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噩梦了,这不是真的,我要马上醒过来……金戾心中发出无助的呐喊,惊慌失措地想要逃离梦境,这次却逃无可逃。颤巍巍的双手触摸到冰冷的脸颊时,金戾感觉自己掉到了冰窟窿里,刺骨的寒冷席卷全身,直抵灵魂深处。
“汐诺,你醒醒,我回来接你和楠儿了。”泪水顺着金戾的脸庞无声滑下,滴落到汐诺毫无生气的脸上,嘴唇上,可惜她感觉不到其中的深情了。“大将军为我想出了计策,你和楠儿在我族一定会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没人会给你们脸色看,没人会欺负你们的……汐诺,你醒醒啊……”
咚——咚——咚,地下传来敲打声,金戾立刻警觉起来,“楠儿?我是金叔叔。”
“金叔叔,我是楠儿,母亲被那个坏蛋杀死了……”尽管隔着厚厚的地板,楠儿的哭泣声仍清晰可闻。
“楠儿,我先让你出来。”
金戾摸到地上的暗痕,一只手拉开了木门。一道瘦小的黑影从地下跑出来,扑到金戾怀中,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朱伯佝偻着身子走了上来,手里擎着一盏油灯,油灯的光辉撒到汐诺身上。楠儿离开金戾的怀抱,爬到母亲身边,抓着她的手放到满是泪水的脸上,一边哭,一边哀伤地呼唤,“母亲,不要离开我。母亲……”
双手搂住楠儿瘦弱的双肩,双眼满是怀疑和悲痛,金戾声音嘶哑地问道:“楠儿,是谁杀死了你母亲?告诉我……”
“那个神秘人。”朱伯替楠儿回答了金戾。
“今天下午,他带人突然闯进府中,里里外外翻了一遍,让夫人把你交出来。夫人回答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人毫无征兆地给了夫人一记耳光。夫人慑于他的淫威,敢怒不敢言。那人凑到夫人面前,语气轻佻地让夫人从了他,否则就向神军禀报夫人不仅私通魔族,还窝藏魔族敌人。说完还对夫人动手动脚,夫人挣扎反抗中刮破了那人的面皮。他恼羞成怒,拔出佩剑刺向了夫人。”
金戾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楠儿闷哼了一声。被愤怒和仇恨包围的金戾忘记了自己正扶着楠儿,双手猛一用力捏痛了楠儿。金戾卸去手上的力道,将楠儿搂到怀中,“楠儿,金叔叔在此向你母亲发誓,一定会杀死那人。”
“不,金叔叔,我要亲自杀了那人,用他的血洗刷母亲的屈辱,为母亲报仇。”楠儿苍白的脸上露出狰狞之色,像极了丧失父母的幼狼。
金戾转向朱伯,满腹狐疑地盯着他,“朱伯,当时您在哪里?楠儿又在哪里?”
“金叔叔,我当时正在院子中的一棵树上摘果子,而朱爷爷被人逼迫着搜查院子。”
朱伯叹了口气,毫不在意金戾怀疑的目光,眼中反而满是愧疚和悲伤。
“我回到这里时,正看见那人打夫人。我本想冲上前去保护夫人,却被夫人用眼神制止了。夫人从小被我看大,我自然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朱伯目光移向楠儿,表情有点儿复杂。“当那人拔出剑时,我再过去已来不及了。夫人躺倒在我怀中,就像小时候我抱着她玩耍的样子。那人看见鲜血竟变得有些慌乱,带着手下匆忙离开了。他们走后,夫人告诉我你一定会回来的,让你把楠儿带走……”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点点泪花,金戾方才看见他衣服上的血迹。
“我担心那人缓过神后再折返回来,对小公子不利,就领着他躲到地下去了。”
朱伯仿佛一下又老了十岁,宛若布满沟壑的老树皮一样的脸上有说不出的哀伤,枯草般的灰白头发好像木柴烧尽后的灰烬,眼中更是堆满了无以言表的悲痛。金戾对朱伯生出一丝怜悯,歉疚地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到汐诺身上。
“汐诺,我一定会照顾好楠儿的。”金戾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楠儿犹自颤抖的肩膀,“让他像个男子汉似地成长。”
金戾咽下苦涩的泪水,站起身,“朱伯,哪里有清水和毛巾?”
朱伯犹疑了一下,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出门右转有一口井,我们平日都是从那里打水。你想做什么?”
