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爱是一种毒药
不愧是顾城,赞美之词都与众不同,总是念念不忘联系他的专业。也亏得是我,若换了别人,不知道是否真的听得明白。我早已习惯,别人对我肤质的赞美,听到耳朵生茧,不外乎那些话,但是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拿我的皮肤比作澄心堂纸,着实令我耳目一新。
闻名天下的澄心堂纸,好比书帖中的《兰亭序》,史籍中的《史记》,曲谱中的《广陵散》。后主李煜,在南唐最后的岁月里,不顾三尺宫墙外被踏碎的大片山河,不顾九五至尊的帝王身份,穿上工匠的衣服,亲自动手,与一群宫里的造纸匠人,潜心研究多年,终于制造出的一种优质书画纸,因为工艺复杂,造价昂贵,只有在南唐宫廷内才能使用。南唐灭亡以后,后主被宋太宗毒死,这种极品书画纸也就此失传。
据说,这种纸“肤如孵膜,坚洁如玉,细腻光润,厚薄均匀”,是历代文人墨客可欲不可求的纸张。行书中的极品,蔡襄所书的《澄心堂纸帖》,用纸正是澄心堂纸,可能正因纸张的缘故,呈现出蔡襄书作少有的情况,整篇书作给人以雍容华贵、温润有秩的韵致。欧阳修曾收藏有几轴澄心堂纸,好友梅尧臣从他哪里获赠两轴,喜出望外,当即赋诗:“昨朝人自东郡来,古纸两轴缄滕开。滑如春冰密如茧,把玩惊喜心徘徊。”
现在,顾城说我的皮肤好象澄心堂纸,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我心动的比喻。就仿佛,昨夜春风忽至,晓寒人初醒,轻推轩窗,惊见,满庭桃花竟自开。
“那,那在我身上作画好吗?”我痴笑。
“啊?”顾城一愣,木木地看着我。
“难道你不想在澄心堂纸上作画吗?”
“你是说真的吗?”顾城又惊又喜。
“你说呢?”我继续痴笑着。
“那你想我画什么呢?”
“嗯,嗯……”这倒是难住了我,只要是他的画,我都喜欢,左思右想,忽然想起,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因为那张他获奖的喜报,能让他获得全国第一的画,必定不同一般,我还没有见过,那会是怎样的画呢?“那就画你高一时获奖的画吧!”
我拿起梳子,坐在镜子前,一边梳理头发,一边偷望顾城,他正准备着毛笔、清水、墨、颜料,一脸认真的神情,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想当初曾经希望成为他笔下的荷花,没想到今天,这个愿望竟成为现实,我又听到自己的笑声。
也许是我的笑声,惊扰了顾城,他抬起头,看着我也笑了起来,我侧眼看到镜子里,两个人都是一样痴傻的笑容。
不知何时,顾城已经站到我身后,从我手里拿过梳子,小心翼翼地给我梳理头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每一个动作,都令我心醉,就仿佛春风吹皱了湖水,荡起朵朵涟漪。
他的手,在空中划过几个优雅的弧线,我的长发被他轻轻绾起,在脑后堆出青螺一般的髻,没有盘头的发夹,顾城随手从桌上摸起几支铅笔,象簪子似的插在发髻之中,在确认已经固定好,不会再散开,他松开双手,凝望着镜子里的我,忘情的说:“子晴,你这样子,象极了一千多年前,画卷里的女子。”我绯红了脸,害羞的低垂下头。
我闭上眼,享受着,顾城执毫在我后背游走的那种感觉,有一点痒,有一点凉,我安静地坐着,心里说不出的快乐。
这幅画,是不是画了一千年啊?我等着等着,不知不觉昏睡过去。梦里,夕阳余辉下,天空飞旋着点点杨花,我看到,一个长衣宽袖、白衣如雪的男子背影,伫立在花香满径的庭院中,西风经过,轻轻撩起他长及腰际的长发,隐约听到,他嘴里吹奏出长长的、幽幽的啸声。他是谁?背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还那么遥远。
我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还是顾城的那张床,只是身边没了顾城,我一下子坐起来,抬眼发现窗外,天已经黑了,顾城一定又去忙他的家教。
我下了床,桌子上干干净净,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记忆里的一切,他在我后背作画,对我所说的绵绵情话,难道都是我的梦吗?
