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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茶炊开了,母亲把它端进房间里来。客人紧紧围着桌子坐成一圈,而娜塔莎手里捧着书,坐在角落里灯光下边。

“要弄明白人们为什么生活得这样糟糕……”娜塔莎说。

“还有他们自己为什么不好,”霍霍尔插话说。

“……应当看看最初他们是怎样生活的……”

“看看吧,亲爱的,你们看看吧!”母亲一面沏茶,一面小声嘟哝了一句。

大家都沉默了。

“您说什么呢,妈妈?”帕维尔皱着眉头问道。

“我?”她回头看了看,发现大家都在看着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是自己跟自己说呢,我就那么一说,你们看看吧!”

娜塔莎笑了,帕维尔也微微笑了笑,而霍霍尔说:

“谢谢您,大妈,谢谢您请茶!”

“茶还没喝呢,谢什么!”她说,望了望儿子,问道:“我在这儿没有妨碍你们吧?”

娜塔莎回答说:

“哪里话,您是主人,怎么会妨碍客人呢?”

接着她像个小孩子诉苦那样请求说:

“亲爱的!快给我倒茶呀!我浑身都在发抖呢,脚都冻僵了!”

“马上,马上!”母亲急忙大声说。

娜塔莎喝完一杯茶,大声出了口气。她把辫子甩到背后,开始朗读那本黄封面、有插图的书。母亲倒茶的时候,尽量不把茶具弄出声来,仔细倾听着姑娘行云流水般的读书声。清脆洪亮的嗓音同茶炊尖细而沉思般的咝咝声交织在一起,书中讲述的关于穴居野人用石块猎兽的故事,犹如一条美丽的彩带在房间里萦回飘舞。这很像童话,母亲几次望了望儿子,想问他,这样的故事有什么可禁止的呢?但是不一会儿她就听累了,开始悄悄地仔细打量来客,不让儿子和其他人发现。

帕维尔和娜塔莎坐在一起。他比所有的人都长得帅气。娜塔莎低头看着书,不时整理整理垂落在鬓角的头发。她扬起头,压低声音,用温柔的目光扫视着听众的脸,不看书本,发表一些个人的见解。霍霍尔把宽阔的胸膛使劲靠在桌角上,斜着眼睛,竭力想看清自己纠结的须梢。维索夫希科夫把手掌撑在膝盖上,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活像个木头人,他那张淡眉毛、薄嘴唇的麻脸好像一副假面具,一动不动。他的脸映在亮晶晶的铜茶炊上,他那双细眯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死盯着看,好像他停止了呼吸。小个子的费佳[11]听着朗读,无声地嚅动着嘴唇,仿佛默念书中的话。他的同伴躬着身子,臂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腮,若有所思地微笑着。和帕维尔一起来的一个小伙子,有一头棕红色的鬈发,一双快活的绿眼睛,他大概有话想说,于是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另一个则是浅色头发,理得很短,他用手掌抿抿头,看着地下,所以看不见他的脸。房间里的氛围不知为什么特别好。母亲觉得这种氛围很特别,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听着娜塔莎洋洋盈耳的美妙读书声,她回忆起了自己年轻时那种喧闹的娱乐晚会,青年人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熏人的酒气,说不堪入耳的粗话,开下流无耻的玩笑。这一幕幕往事隐隐触动了她的心田,勾起了她内心怜惜自己的无限惆怅。

死去的丈夫当年向她求婚的一幕浮上心头。一次娱乐晚会上,他在黑洞洞的过道里抓住她,用整个身体把她挤在墙上,暴怒地闷声问:

“你肯嫁给我吗?”

她感到疼痛和羞辱。他粗鲁地揉捏她的乳房,把她弄得很疼。他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把又热又湿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她试图从他手中挣脱开,猛力往旁边一挣。

“哪里去!”他大声吼道,“说呀,你答应不答应?”

羞耻和侮辱使她喘不过气来,她一句话都不说。

有人打开了过道门,他不慌不忙地放开了她,说:

“我叫媒人礼拜天去你家里提亲……”

他果然打发媒人来了。

想到这里,母亲沉重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要知道的,不是人们过去生活得怎样,而是现在应当怎样生活!”房间里响起维索夫希科夫不满的声音。

“说得对!”棕红色头发的青年支持说,一边站起身来。

“我不同意!”费佳喊道。

一场争论爆发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好像篝火的火舌开始闪烁。母亲听不懂他们在嚷嚷什么。每个人都慷慨激昂,面红耳赤,但是谁都没有发火,没有说她所熟悉的那些粗鲁尖刻的话。