金戾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回答朱伯:“给汐诺梳洗一下,清理掉身上的血渍,让汐诺入土为安。”
朱伯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呆呆地望着汐诺的尸体。金戾很快端着一盆清水回到汐诺身边,将毛巾递到楠儿面前,“楠儿,你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无论身前还是死后。你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洗去衣服上的鲜血,让她重现往昔容颜。”
楠儿在水盆里浸湿毛巾,捞出来就要擦拭母亲脸上的泪痕和眉宇间的痛楚。
“将水拧干,不要让多余的水滴到你母亲身上。”金戾看见楠儿的动作,微微有点儿生气,怎么能够这么不小心?这个人可是你母亲,是汐诺啊。
楠儿按金戾的指示照做了。柔软的毛巾刚一触碰到汐诺已略微僵硬的肌肤,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起来,泪水更是如泉水般汩汩流淌而下。金戾伸出强有力的手试图稳住楠儿的小手,但两只手叠在一起抖得更厉害了。
“让我来吧。”朱伯苍老的声音响起在金戾耳际,“夫人小时候不肯洗脸的时候,都是我想出各种理由,许下各种承诺,她才答应让我为她洗脸。”
湿润的毛巾出现在朱伯满是斑点,皮包骨头的手中,轻轻滑过汐诺的额头,眉毛,鼻子,脸庞。好像轻风吹走灰尘,汐诺脸上一尘不染,洁白无瑕,只是没有了生气。朱伯用衰老而稳健的双手将汐诺秀美的脸颊擦拭了三遍,才将重新拧干的毛巾递给楠儿。
“小公子,你母亲身上的伤口和血渍只能由你清洗了,我们都帮不了你了。”朱伯看了一眼金戾,后者用力捏了捏楠儿的肩膀,这给了楠儿莫大的力量和勇气。
金戾和朱伯走出大厅,分别站在门口两侧。里面不时传来水滴落到盆中哗啦啦的声音和轻微的啜泣声。
“朱伯,我打算明日傍晚带楠儿离开这里。魔皇已经答应接纳她们母子……”金戾咽下嘴中的苦涩,怅然若失,“楠儿在我族不会受到歧视和欺负的。”
“唉。”朱伯长叹一声,语调中有说不出的惘然和痛苦。“我连夫人都保护不了,更何况小公子?小公子尚且年幼,需要的是强有力的臂膀而非老态龙钟的垂暮之人。你把小公子带走,哪怕跟你回魔族,也比待在我身边强。”
夜风将一片落叶送到金戾脚下,枯萎的叶片,黄绿的茎脉无不昭示着落寞和凄凉。“朱伯,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别这么客套了,有什么就直说吧。”朱伯扬了扬眉头,嘴角掀起一抹自嘲。“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然会和魔族之人站在同一战线上。”
“朱伯,麻烦你明日午后护送楠儿出城。至于我,自有办法。你们出城后沿着大道走半个时辰,趁行人不注意躲进路边的树林中,最迟过了傍晚我便会去找你们。”
朱伯扭过头望着金戾,沙哑的声音让金戾想起了在雪地上走路。“你要等着那个神秘人,杀了他?”
金戾回身看了一眼跪在汐诺身边的楠儿,沉声说道:“虽然让楠儿亲手为汐诺报仇看上去是最理想的结局,但仇恨一旦种下,不仅可以增加一个人的力量,也可以从里到外毁掉一个人,让他的世界失去色彩。”
朱伯呵呵笑了,看着金戾的眼中竟充满了赞许。“原来魔族中人并非个个阴狠冷血,也有你这样心思细腻,热血柔肠之人。”
金戾搔了搔光头,“神族之中不是也有您这样通明达理,摒弃成见之人吗?”
朱伯和金戾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两人都发现了对方眼中的真诚。或许这是历史上神族和魔族第一面对面赞赏彼此。
“金叔叔,朱爷爷,我已帮母亲清洗干净了,你们可以进来了。”
金戾走到汐诺身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楠儿,朱伯,我打算将汐诺的尸体埋在客厅下的密室中,你们觉得如何?”
