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口中的男子汉裹挟着木余的噩梦降临到人间。一声嘹亮的啼哭停下了木余徘徊的脚步,他呆立当场,茫然无措。突然木门被撞开了,双手满是鲜血的妙手婆婆冲了出来,厉声高叫道:“不好了,大出血了……”
木余身形一动,人已到了门口,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大人,不关我的事儿。”妙手婆婆生怕木余迁怒于她,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夫人身体娇弱,生孩子本就有很大风险。加之咳嗽的厉害,似乎肺部有极严重的暗疾,因而才出现了这种事情。”
“你不是附近最好的接生婆吗?之前没有遇到过这种状况吗?你一定可以让桑浮转危为安的,对不对?”
被木余捏住的手臂传来的疼痛令老妇皱起了眉头,她望着木余狰狞的面孔,焦急的眼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说话啊!”
妙手婆婆在木余手中就像一块破布,带着哭腔说道:“大人,我尽力了。各种方法都试过了,但就是不见好。我唯恐耽误了夫人,赶紧出来向大人禀告。”
木余恶狠狠地瞪着她,似乎要把她吃掉。妙手婆婆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却没能挣脱开来。
“木大哥,不要为难老婆婆了。”屋内传来桑浮无力的呢喃,好像从遥远的彼方穿透层层迷雾飘过来似的。“木大哥,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木余松开箍住妙手婆婆的双手,一个箭步来到了桑浮身边。桑浮的秀发被痛苦的汗水浸湿,几缕黏湿黑发趴在满是汗珠的额头上。她的下嘴唇有着一道显眼的血痕,苍白的肌肤下透着若隐若现的红晕,昭示着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木余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床榻之边,伸出手想要拂去桑浮额头上的汗珠,却踌躇着停在半空。桑浮脸上的红晕淡了一分,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容,“木大哥,你还是在嫌弃我吗?”
木余的喉结上下蠕动着,痛苦地凝视着虚弱不堪的桑浮。他的手最终也没有落到桑浮的额头上,而是紧紧握住了她越来越凉的手。刹那间,泪水挤满了桑浮的眼睛,顺着耳边无声地滑落到枕头上。木余抽出一只手轻轻拭去桑浮甜蜜而辛酸的泪水,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桑浮对木余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柔声说道:“木大哥,把我们的孩子抱过来让我看看。”
明明早就知道答案的木余拖到此刻才不得不承认。他笨拙地抱起躺在一边挥舞着四肢,嗷嗷哭喊的黑瘦婴儿,轻轻地放在桑浮胸前。婴儿刚接触到桑浮的胸口,她就猛烈咳嗽起来,婴儿哭得更大声了。
木余慌忙将婴儿抱开,过了好一阵子桑浮才止住咳嗽。咳嗽让她的脸上又浮出了红晕,好像一朵在风雨中飘摇的憔悴海棠花。她侧过脸,仔细端详着身边的婴儿,挣扎着抬起一只手臂想要触摸他,却无功而返。木余目睹桑浮眼中的焦急,将她绵软无力的手放到婴儿的脸上。
桑浮笑了,婴儿不哭了。
“木大哥,他的脸好烫,你快点儿给他盖点儿东西。”
木余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找到一张毯子,轻轻盖在婴儿身上。婴儿感觉到异样,使劲蹬着小脚。
“木大哥,他怎么越来越烫?你快去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桑浮的眼神迷离涣散。
“桑浮,放心好了。刚出生的婴儿体温都是很高的。”
桑浮扭过头来,眼睛直盯着木余。“木大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木余望着桑浮重又澄澈的瞳孔,心脏好像被熊熊火焰炙烤着,灵魂不由得抽搐起来。幸好桑浮并没有凝视木余多久就把视线转到了儿子身上。她愈发冰冷的手划过儿子的笑脸,拂过他弯曲的臂膀,停留在干瘦的小手上。
“木大哥,他好瘦。”
木余的心脏又抽搐起来。他挤出最温柔地微笑,安慰桑浮,“他会长得越来越胖的,壮得像头牛。”
“我不喜欢太胖的人。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像父亲那般玉树临风,英俊潇洒……”
满含柔情蜜意的呢喃击垮了木余最后的骄傲和伪装,两行晶莹的泪水沿着他起伏不停的脸颊跌落到地上。
桑浮听到木余的啜泣声,用尽力气歪过头来,咳嗽了两声。“木大哥,你哭了……我不想你哭……我想看你笑,你笑起来应该很帅的,可惜我看不到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隐藏着的红晕渐渐消散,只留下如月下寒雪似的凄冷。“木大哥,你不要难过,我比你还要知晓你的内心……。”桑浮空着的那只手软绵绵地握住木余的手。木余觉得好像握着一块万年寒冰。“今天是我人生最高兴的一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守护在我身边,此生再无所求……”
婴儿使劲哭啼起来,眼泪像决堤的江水似的从木余眼中奔涌而出。桑浮眼中噙着幸福的光芒,嘴角含着甜蜜的笑容,双手牵着一生的挚爱,缓缓闭上了眼睛。木余丢了魂魄似的怔怔地注视着桑浮安详的脸庞,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中,忘记了一切。
妙手婆婆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仅瞅了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轻声呼唤着木余,“大人,大人……”
在黑暗中紧追桑浮的木余听到呼声,还隐约听见婴孩的啼哭。他茫然四顾,周围除了无穷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在他眼前一直飘着的桑浮影子不见了,而呼叫声却越来越清晰。一道刺眼的光芒突然出现,他循着声音望去,看见妙手婆婆手足无措地站在身边,弓着腰,逼着自己装出悲伤的样子。
“你怎么还没走?”
