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上赶过来时,一道背负双手,有点儿驼背的人影已静悄悄地站在小蝶的床边。他悄悄走过去,站在老人侧后方,焦急地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看到小蝶又睡着了,紧闭的眼皮不时抖动一下,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点点晶莹,红润的小嘴向下弯出微微的弧度,嘴角残留着惊惶的痕迹。他想开口问问老人,却担心惊醒睡得并不踏实的小蝶,只好在一旁耐心地等待。
又过了一会儿,小蝶睫毛上的泪珠消失了,小嘴和鼻子中传出身心俱疲的人发出的那种均匀而沉沉的呼吸声。老人轻轻地转过身,示意宗上跟他一起出去,宗上在老人眼中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宗上跟在老人身后走出了小蝶的房间,轻轻地掩上房门。老人朝前走了几步,离房门更远了些方才站住。宗上觉得老人似乎有话要说,立刻跟了上去。
“你在这里待一会儿,看看小蝶还会不会醒来,我老人家去看看封印到底成没成功。”
从老人的话中宗上再次捕捉到了那丝若有若无的忧虑,他有些诧异究竟什么事情能令超然自在的先生感到担心。他尚在思考之际,老人在他面前凭空消失了。见识过木余破碎虚空,前往神界之后,他以为那就是人力可及的极限了,但此刻老人不着半分痕迹的消失在他面前,比之木余不知高明了多少。
他为一直以来的怀疑惭愧不已。尽管木余一再强调老人的高深莫测,老人也从零零散散的事情中给出了一定程度的证实,但他仍抱着那份质疑。归根究底,还是内心的自负作祟,宗上始终不肯彻底低下骄傲的头颅,直到现在老人因为小蝶的缘故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神鬼难料的本领,他才心悦诚服地折服于老人。或许这是自负的人所具有的通病吧。
宗上仰望空中清冷的月亮,心中想着神界的月亮也像人间的月亮这般孤独吗?时间一分一秒地悄然流逝,老人迟迟没有回来,宗上变得担心起来。根据木余的说法,通道一旦被封印,强行突破封印具有极大的风险,木余亦不知道突破失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一声咳嗽打断了宗上的思绪,消失的老人回来了。老人看上去很是疲倦,脸上的皱纹好像又多了几条,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老人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一张石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宗上站在旁边安静地等待着。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看不出任何波澜。
老人看了看小蝶的房间,又看了看宗上,好像在问宗上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小蝶可是安好。
宗上恭敬地对老人小声说道:“先生,小蝶睡得十分安稳,再没有哭泣过。”
老人微微点点头,示意宗上坐在石椅上。虽然宗上对此感到些许惊讶和不适,但还是恭顺地听从了老人的吩咐。他觉得老人看上去比刚才还要苍老,眼睛没了往昔的光彩。
“刚刚我老人家穿越无尽的虚空到达了神界通道,但通道已被封印起来,一时半会儿我老人家也无法强行破开封印,而且打破封印有可能造成不好的结果。再三权衡之后我老人家就回来了。”
老人用寥寥数语告诉宗上他做了什么事情,但宗上的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想起木余跟他讲述封印通道时忧心忡忡的样子,想必其中存在着莫大的风险,一不小心就会身死道消。而老人却在短短时间内就平平安安地有去有回,着实让他赞服不已。
“先生,此前木余曾跟我讲过想要强行突破封印返回神界的计划,他对此却也毫无把握。”
老人发出一声讥讽的笑声,“胡闹!幸亏他没有做这件自不量力的傻事,否则我们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了。”
宗上的脸色一片惨白,“先生的意思是说木余不足以突破封印,而一旦他不能破开封印,就会立刻死掉吗?”
“不能说立刻死掉,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木余应该跟你讲过神界通道的一些事情,你可知通道之外是什么地方?”
“宗上不知。”
“混沌星空。通道封印之后,人间和神界之间便被混沌星空隔开,要想破开封印必须先将自己置于混沌星空之中。混沌星空或许是这片天地间最危险的地方,莫说木余,就是他拼命保护的神皇淳于颉稍不留神也会万劫不复。”
听完老人的话,宗上明白了老人疲倦虚弱的原因。身处混沌星空中,即使老人也不能像往日那般轻松应付。他揣测老人应该早就知道关于神界通道的所有秘密,如今却甘愿以身试险,难道就因为小蝶的哭泣吗?还有老人竟一反常态,心平气和地对自己讲了这么多事情,宗上心中又多了一丝疑惑。
耳边传来先生呵呵地冷笑声,宗上发现老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仿佛已经窥见了他内心的想法。他不由地低下头,避开了老人的目光。
“你啊,总是放不下你的骄傲和自负,总是自以为是地将简单事情想复杂了,面对无法解决的复杂事情又妄自菲薄,久久不能自拔。”
老人发出一声叹息,好像更加苍老。
“人老了,见到可爱的小孩子就总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仿佛这样做可以延缓衰老,让自己变得年轻。看到小蝶这么可爱却命途多舛的小娃娃,我老人家会感到丝丝心疼。今晚听到她无助的哭泣,我老人家一时冲动差点儿破开封印,送她返回神界。唉,人老了,特别容易感到孤独。在虚弱疲倦时,孤独感会更加强烈,消除或缓和这种感觉的最好方法就是找个人说说话。”
听着老人的话,宗上感觉越发羞愧的同时,对老人的敬仰之情也越发强烈。
老人刚说完,宗上情绪激动地跪伏在他的脚下,声泪俱下地说道:“请先生原谅宗上的轻狂无知。尽管先生屡屡表现出超乎想象的能力,我也越来越尊敬先生,先生说的话,我也言听计从,不敢违逆。但遇到不确定的事情时,我还是选择相信自己,怀疑先生。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了自己的愚钝。现在宗上恳求先生允许我侍奉先生左右,聆听教诲。”
老人伸出手轻轻扶起宗上,笑着说:“你现在不是已经可以天天见到我了吗?”
