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阴两位将军带领着各自的部下一脸轻松地走在前面,后面是不足百人的人族队伍,张魈阴沉着脸带领三十几名黑骑兵垂头丧气地走在最后。
“将军,尽管只生擒了这么点儿人族,但大将军并没明确规定人数,咱们也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任务。”杨副将试着安慰张魈,却被后者狠狠瞪了一眼。
张魈悲痛地打量着存活下来的黑骑兵,不少人身上都有刺眼的创伤。他们去时意气风发,归来时失魂落魄,这一切都是他狂妄自大造成的。死去的黑骑兵本应该在与神军交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战死在与他们对等的神族手中,如今却死在前面那些卑微孱弱的人族手中。
张魈眼中掠过凶狠的光芒,两腿一夹马肚就想冲到人族士兵中间,将他们统统杀死。杨副将伸手死死拉住张魈战马的绳辔,不管不顾他望向自己的杀人目光,不肯松开。张魈微微前倾的身体重回到马鞍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示意副将松开缰绳。杨副将看见张魈眼中深沉的自责,紧锁的眉头,凝重的表情,缓缓放开了手。
一路上,张魈再没有说话,整个人深沉而忧伤,仿佛被某种诡异的可怕生物吸走了灵魂。杨副将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却无计可施,只能默默祈祷炎大将军不要讥讽责罚张魈,那样只会让已经愧疚自责的将军愈发无地自容。
赤阳关近了,张魈变得越发沉重,甚至连酆阴两位将军都不时回头望望,眼中流露出同情之色。杨副将想要宽慰张魈而又不知该怎么劝他,也变得心事重重起来。在赤阳关城门前,张魈停了下来,抬头仰望高大的城楼,心中想着,如果任由魔族将士攻打这座险关要塞,不知要死多少人才能攻克它。
张魈收回目光,双脚踢了一下马肚紧随酆阴两位将军前往炎朗大将军的中军大营复命。杨副将担忧地望着张魈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拨转马头,和酆阴两位将军的部下一起将人族俘虏押送到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特殊营地。
酆阴两位将军从容不迫地率先走进营帐,张魈面色凝重地望了一眼在空中猎猎作响的绣着炎字的军旗,眼神暗了一刹,继而闪出明亮的光芒,踏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进去。
营帐中颇为昏暗,这让张魈感到很是怪异。他走到营帐中央,看不清营帐尽头案几后面炎朗的表情。他多半是在嘲笑自己吧,张魈思忖道。
“罪将张魈前来复命,请大将军治末将狂妄自大,骄傲轻敌,致使黑骑兵伤亡十数人之罪。”张魈取下头盔,双膝重重跪在地上,语气自责却真诚。
阴影中的炎朗没有开口,站着的数位魔族将领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张魈已毫不在意,他只想得到应用的惩罚。
良久,一道轻轻地叹息从案几后面传出,接着张魈听到了到目前为止他听过的最荒谬的话。“张将军请起。本大将军的罪责远在你之上,要罚也该先罚本大将军。”
跪着的张魈以及营帐中的所有将领都不明白炎朗此话的含义。自张魈踏入营帐的那一刻起,大部分将领替他捏了把冷汗,其余人或事不关己,或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冷眼旁观即将发生的事情。然而所有人都没预料到事情的走向——炎大将军没有处罚张魈,张魈也没有和大将军起争执,大将军反而说出了那样的话。大将军到底怎么想的?
众人揣测炎朗的心迹时,炎朗又开口了,“酆将军,阴将军,你们扶张将军起来,他好像在地上睡着了。”
没有人因为炎朗的调侃而笑出声来。酆阴二人走到张魈身旁,伸出手准备扶他起来。
张魈推开他们的手,倔强地对炎朗说道:“罪将之过起于不服大将军之位由籍籍无名的你继任,发于对人族的藐视,败于自身的骄狂。简言之,末将自始至终都没有用过心,动过脑,才有了今日损兵折将的惨痛教训。末将恳请大将军重重责罚,绝无半句怨言。”
诸位将领目瞪口呆,神情各异,尤以袁老将军最为精彩。他眼中闪过各种思绪,灰白的胡子左右轻轻摇摆着,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不规律地起伏着。他暗想着莫非张魈被人族士兵吓破了胆,竟向炎朗那小子低头服输了。
炎朗又叹了口气,沉吟了一下,缓缓说道:“张将军,还有各位将军对我接任大将军之位心有怨言,我自是清楚得很。但为了让诸位信服于本大将军,在派张将军执行任务时耍了些手段。”
昏暗中有人发出惊呼声,袁老将军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伸出手捋了一下胡子,张魈露出愤怒的目光,那些黑骑兵竟死在炎大将军的一己私欲之下?
