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躺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中,手中的蒲扇轻轻摇着,眼睛微微闭着,似睡非睡。丝丝白烟在摇椅后面升到空中,周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气,驱散了恼人的飞虫蚊蚁。摇椅的前方摆着一张方形小桌,高顾不过膝,上面放着一个黝黑发亮的茶壶和三个如婴孩拳头大小的茶杯。宗上右手握着壶把,左手按在壶盖上,倒满了其中的一个茶杯。
淡淡的香气四溢开来,老人嗅了嗅鼻子。“嗯,嗯,好香……宗上,你这沏茶的功夫越来越有长进了。”
宗上双手捧着茶杯奉到老人近前,“先生过奖了。我这点儿微末的本事跟您比起来如萤虫之光与日月之辉,如地上的黑泥与天上的白云,根本不足一提。先生,请喝茶。”
“不仅泡茶的功夫,嘴皮子也越来越溜了。”老人没有起来,接过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嗯,喝起来比闻起来还要香美。不错,不错……”
宗上坐回到小桌旁边的板凳上,为自己倒了一杯,转头朝不远处与小石嬉戏的木子喊道:“木子,要不要喝茶?”
“宗上叔叔,我不渴,谢谢了。哎呦,小石,你耍赖,趁我不注意偷袭我……”
宗上摇了摇头,举起茶杯小饮一口。好茶,难怪半斤就要五枚金币。他又饮了一小口。
“宗上,最近我老人家观你眉宇间常常挂着忧虑之色,可是有什么郁结的心事?”
“多谢先生关怀。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自打上次回了趟留阳城,不知怎的,心中莫名地烦躁起来。”
老人既然开口问他了,宗上便开门见山地说了出来。
“嗯……真是好茶。”老人一口喝下小半杯,抬起眼皮望向宗上。“难道人族又想出了什么花花点子,让你看不下去了?”
“如果只是些风月之事,我就不以为意了。”宗上重重叹了口气,整个人透出深深的疲倦之色。“眼下的人族没有神族约束,加上前几年谣言四起,许多有野心的人暗地里拉起了不少追随者。若是他们的目的是真心实意为百姓谋自由,谋幸福就好了,实际上他们却打着这样的幌子为自己累积威望,甚至有人借此大肆敛财,收罗妾室。实在可恨!”
老人没有打断忿忿不平的宗上,只是平静而淡然地注视着他。
“如果敛财,金屋藏娇都是为了达成那个最终目的,我也无话可说了。但他们有人撺掇手下人伪装成盗匪、强盗,或明抢豪夺,或暗中偷窃。最让我无法容忍的是为了壮大己身,他们竟栽赃陷害他人。唉,人族还未赢得真正的自由,却已开始内讧了。”
宗上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好像茶水能浇灭心中的怒火。
“别光顾着说话,为我老人家再倒一杯。”
老人手中的空茶杯伸了过来。宗上的怒气只发泄了一半,硬生生噎在胸腔中,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喝个茶都能被呛到,什么时候能长大?”老人扬起眉毛,睁大眼睛,拉长脸,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宗上差点儿把咽到肚子中的茶水喷出来,讪讪笑了笑,双手接过茶杯,倒满茶,又送了回去。他忽然觉得心中的火气似乎小了许多,大概那杯茶真起了作用。
老人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笑眯眯地盯着宗上,“接着说。我老人家偏居一隅,与世隔绝,对外面的世界向往得的很哦。”
宗上的喉咙蠕动了下,张开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先生,先让我喝口水,平静一下。”他一边给自己倒水,一边思索着再说点什么,完全没注意到茶水溢出来了。
“洒出来了,洒出来了,你真是个败家玩意儿。”
老人焦急的声音唤醒了宗上,他手忙脚乱地放下茶壶,起身离开小凳,免得茶水流到衣服上。老人望着满桌子的茶水,眼里混杂着痛苦和惋惜,恨不得把水收到空着的杯子里。
“这么好的茶,就被你这么白白的浪费了,太可惜,太可惜喽……”
宗上轻轻摇了摇头,有点儿不以为意。“先生,您若是喜欢这种茶叶,我多买些来,让您天天喝。”
“我老人家所惋惜的并非这些许茶水。”老人躺回摇椅中,上下左右端详着手中的茶杯,仿佛这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茶具是稀世珍宝。“对于有钱人来说,这些茶水算不得什么,而对于无钱之人,这些茶水却比琼浆玉液,是他们一辈子都喝不到的。”
宗上困惑地看着老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家境富裕的人的钱财也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即使花的随性,又有什么可惜的?
“先生,您的意思是?”