懒懒地走到镜前,镜子里的我,头发披散着,并没有盘什么发髻,果然只是个感觉很美的梦,一阵失落感涌上心头。
转身,打开灯,四下去找我的衣服,准备穿上后就离开这里,偶一个不经意的回头,令我再次回过身,靠近镜子,把长长的头发捋到胸前,呆呆地望着镜子,然后,我开始微笑。
我的后背上,绽放着一种我不知道的花,开得绚丽烂漫,那花有着六片红色的花瓣,很红,很红,红得好象能滴下血来。红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绿色的叶茎,简单的三种颜色,却令人耀眼的眩目。
花丛上方,飞舞着一对青蝶,黑色羽翼中的蓝色斑纹,闪着灼眼的荧光,它们就象真的一样,让人不敢去摸,生怕它们就此飞走。
画面精致入微,花瓣的柔软、叶茎的脉胳、青蝶翅膀的纹路,可以让人清晰的感觉到,看画的人,仿佛是在看一张高清的照片。
难怪他能拿第一,这画,不管是谁,只要看上一眼,就难以忘记。
认识顾城的人,都说他是个天生的绘画胚子,他的画有着自己独特的魅力,清丽的画风中透着妖冶之气,一下能够勾住你的眼神,摄走你的魂魄。
可能是今天太过兴奋,也可能是下午睡了一会,回家后,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总是浮现和他的一幕一幕,过去的和现在的,想着他暖和的身体,那一低头温柔的笑,还有缠绕在他指间的水墨芬芳。
等到凌晨两点,这时顾城应该回到家了吧,我拿起手机打电话给他,他接了,带着些许担心的语气:“子晴,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为什么,失眠了吗?”
“因为,因为想你啊。”
顾城笑起来:“下午不是才见过面,又想了吗?”
“难道?你不想我吗?”
“呵呵,不能因为这样,就不睡呀,我跟你正好相反,现在头一着枕,就能睡着,不象以前,总是失眠。”
“嗯,陪我说会话吧。”
“好。”
“说什么好呢?对了,你在我背上画是什么花呀?”
“血芙蓉。”
芙蓉,如雷贯耳,历代文人最喜欢吟咏的花儿之一,想到这,不由得想起,高中时常常出现在脑海里那幕带着悲壮的幻象,耳边再次响起《阳关三叠》的歌声,一个孤单幽长的身影,迎着落日踏过阳关,而此时此刻长安的芙蓉已经开放,带着沁人花香的微风熏得恋人们如痴如醉,有谁会记得西出阳关的那位有情人?
我摇摇头,一笑,总算是苦尽甘来,还好,那个可怜的身影不是我,现在,我才是赏花的人。曾经以为,芙蓉应该长得和牡丹一样雍容华贵吧,颜色应该是缤纷多彩的吧,但是,这个也叫芙蓉的血芙蓉,花瓣如此简单,只有六片,颜色如此纯粹,只有一种颜色,红色。
“血芙蓉?是因为花的颜色吗?这花虽然很美,不过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现实,世上真的有这种花吗?”我问。
“没有了,”顾城淡淡的说:“这只是个传说。”
“传说?”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我说:“那就给我讲讲这个传说吧。”
“呵呵,要说起来就长了,今夜你真的不想睡了吗?”
“讲给我听吧!我想听。”
“那好吧。”
盛夏的夜晚,琉璃砖堆砌成的宫殿前,一队宫人手捧着托盘,鱼贯而进走入殿门,她们分立两旁,轻轻掀开托盘上的红绢,托盘里呈着一颗颗璀璨夺目的月明珠,顿时整个大殿如同白昼一样,光明透澈,也照亮了宫殿深处的鲛绡帐。
帐内铺着冰簟的床榻上,半躺着一个长衫宽袖的男子,他翻身坐立,身形毋自摇摆不定,此时旁边伸来一双素手将他扶住,羊脂般的肌肤隐隐闪光,那双冰肌玉骨的手来自男子身旁站立着一位女子,只见她双眉之间贴着花钿,身穿杏黄色大袖罗衫、月青绣花抹胸、朱红石榴长裙、披帛,头顶盘着高高的云髻。她的容貌,所有见过的人,只要看上一眼,眼神就再也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那是何等的倾国倾城之色啊。
“陛下,您醉了,还是不要起身了吧。”女子说。
“朕没有醉,夫人不信,朕即时就能填词一首,”男子握住女子的手说:“如能与夫人月下咏词,才算是不辜负如此良夜。”
“陛下有此雅兴,臣妾安敢有违?若陛下填来,妾当按谱而歌。”女子微微含笑。
宫人在桌上放好纸笔,男子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将纸递与女子,女子捧着词笺,清唱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唱罢,女子忘情的凝眸一笑,两腮浮现一对醉人的笑靥。男子直看得呆住,情不自禁的把女子搂到怀中。