朱伯望向楠儿,“此事全凭小公子做主。”
楠儿转向金戾,但后者专注地凝视着汐诺,对他求助的目光视而不见。楠儿眼中闪过一丝果决,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在大人身上才能看到的担当,“好,就依金叔叔所言,在地下室中为母亲开辟一座坟墓。”
“朱伯,烦请你找些工具过来。我和楠儿,还有汐诺在下面等你。”
朱伯无声地走了出去,金戾掀开地板,抱起汐诺,楠儿擎着油灯,一前一后走向了黑暗。
金戾在昏暗的密室中挥舞着鹤嘴镐,光头上密布着一层汗珠,在油灯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坚硬的地面被挖出了一道足有楠儿高的深坑,密室里弥漫着泥土的潮湿气味。楠儿守在汐诺身边,哭肿的双眼茫然地注视着上下翻飞的铁镐,浑身冷岑岑的。
密室中沉闷的挖掘声停下来后,朱伯手臂上挂着一条白布蹒跚着走了下来。楠儿见到朱伯,脸色变得更加惨白,紧紧攥住了汐诺冰凉的手。
“小公子,夫人生前最爱整洁,让我们用这条白布将夫人包裹起来,泥土就不会沾到夫人身上了。”
楠儿的手更加用力,可是汐诺已感觉不到儿子对她的恋恋不舍。朱伯叹了口气,忧伤而心疼地注视着生死相隔的这对母子,内心第一次对神魔之间的战争产生了怀疑。他曾经视为死对头的魔族男子正在倾尽全力安葬自己疼爱的神族女子,还要抚养照顾她的儿子,而将她置于如此境地的却是自己为之战斗拼杀了大半生的神族。他有些想不明白了,究竟哪边是对的,哪边是错的。
“楠儿,听朱爷爷的话。”金戾沉痛的声音打乱了朱伯的沉思,他将视线移到金戾身上,好像从未见过他似的。“朱伯,请您帮楠儿一下,我的手有些脏了。”
朱伯打量着金戾真诚的面容,眼睛中充满浓浓的不舍,还有极力压抑的痛楚。他又叹了口气,或许一切都是错的。
“小公子,来。”朱伯走近楠儿,将白布的一端放到他的手边。“你将夫人包裹好吧。”
好像碰到了一条蜇人的毒蝎,楠儿的手逃跑似的向后缩了缩,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他抬起头,看见了金戾坚定的眼睛,找到了依靠。楠儿拿起白布,在朱伯的帮助下,小心仔细地将汐诺包裹后,苍白的小脸上升起了红色的光芒。一切妥当之后,一老,一大,一小凝视着好像蚕蛹似的汐诺,眼中皆流动着痛苦之色。
金戾掸去身上的泥土,又反复擦拭了双手,才小心翼翼地抱起汐诺的尸体。这是他第一次抱着汐诺,也是最后一次。他跳到坑中,跪到地上,不舍地将汐诺放在寂寞的坑洞中。在松开双手的刹那,金戾很想吼出心中的爱意和恨意,但最终只是落下一滴苦涩的泪水。他悄悄擦去眼角的泪痕,纵身跃出简陋的墓穴,将一把铁锹递给楠儿。
楠儿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金戾,“金叔叔,我不想母亲死掉,不想跟母亲分开……”
金戾鼻子一酸,暗暗叹了口气,抬起手指了指心口,说给楠儿也是说给自己,“楠儿,你母亲永远活在这里,永远不会离开你。”
金戾的话似乎具有某种神秘的魔力,楠儿伸手接过了铁锹,铲起一堆土埋在了母亲身上。棕褐色的泥土撒在汐诺身上时,金戾的内心不由地一紧,紧紧皱起眉头才没让眼泪流下来。在楠儿连着埋了三次土之后,金戾从旁边抓过另外一把铁锹,加入了小小少年的送葬队伍。泥土无情地落下,却重重砸在了金戾的心头。
当汐诺的身影掩埋在泥土之下时,楠儿再也把持不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手中的铁锹闷哼一声跌落在地上。金戾的双手有那么一瞬离开了铁锹,却被他更紧地握在手中,泥土甚至比之前更快地落了下去。
地下室中多了一座如同小丘的坟墓,只是少了墓碑。金戾给朱伯丢了个眼色,示意他照顾安抚一下楠儿,自己则顺着阶梯走向了大厅。金戾来到院子中,在假山附近找到一块大石头。想到要做的事情,他感到痛苦不堪,携带着对命运的愤怒,一拳砸在了旁边的小石头上。小石头四分五裂,好像咧开大嘴嘲笑他。金戾的右手高高举起,却无力垂了下来,神色落寞凄凉。
一道轻风唤醒了金戾,他拔出弯刀,对着大石头叮叮当当地砍了起来。片刻功夫,他将打磨成墓碑形状的石头扛在肩头,返回了地下室。楠儿已停止了痛哭,但仍抽抽噎噎地啜泣着,哀悼远去的母亲。金戾将墓碑砸进地中,就走到了紧挨着小床的桌边。
金戾割破手腕,挤出小半碗鲜血,端到朱伯和楠儿面前。“朱伯,楠儿,我的字写得不好,你们在这块石碑上题上汐诺的名字吧。”
朱伯看了一眼红艳艳的鲜血,露出震惊之色,感叹于金戾对汐诺用情之深。如果夫人还活着,他一定会让她幸福快乐的。朱伯撕下一角衣服,接过小碗,神情肃穆地在石碑上写下了汐诺的名字,又题上了楠儿,还有金戾的名字。
鲜红的名字在摇曳油灯的照耀下,凄惨而美丽,像极了汐诺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