“嘿嘿,不要想多了,我老人家只是有感而发,没什么别的意思。快点儿把桌子擦干净,看见这些茶水我老人家就有点儿心痛。”老人皱了皱眉毛,好像心真的痛了似的。
虽仍有疑惑,宗上还是走向大厅拿抹布去了。老人望着他的背影,眼睛闪啊闪的。宗上拿着抹布回到小桌边,老人已喝光了茶杯中的水。
“先生,我再给您倒上。”
他伸手去接老人的茶杯,老人却没有给他的意思。
“不急,你先把桌子擦拭干净。”
明明很喜欢,为什么要等一等?宗上狐疑地收回手,按照老人的吩咐去做了。哗啦啦,棕黄色的茶水有如自山巅流泻而下的瀑布,在石板地上溅起朵朵水花。眨眼间,小桌上滴水不剩,只有地上的一滩水渍。哗啦啦,宗上使劲拧了拧湿乎乎的抹布,地上的水渍雀跃着扩大了地盘。在抹布上擦了擦湿淋淋的手,他把抹布随手丢在桌上,坐了下来。
“宗上啊,我老人家在你心里重要,还是这杯茶在你心里重要?”老人举起茶杯,在空中晃了晃。
“当然是先生更加重要。先生在我心中的地位,莫说区区茶叶,就算留阳城的小酒馆都不能跟先生相提并论。”
宗上不假思索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心里却对老人问这么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感到不解。
老人点了点头,“如果某种东西或某件事情可以让我老人家心情愉悦,喜笑颜开,你会怎么做?”
宗上愈发困惑,先生今晚是怎么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我定会竭力达成先生的心愿。”
老人又点了点头。“先给我老人家倒杯茶。”
老人递过茶杯,宗上双手接过,倒满一杯茶,双手送回,愈加不明白老人的意图了。
“嗯,真是好茶。”老人轻啜一口,又赞美了一次。“可是如果我老人家喜爱之物,你却不加珍惜,那又该如何解释呢?”
宗上的眉毛动了动,却被黑夜所遮掩。“先生言重了。您所珍爱之物,我又怎会不爱惜?我不小心才洒了一桌茶水,跟有意为之还是不同的。岂能等同视之?”
听了这句话,老人竟然还是点了点头。“嗯,有道理,故意和无意确实不同。若是店里的伙计不小心把你的酒馆烧了个精光,你是什么心情?”
我自然倍感心痛,势必狠狠叱责那人一顿。只是这句话,此刻他却说不出口。
“呵呵,无妨。或许我老人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一杯茶怎能和价值万金的酒馆相提并论?嗯,这个比喻确实不恰当。该罚,老人家以茶代酒,向你陪个不是。”
老人喝光了茶杯中的水。宗上却惶恐地躬下身,低下头,“先生,您简直是羞杀我也,我……我知错了。”
“不,宗上,你没错。”老人的眼中没有戏谑,没有讥讽,而是坦诚地看着宗上。“我老人家离不开这里,钱财于我不如粪土。难得品尝到这等极品茶叶,我老人家自然甚是珍惜。留阳城中的酒馆乃你心血之所在,纵使抛开它的金钱价值,它在你心中的地位亦非同一般。若酒馆失火被焚,你必万分悲痛和惋惜。而上等茶水倾倒在地而非入我口腹,我老人家亦很惋惜。”
“那……那先生说我没错?”
“呵呵,因为你是你,我是我。你认为我老人家没必要为些许茶水扼腕叹息,而我老人家或许会同情你,理解你,却未必觉得一个酒馆有什么好可惜的。来,再给我老人家倒杯茶,这个鬼天气,晚上了还是这般闷热。”宗上犹豫着接过茶杯。“怎么,想让我老人家切实体会一下喝不到喜爱之物的感觉?”
“先生误会了。我担心您晚上喝这么多茶,会睡不着觉儿。”
“倒是我老人家小心眼儿了。人老了,总是会犯越来越多的错误。”老人接过茶杯,挑衅似的喝了一大口。“即使喝再多的茶,我老人家也能安然入睡。只是要频繁起夜,却是一件烦心的事儿。”
宗上强忍着笑意,黑夜再一次帮了他的忙——他的脸因不敢喘气而憋红了。
“宗上,我老人家想说的并非茶叶,酒馆之类,纯粹是借题发挥,胡乱发些牢骚罢了。”
老人伸手阻止了宗上试图安慰他或奉承他的意图,脸上竟露出了落寞之色。宗上不免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意志消沉的老人。
“适才你提及人族眼下的状况,对于那些所谓的先驱或领头人的做法颇为愤慨,我老人家深感欣慰。但有一点儿,我老人家却不敢苟同。依你的说法,如果领头人果真为了人族子民的独立、自由和幸福而战,他们就可以肆意敛财,左拥右抱着美丽少女,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是也不是?”