我知道顾城刚才说到的这首词,是苏轼的《洞仙歌》,讲的是后蜀皇帝孟昶和他的慧妃徐氏,慧妃就是五代史上著名的美貌才女,蜀主孟昶爱称她为花蕊夫人。苏轼在听完家乡一个幼时曾在后蜀宫中当宫女的老妪口述后,叹息不已,原来孟昶的词作已经丢失,苏轼根据他留下的残句:“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改续而写。
时近中秋,蜀主携慧妃出驾游玩赏花,只见沿城四十里远近,遍地开着一种长着六片花瓣、颜色斑红的花,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近乎梅花清香的味道,那就是红桅子花,慧妃最喜欢的花,又称红芙蓉,是道士申天师所献,据申天师讲这花只有天上才有,因为慧妃喜欢,蜀主命人在城里城外遍栽芙蓉花。
现在正是芙蓉盛开的时节,满地如同铺了锦绣,一路上,蜀主携着夫人的素手,两边宫人莺莺燕燕,时不时口呼万岁,好似身处太平盛世,一片歌舞升平。然而花蕊夫人看到,蜀主回眸时眉弯凝结的暗伤,她轻声说:“陛下,您怎么了?”蜀主将头伏在花蕊夫人的肩上,幽幽道:“明年今日,不知我们是否还能见到如此美景。”说罢,长长的叹息。凉风升起,芙蓉花的倒影映在池水中,被水波荡漾着,忽而横斜,忽而摇曳。
此时,中原地区的后周正上演一幕“黄袍加身”的闹剧,赵匡胤效法郭威,取代后周君临天下,改国号宋,整军经武,南征北伐,目标逐渐指向后蜀。宋太祖乾德二年十一月,太祖赵匡胤命忠武节度使王全斌率军六万向蜀地进攻,并命工匠在汴梁为蜀主孟昶建造屋宅,势要一举拿下后蜀。
这夜漫天大雪,王全斌率军兵临城下,宋军人人奋勇,十四万驻守成都的蜀兵竟不战而溃,一时间城内大乱,蜀主站在宫墙之内的高台上,望着远处的火光,悲叹道:“我父子以丰衣足食养士四十年,一旦遇敌,竟不能东向发一矢!”久久伫立雪中,一动不动,慧妃此时赶来劝道:“陛下,天寒地冻,还是回寝宫吧。”蜀主望着花蕊夫人摇头说:“不要再称我陛下,过了今晚,我已不再是你的君王,我们都将成为他人的奴。”说罢,两人相拥缀泣,泪湿前襟。
乾德三年元宵刚过,蜀主孟昶自缚出城请降,自王全斌出兵之日算起,至后蜀灭亡,只用了六十六天。
绿柳才黄的时分,孟昶,花蕊夫人等一行被押赴汴梁。到达汴梁后,宋太祖赵匡胤封孟昶为秦国公、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并厚赏,连他的侍从家眷也一一赏赐。孟昶携家人进宫谢恩,他们刚一上殿,太祖赵匡胤顿觉一股香泽扑鼻而来,抬眼见孟昶母亲身后跪着一位绝色女子,越是仔细端详,越是觉得她千娇百媚,难以言喻,不禁两眼直盯住花蕊夫人,一眨不眨。花蕊夫人感到有些异样,抬头瞧见宋朝皇帝痴傻傻的眼神,赶紧低下头往蜀主身后躲避。
太祖命赐宴,饮酒中间,太祖道:“久闻花蕊夫人的才名,今日可否作诗一首。”孟昶见赵匡胤的眼睛一直流连在慧妃身上,心中愤闷郁结,可又不敢抗命,只得向花蕊夫人点头示意。
此时,花蕊夫人已经身不由己,只得从命,只见她略加思索,吟道: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众人大惊,这诗字里行间透着亡国之痛、故国之思,无不为花蕊夫人捏汗,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然而,赵匡胤竟起身拍手,笑说:“好诗,不愧是花蕊夫人啊。”
花蕊夫人抬头偷望了太祖一眼,见他正直直地盯着自己,赶紧低头借故告退。这临去时的秋波一转,直把宋太祖弄得心猿意马,相思情根深种。
孟昶一家人走后,太祖终日心神不宁,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花蕊夫人,耳畔总有她动听的声音。他想独会花蕊夫人,但礼法所限,不便特行召见,恐引臣下非议,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办法。
弟弟晋王赵光义进宫与哥哥议事,见哥哥心不在焉,神不守舍,便问何故。太祖一向很宠爱这个弟弟,从来都是直言不讳,就说出自己爱慕花蕊夫人的事。晋王听完,哈哈大笑,说:“这有何难,若是秦国公不在了,陛下不就可以顺理成章,迎接夫人入宫了吗,陛下放心,此事就交与臣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