“我明知张将军不可能以五十名黑骑兵生擒活捉人族士兵,尽管稍有劝说,却没有强制张将军多带些士兵,这是本大将军的重大罪过。”
营帐中一片寂静,张魈刚挺起的腰杆又萎靡下去,愤怒的火焰熄灭,呈现出一片死灰色。他回想起当日自己不屑地拒绝了炎朗让他多带人手的好意,拍着胸口信誓旦旦的样子,不由得羞愧难当。想到那些战死的黑骑兵,冷汗顺着脊梁流了下来。他的大脑混乱不堪,一只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炎大将军,罪将张魈目光狭隘,仅以资历和武技度人,却没有想到既然陛下提拔你为幽大将军的继任者,自有陛下的道理。果不其然,大将军料事如神,若非酆阴两位将军暗中尾随,关键时刻出手,或许末将可以杀光那些人族,但也要再白白死掉两三名黑骑兵。”
“大将军原本可以袖手旁观,让末将死在军令状之下,反而救下末将。大将军的眼光和胸襟让末将钦佩不已。末将在大将军的暗中调度才勉强完成任务,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说罢,张魈拔出利剑,高高举起,就要砍向自己的左手。千钧一发之际,一支令牌打中张魈的右手腕,锋利的宝剑跌落在张魈身旁。
“既然张将军执意认为自己有罪,本大将军就暂且记下你的罪状,容许你戴罪立功。张魈听令。”
幸亏旁边的阴将军推了一下,张魈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他挺直腰杆,嘶吼道:“末将在。”
“本大将军命你继续前往聚集点埋伏,半年时间内生擒一千名人族士兵。如果可能,最好杀掉跟在人族后面的神族将士。”
张魈又是一愣,在经历了惨痛的教训后,重整旗鼓的黑骑兵完全有可能在一次伏击中就完成任务,而大将军却给了自己半年的时间。他抓起地上的利剑,割下一缕头发,狂吼道:“末将再有差池,犹如此发。”
“张将军,现在可以起来了吗?”
张魈从地上站起来,恭敬地看着略显瘦弱的炎朗。他忽然感觉炎朗跟幽大将军有几分相像。
“张将军,你给在列的诸位将军介绍一下当时的情景吧。”
“末将遵命。”
于是张魈把在聚集点内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当说到让黑骑兵乔装成普通族人成功引来人族士兵时,他看到炎朗微微点了点头,而在说到他不顾军令冲入战场,想要将人族屠戮殆尽时,炎朗又摇了摇头。
“张将军,此次任务可给了你什么启发?”
张魈思索了一下,沉声说道:“回大将军,末将发现一个问题。当身边的战友倒下时,不仅普通士兵,就连我这样的将领都会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中。脑中只有眼前的敌人,一心想要将他们杀死。至于任务,军令,甚至自身性命都弃之脑后了。”
炎朗点点头,问道:“为何之前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张魈努力回忆经历过的所有战斗场面,不太确定地说道:“回大将军,末将出现这种状态时的情况具有一个相同之处——末将身处绝境。那种情况下,末将只能机械地战斗下去。或者敌人主动退去,或者支援到了,末将才会感到精疲力尽,放弃战斗。因为过度疲累,没有心力思考究竟发生过什么。”
“此次行动,尽管没有陷入绝境,在看到手下士兵不断死在脆弱不堪的人族手中,那种诡异的状态又出现了。幸好酆阴两位将军及时出现,那种状态才没有持续多久后便终止了。”
炎朗赞许地说道:“张将军,你做得很好,说得很对。”
张魈,还有营帐中的其他将领,有些摸不到头脑,这样就算很好,很对了?
“请大将军收回刚才的话,末将愧不敢当。”
炎朗笑了,没有理会张魈的请求,继续问道:“你还有没有其它的发现或感悟?”
感悟?尽管张魈看不清其他将领的表情,但相信他们和他一样,都在极力控制,不让自己笑出声来。魔族将士可不是那些让人厌恶,不思加入魔军,却整日玩弄笔墨的文人骚客。
“回大将军,末将搞不懂什么是感悟。”
其他将领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张魈徒劳地瞪视他们,却听到大将军也笑出声来。张魈尴尬地站在笑声风暴的中央,是唯一一个没有笑的人。他依稀看到昏暗中的炎朗用手指了指头,又指了指胸口,就更加搞不明白了。
“张将军能将那种奇妙的状态描述的如此详细具体,这便是感悟。可惜的是,张将军在本大将军问起后才开始感悟。如果能够主动思考,找到出现问题的地方,那就太好了。再进一步,如果事前就思虑周详,提前做好准备,那就堪称完美了。”
尽管张魈被炎朗的一番话绕得云里雾里,他却隐约觉察到了一些端倪,不明觉厉。
、
“或许诸位将军一时不能明白本大将军的话,但希望诸位回去后好好思考一下曾经历过的战事,尤其是那些诡异离奇的事情,看看能不能从中想到什么。张魈留下,其他人退下。”
“遵命。”
其他将领鱼贯而出。有人点亮了营帐中的油灯,张魈看见营帐中的一角坐着一个人。待他看清那人的容貌后,慌得赶紧跪伏在地,嘴中忙不迭地喊道:“末将张魈拜见陛下。”
炎朗起身向魔皇恭敬地行了一礼,并未说话,显然早就见过了魔皇。
“张魈,还不快快谢过陛下救下了你的手。”
张魈错愕地望着炎朗,从他眼里得到了不容置疑的答复。张魈感恩戴德地又行了一遍大礼:“末将张魈万分感激陛下之恩。”
“免礼,起来说话。”
张魈又望了一下炎朗,却听到魔皇讽刺的声音:“现在你眼中只有大将军,连本皇的命令都不听了?”