宗上虽然不喜有人这么做,但若是能以此换来人族的自由,自己肯定不会反对。“先生,确如您所说。不过,等人族真正独立和自由后,我人族自会解决这些丑陋的恶习。”
“如此说来,你对那些人的做法亦厌烦得很,只是碍于形势,不得已才缄口不言,默许了种种卑劣的行径?”
宗上低下头,避开老人的目光,底气稍显不足。“如您所言。”
“唉……”
老人叹了口气,从摇椅中站了起来,把茶杯放到了小桌上,走出葡萄藤蔓的阴影,仰望寂静空旷的夜空。夏天的夜空似乎较其他季节的要低一些,漫天星斗争先恐后般地眨着眼睛,生怕迷失在茫茫天空。凉河中偶尔响起的蛙叫,柳树上间或的蝉鸣,墙根处蟋蟀的鸣叫,木子和小石的嬉笑,诸多美妙的声音传进老人的耳中反让他愈发惆怅。
“我老人家尤记得以前人族百姓在神族的庇护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人围在一起,诉说着辛苦和甜蜜,其乐融融。如今神皇征调了百万人族男丁,封印了通道,人族便叫嚷着要独立,要自由。结果却是盗匪横行,人心不古。男人向往三妻四妾,女人则崇尚穿金戴银。为达目的,各种卑鄙无耻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赌博,卖身,偷盗,抢劫,杀人……更有你所说的人族领头人打着人族自由的旗子为自己谋利益。唉,真是一片乌烟瘴气。”
宗上望着老人萧瑟的背影,对老人如何知道人族的情况充满了疑问,因为他从来没有跟老人说过这些事情。难道是钟大哥?他否定了这个念头,由于对老人的敬畏,钟大哥很少来古宅,而老人又几乎不出门,那他是怎么知晓得这么详细的?
“先生,难道您不希望人族摆脱神族,自立于天地间吗?”宗上说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老人望着星空,似乎没有听见宗上的话。整个院子里只有木子和小石的嬉闹声,连蟋蟀都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
一道低沉而深远的声音仿佛随着满天星光飘落到院中,宗上蹙起了眉头,木子和小石停下了玩耍,转头看向老人。
“先生,您这是何意?”
老人扭过头,宗上看见了一对坦诚淡然的眸子。
“我老人家不知道该如何抉择。”老人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走回摇椅,重新躺下。宗上猛然觉得老人看上去又老了许多。木子和小石疾步走来,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若是为了独立和自由,却在血液和灵魂中植入畸形的种子,我老人家不知二者哪个更重要。尤其是自由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成为了少数人替自己谋取利益的工具时,我老人家就更无法做出取舍了。除此之外,我老人家隐隐预感到即使那一天真的到来了,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有可能不如以前。”
“怎么可能?人族怎会戕害自己的族人?”宗上急于反驳老人,但出口之后就意识到错了——如今的人族不是每天都在上演这样的悲剧吗?
“我觉得先生说的是对的。”
木子忽然插口说话,一方面小蝶是神族的公主,另一方面自己的父亲护卫神皇多年,难道自己分辨不出神族的好坏?
呜呜——呜呜,小石朝宗上嘶吼了几声,不知是因他反驳老人还是因他不喜神族统治。
“呵呵,咱们三人一兽,在这个问题就产生了明显的分歧。若是更多人,估计争执就会更加激烈。”老人看了宗上一眼,平静地说道:“或许你是对的,也可能木子是对的,但我老人家这次确实不能指导你了。好了,我老人家有点儿累了,在这儿小憩一会儿,屋里闷得很。”
宗上站起身,躬身行礼,“先生,我回屋了。您也早点回去,晚些时候外面还是有点儿凉的。”
说罢,他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先生,您还好吗?”木子走到摇椅旁边,已不那么畏惧老人。“我扶您回屋吧,外面的夜风容易让人着凉。”
老人露出慈爱的笑容,“我老人家有那么弱不禁风吗?呵呵……木子,不久的将来这片天地或许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变故,神族、魔族、人族,还有……都将卷入其中。小蝶做为神皇的女儿,不可能置身事外。而你……”他颇有深意地望了木子一眼,“做为小蝶忠实的朋友,势必和她共进退。所以,你万不可懈怠偷懒,眼下多吃点儿苦多受点儿累,未来就能多帮小蝶一点儿。我老人家要睡会儿了,你也走吧。”
木子感觉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老人的视线下,不由得脸红了。“先生,我不打扰您了,我走了。”
咣当,匆忙间木子的膝盖撞到了小桌,他尴尬地挠了挠头,逃跑似的离开了老人。
老人凝视着木子慌里慌张的背影,小声咕哝着:“若是再年轻个几百岁,我老人家早就出去收拾那些招摇过市,蛊惑人心的骗子了。唉,可惜喽……”
他收回目光,仰望被藤蔓遮掩的苍穹,寂寥惆怅悄然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