此刻宗上才算真正拜入老人门下,成为和木余一样的亲近弟子。不过老人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宗上,他发现封印有一处比其它地方要薄弱许多,或许是因为淳于劼最后也力有不逮了。
木余端详着静静地躺在水晶台上的神皇。昏迷中的神皇脸色呈现出灰白色,眉宇间却没有痛苦之色,反而一片静宁祥和。魔族大将军发动自爆攻击时,神皇似乎早有准备,坦然地承受了巨大的伤害。按照木余事先的计划,他隐匿在暗处,除非生死攸关,否则他将一直不会暴露自己。因为四大神将还有其他将领看见他跟随小蝶去了人间,如此他就可以在暗中调查幕后的黑手。
当金戾的宝剑刺入神皇的胸膛时,他感觉到神皇似乎有了求死之心,于是便模仿姝瑶的声音,利用小蝶打消他的念头。随后神皇击退了金戾,却出乎意料的重伤于魔族大将军之手。莫非神皇在听到那道声音后,已然知悉了木余回到神界,明白了他想要做的事情?于是干脆将自己置于险境,使神族落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引出那条蠢蠢欲动的毒蛇。
木余露出欲哭无泪的笑容,端详着神皇儒雅中透着自信从容的脸庞,心中向他发问道:“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个自信又义无反顾的淳于劼。如果你判断错了,我还在人间,谁能护你周全?那时你可能真要睡死过去了。不过这次你还是判断正确,我确实回来了,但也被你逼得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着你耐心地等了。”
恍惚间木余好像又看见了曾经那么熟悉的得意微笑。或许就是因为这种微笑,姝瑶才爱上他并嫁给他的。遇到姝瑶时,木余正值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峥嵘岁月,即使和他竞争的是俊美儒雅的神族皇子,他也有信心赢得姝瑶的垂青,因为姝瑶并非注重外貌的平凡女子。
然而事与愿违,姝瑶爱上了神皇,将木余视若兄长。木余记忆犹新的是每每神皇完成了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露出那样的微笑时,姝瑶双眼闪烁着倾慕的光芒,微笑着痴痴地注视着神皇,而木余则感到心如刀割。眼前又浮现出久违的微笑,让木余很想将神皇叫醒。尽管现在他早已不是神皇的对手,他还是很渴望能够像初次相遇时那样,痛痛快快和神皇打上一架。
流连在往事中的木余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立刻警觉起来。天色已晚,而他守护神皇的消息已传遍皇宫,是谁会在此时出现呢?
一道年轻曼妙的身影急匆匆地来到诵明宫的门前,被禁军将士拦了下来。女子言辞间充满了焦虑,若非担心被当做心图不轨之人,恐怕她早就冲了进来。任何人都有可能为木余提供意想不到的线索,他想先看看这位年轻女子的目的,便命令神军将士把她放进来。
女子怯生生地站在离木余大概五步之远的地方。她的视线越过木余,看向了躺在他身后的神皇。刹那间女子明亮的眼睛涌现出一片水雾,泪水顺着她秀美而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若非顾忌身前的木余,她可能已经放声大哭起来。
木余没有阻止她,也没有劝慰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心中却在猜测这位年轻女子的身份。尽管皇族还有其它支系,但神皇与他们没有太深的交集,况且女子一身侍女打扮,应该是轮值的宫女。为何她要冒着风险来见神皇,又为何伤心欲绝,无声哭泣?
片刻之后,女子停止了哭泣,但眼睛还有泪花闪烁。她恭谨地向木余曲身行礼,以近乎恳求的语气问道:“大人,您可以让我更近些看看陛下吗?”
木余没有回答她,却侧身为她让开了一条路。女子轻手轻脚地走向前去,在距离水晶台还有两步的地方站住了,似乎担心再往前就会惊扰到神皇。木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子,唯恐错过了任何微不可察的蛛丝马迹。女子原地不动地默默凝望着神皇,眼中的痛苦之色愈发明显,但没有再次流泪哭泣。
女子一边注视着神皇,一边悄悄退了回来。回到原来的位置,女子又向木余曲身行礼,感激地向木余道谢:“谢谢大人,大人辛苦了。”
说罢,女子便欲转身离去,但又好像下了天大的决心一样,小心地问木余:“大人,我以后可不可以经常来看望神皇?”
不知是因为害怕被拒绝,还是因为女子天生的羞谨,她紧张不安地握起了手。木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女子脸上露出感激的表情,同时一抹红晕爬上她娇美的脸庞。女子再次向木余表达感谢后,转身离开。从她的脚步可以看出她比来的时候要轻松愉悦,充满希望。
女子走后,木余来到水晶台旁边,似笑非笑地打量躺在上面的男子,嘴里嘀咕着:“看来还是你魅力大些。这样一来也好,你不用每时每刻只面对我一个人了,以后将会有年轻貌美的女子陪你说说话,聊聊天,也是挺惬意的。但我劝你不要起什么歪心邪念,小心姝瑶不会放过你。”
神皇重伤不醒,暂时卸下了压在他肩上的重担,连带着木余也放松下来,仿佛又变回了和神皇在人间游戏的那个轻松风趣的木余,不像之前那么冷漠沉重。木余调侃了一番昏迷中的神皇,眼中的警惕之色却并未减弱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