木余迷茫的眼神,冷漠的腔调让妙手婆婆不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但并没有夺门而逃。“大人,小公子尚需要人清洗擦拭,而且过一会儿他就该饿了,需要吃东西了。”
妙手婆婆提醒了木余。他转向小手胡乱抓着,踢腾着小脚,闭着眼嗷嗷哭喊的婴儿,眼中充满了厌恶和恨意。一旁的妙手婆婆被木余的眼神吓到了,她抢先一步,把婴儿抱在怀里,胆怯地偷偷瞄了两眼木余。
木余漠然地看着妙手婆婆,后者将婴儿抱得更紧,磕磕巴巴地说道:“大人,你……想做什么?这可是你的……儿子。”
儿子两个字唤回了木余的理智,他感激地望了一眼妙手婆婆,然后平伸出双手,示意妙手婆婆把孩子给他。妙手婆婆盯着木余看了一会儿,迟疑着将婴儿放到他的手里。木余端详着手中干巴巴的婴儿,眼中的戾气渐渐消散了。婴儿又黑又瘦,皮肤好像洗皱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四肢无助地寻找依靠。
“大人,大人……孩子哭得厉害,应该是饿了。您这里要是没有吃的,必须尽快去山下找个有奶的民妇,否则孩子会哭个没完,甚至……”
妙手婆婆没有说完,但木余已懂得了她的意思。他看了看床上的桑浮,又看了看怀中哭嚎的婴儿,对妙手婆婆说道:“麻烦你在这里帮我照顾一下孩子,我去去就来。”
妙手婆婆想起她是如何被木余带来的,双脚发软差点儿跌坐在地上。木余将婴儿轻轻地放到妙手婆婆怀中,将一件晒洗干净的衣服盖在桑浮身上,转身冲出了茅屋。大概一刻钟后,木余提着一只山羊回来了。已为婴儿裹上衣物的妙手婆婆看见山羊肚子下鼓胀胀的**,面有疑色。
“大人,您打算让小公子喝山羊的奶?”
木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拿过一只大碗,蹲下身去。没过多久,一碗散发着淡淡膻味的羊奶递到了妙手婆婆手中。妙手婆婆接过大碗,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羊奶送到了哭个不停的婴儿嘴边。或许是饿坏了,婴儿的小嘴就着碗沿儿大口吞咽着新鲜的羊奶,一点儿都不抵触。
“大人,我接生这么些年,见过的婴儿难以计数,头一次见到像小公子这样的孩子。小公子长大后一定会像大人似的,成为人中龙凤。”
木余冷哼一声,眼中又布满了厌恶,妙手婆婆赶忙抱紧婴儿。他痴痴地望着桑浮,语气充满了无穷的自责与懊悔,“像我?希望上天保佑他不要像我一样虚伪懦弱,薄情寡义,不要像我一样害了无辜女子……”他转向妙手婆婆,“你为什么还不走,是在担心我会一直欠着你的钱吗?”
“不,不……”妙手婆婆连着说了好几个不之后才小心翼翼,讨好似地说道:“大人,如今夫人去世,小公子需要人照顾。我寻思留下来或许能帮大人做些什么。请大人放心,我不会收您任何钱财的。”
木余狐疑地扫过妙手婆婆虔诚的脸庞,又将目光转到桑浮身上。“你想留下就留下,帮我看着孩子,等我把桑浮安葬好了,你再走。”他顿了顿,有些窘迫。“以后我一定会还你钱的。”
木余说完,不给妙手婆婆开口的机会,迅速走出了门外。再回来时,他浑身沾满了泥土,双手十指血淋淋的,头发狼狈地遮在眼前。妙手婆婆惊恐万分地看着好似孤魂野鬼的木余,一句话都不敢说。木余走到床前,伸手将桑浮抱了起来——这是他清醒时第一次抱着桑浮,也是此生最后一次。
当走过妙手婆婆的身边时,他停了下来,似乎想让婴儿跟母亲告别。蜷缩在妙手婆婆怀里的小婴儿,或许是吃饱了,不哭不闹,安静地睁着乌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余光看见婴儿不喜不悲的样子,木余皱了下眉头,抱着桑浮走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妙手婆婆看见木余站在了门口。西下的太阳慵懒地洒在他形如枯木的身上,当他抬起头时,妙手婆婆不由得惊呼出来。她看见木余的眼睛灰蒙蒙的一片,好像秋天浓浓的晨雾。
“大人,您……您还好吗?”
凄凉的笑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让妙手婆婆浑身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我没事儿。你现在可以走了……”
妙手婆婆看了看怀中安详睡觉的婴儿,又看了看了冷若冰霜的木余,无奈接受了逐客令。她轻轻地将婴儿放在母亲的床榻上,盖上薄薄的被褥,低着头,垂着眼,小声说道:“大人,我走了。如果您有什么难处,请随时去找我。”
妙手婆婆抬起眼皮偷看了一眼如一株失去生机的树木似的木余,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留下了两个短期内生活不能自理的一大一小两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