。
这是我的小学同学,我就在一刹那想问问他对此事的看法。
我说:“假如娶个小姐做老婆,你说没有人会以为这个人是真发疯了吧?”
张运生就严肃了起来。
张运生没说话,车子开出了很长很长一大段。看来他也是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张运生说:“按说这都是个人自由,别人管不着。小姐也没什么嘛,只要能保证结了婚不再去偷人就可以了。小姐又大都见过世面,只要养得住,可能结了婚也不会有啥问题吧?我说不好。不过,如果是你,我就得劝劝你。人的习惯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改的。在这个环境里呆久了,人就会变得没有人味儿。你又不能保证你认识的小姐就是个特例,这个风险实在太大了。还有,一睡觉时就会想起来那么多人在这个身体上爬过来滚过去,也真够恶心的!”
我无语了。
沉思中我想起我跟这个小红也不过是一面之缘,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呢。看样子我的确不成熟,怪不得现在开始了走背字。
就我这样的,早晚都得走背字。
哪能跟个小姐有点事儿心里就想把这个小姐娶回家的?要是男人都我这想法,天底下还会有小姐这种职业吗?或者说人人都可以兼职做小姐了吧?反正小姐得到的真爱也不比非小姐来得艰难。
要是这样,应该是男人最先丧失了羞耻心了吧?
我知道有个著名人物,他老婆又嫁了别人之后才知道他的消息,立刻就跟这个嫁了的并且已经生了孩子的也算名符其实的丈夫坚决离了婚,去找他。这个著名人物很坚决地说他绝对不跟别人共用一个妻子,并且很快就娶了新妻了。
一点自轻自贱的羞愧坠住了我的喉咙,可小红的影子却更加清晰。她在对我哭诉,说着所有的万不得已。
车子继续开,张运生就问我:“明义,咋不说话了?我吴大爷吴大娘身体都好?”
我说:“都结实着呢!人生就这样,生了我这个儿子不省心,倒让他们多了很多抗击打的能力!都很好,我觉得活个一百来岁没问题。”这是真话。
张运生就说:“希望我老妈也如此吧!她浑身是病,连北京的大医院都跑遍了。你说,日子艰难的那些年,你知道。我爸我妈多壮呀!你还记得团河那年比赛吃面包吧?我爸得了个冠军!”
我当然记得,但不是矿上组织的。为此矿上还在大喇叭广播批评那几个人来着,说他们不知道珍惜粮食。至于说的面包,也是矿上食堂自己烤的,对他们这些井下工人不限量,想买多少都行。他们几个就在食堂比了起来。
路面开始变坏了,硬化的地方就像是长满了秃疮。这个凯迪拉克也终于颠簸了,张运生就把车开得特别小心。这个车行驶得也就真不比驴车快多少。
张运生说:“你看,就两年!明年还得修,修了就又得今儿个停明儿个通的!你说,知道这路总走大车,好好弄呀?也怪这些大车,个个超载。就是超载,也没有个治理不了的。我看就是个乱套,钱都进个人腰包里去了。明义,你们县的路也这样吗?”
我说:“比这好多了!我们县没有你们县这么多的铁矿!”
张运生就说:“山都是一样的山,矿还能差哪儿去?你们县领导傻,准都是呆子!经济好不好,全靠好领导。路面差点儿没啥,空气差点儿也没啥。只要有钱了,官也当得舒服,往上升也有政绩。就是自己往腰包里揣点儿也方便不是,也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说,弄个穷嗖嗖的,吸烟都舍不得吸好的,不就是那些人盯得紧吗?你得让所有盯着你的人都富裕了。都富裕了就全都只顾得自己数钱了,谁还盯着你干啥?明义你说说,就你整天装模作样的这个怂样,我就能断定你们县的经济指定好不了!明义呀,你们县的领导那就是一群****。青山绿水能当钱花吗?能当饭吃吗?能当那个屁使唤吗?”张运生说完最后一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