张魈惶恐地将额头抵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请罪道:“末将不敢。如此近距离目睹陛下容颜,又蒙陛下保留了末将的手,末将一时有些发懵,想请大将军帮末将确认一下。望陛下惩治末将不敬之罪。”
魔皇呵呵笑了几声,指着张魈,对炎朗说道:“大将军,你说就是这么个粗笨之人只要有心也能窥到事情的蛛丝马迹,遑论那些精明的将领?我族就是太过依靠蛮横的力量,想的太少了。”
趴在地上的张魈心里嘀咕道,陛下究竟是在夸奖我还是在斥责我?
魔皇转过头望向张魈,淡淡说道:“念在你多少有点儿功劳的份上,本皇就再重复一次,起来说话。”
学乖了的张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两手垂在身体两侧,恭敬地等待魔皇的训话。
“张魈,你方才所说的话,本皇都听到了。倒是让本皇颇觉得惊讶,也不枉那些黑骑兵因你死去,以后你却会因此保全更多黑骑兵的性命。”
张魈仍然不明白,他鼓起勇气向魔皇问道:“启禀陛下,末将脑子迟钝,不清楚怎么才能做到。末将斗胆,恳请陛下明示。”
魔皇嘴角向上扬了扬,点点头,说道:“不错。本皇问你,既然你能想到让黑骑兵脱去铠甲乔装成普通魔族,当人族士兵蜂拥而至时,为何不让他们退避三舍,避其锋芒?”
张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回陛下,我魔族儿郎岂能不战而退,更何况敌人还是那些不堪一击的人族。即使面对神族将士,我们也不曾退避分毫。”
“愚蠢。”
感受到魔皇的怒火,张魈慌忙跪倒在地上,但心中并没有觉得哪里说错了。
“张魈,你可知为何我族被神族一步步逼到苦寒之地?就是因为历代魔皇、将领和你一样只知道逞匹夫之勇,不懂根据战场上瞬息万变的战况做出应变。如果本皇手下的将领都像大将军那般有预见性,善谋略,何愁不能像神族驱赶我们那样将他们赶出这片肥沃的土地。”
“你可知神族为何不战而放弃赤阳关?因为他们不想自己的族人死在我们气势汹汹的攻击中,他们想用人族士兵持续骚扰我们,麻痹我们,让我们无法安心生产。在积攒起足够的力量后,毕其功于一役,将我们彻底消灭。神族为了族人的性命可以放弃所谓的自尊,我们为何不能?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
炎朗听出了魔皇口气中的辛酸,听出了魔皇肩头的沉重。张魈脑海中则闪过在赤阳关城门下心中掠过的念头。经历了由盛而衰,全族如同丧家犬般被驱逐到冰野荒原后,魔族子民更应该明白活着的意义。
“陛下息怒。末将大概明白了陛下的苦心,还请陛下容许末将回去再好好思量思量。”
魔皇叹道:“若本皇的怒火能让你们明白一二,本皇宁可天天火冒三丈。张魈,你退下吧。但本皇警告你,若下次面对人族时,超过五名黑骑兵死去,你就砍掉一根手指,超过十名,就砍掉一只手。另外,你只能带五十名黑骑兵,别想着多带人手。”
原以为只需增加黑骑兵数量就能轻松完成任务的张魈,被魔皇窥透了心思,用一盆冷水将张魈燃起的希望之火浇灭。
张魈没有了刚才断发明志的决心,底气不足地说道:“末将谨遵陛下旨意。”
“退下吧。”
“陛下,可否将那枚令牌赏赐给末将?以便末将日夜瞻仰,不忘陛下之恩。”
魔皇戏谑地望着张魈,笑呵呵地问道:“很想要?”
“末将宁愿不要这只左手,也想要救下这只左手的令牌。”
“好。等你想明白怎么用五十名黑骑兵活捉人族,并成功做到,本皇亲手赏赐给你。”
张魈眼中燃起渴望的火光,高声喊道:“末将定绞尽脑汁想出应对之策,不负陛下厚望。”
那枚普普通通的令牌在张魈看来成了无上荣耀的象征,他又望了一眼孤零零躺在地上的令牌,恋恋不舍地走出营帐,激昂的豪情回荡在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