“有女孩子在,他们磨不开呢!”她这样断定。

母亲很喜欢娜塔莎一脸认真的样子。娜塔莎注意观察着每一个人,好像这几个小伙子是她的孩子似的。

“请停一下,同志们!”她突然说道。于是他们望着她都不说话了。“刚才那几位说得对——我们什么都应该知道。我们应该用智慧之光点亮自己,才好让愚昧的人们看到我们,我们应该诚实地、正确地对一切做出答复。应该了解全部真相,全部谎言……”

霍霍尔听着,跟着她说话的节奏摇晃着脑袋。维索夫希科夫、棕红色头发的小伙子和帕维尔带回来的那个工人,他们三个人紧密抱成一团,不知为什么,母亲不喜欢他们。

这时,娜塔莎不说话了,帕维尔站了起来,心平气和地问:

“难道我们只是为了吃饱肚子吗?不!”他自问自答地说,坚定地望着旁边那三个人。“我们必须向骑在我们脖子上作威作福,蒙住我们双眼的家伙们指明,我们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不是笨蛋,不是禽兽,不只是想要吃饱肚子——我们想要过上人一样的生活!我们必须向敌人指明,他们强加于我们的这种苦役般的生活,妨碍不了我们在聪明才智上与他们不分伯仲,甚至远远超过他们!……”

母亲听着儿子的讲话,心中油然漾起一股自豪感——他说得多么有条有理啊!

“酒足饭饱的人不少,而诚实的人却没有!”霍霍尔说。“我们应该架起一座桥梁,越过这腐朽生活的沼泽,走向未来诚挚善良的世界,这就是我们要干的事业,同志们!”

“战斗的时刻到了,哪有时间去治手!”维索夫希科夫瓮声瓮气地反驳说。

这时已经后半夜了,他们才起身散去。最先走的是维索夫希科夫和棕红头发的小伙子。这又让母亲感到不爽。

“瞧他们着急要走的样儿!”她心里思忖道,一边不友好地朝他们点点头。

“您要送我吗,纳霍德卡?”娜塔莎问道。

“那当然!”霍霍尔回答说。

这时娜塔莎在厨房里穿好了衣服,母亲对她说:

“天气这么冷,您穿的袜子太薄了!您要是愿意,我就给您织一双毛袜子,怎么样?”

“谢谢,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毛袜子扎脚!”娜塔莎笑着说。

“那我就给您织一双不扎脚的!”弗拉索娃说。

娜塔莎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她。这个凝视的眼神使母亲感到很难为情。

“我说的是蠢话,请您原谅,我是真心的!”她小声补了一句。

“您真好!”娜塔莎一把拉住她的手,也小声地回应道。

“祝您睡个好觉,大妈!”霍霍尔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弯着腰,跟着娜塔莎来到穿堂。

母亲看了看儿子——他站在屋门口,脸上挂着微笑。

“你笑什么?”她不好意思地问。

“高兴啊!”

“当然,我又老又笨,不过,好事我还是懂得的。”她有点儿委屈地说。

“那就太好了!”他说,“您还是去睡吧,该睡了!……”

“我这就去睡!”

她在桌旁忙活着收拾茶具,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甚至激动地出汗了。最终,一切都进行得这样顺利,这样平和,她感到很高兴。

“你的主意真好,帕夫卢沙!”她说,“霍霍尔非常可爱!还有那个姑娘——哎哟,多聪明啊!她是做什么的?”

“教师!”帕维尔简短地答道,一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怪不得这么穷呢!穿得很不好,唉,衣服太单薄!时间长了能不感冒吗?她父母在什么地方?……”

“在莫斯科!”帕维尔说。他在母亲对面停下来,一本正经地小声说:

“你知道吗,她父亲是个有钱人,经营钢铁生意,有好几栋房子。因为她走上了这条道路,就被父亲赶出了家门。她从小生活优裕,备受娇宠,想要什么有什么。可是现在她要独自一个人夜间行走七俄里[12]……”

这使母亲大感愕然。她站在房间中央,诧异地耸动着眉毛,一言不发地看着儿子。过了一会儿,她悄声问:

“她是要进城吗?”

“是要进城。”

“哎呀!她不害怕吗?”

“不怕!”帕维尔微微一笑。

“干吗要这样?留下来在这里过夜,跟我在一块儿睡多好啊!”

“那不方便!明天早晨这里的人会看见她,我们不希望这样。”

母亲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窗外,轻声问道:

“我不明白,帕沙,这有什么危险的,有什么可禁止的呢?这不是坏事呀,是不是?”

她对这一点没有把握,想从儿子口中听到确切答案。他镇静地望着母亲的眼睛,坚决地说:

“不是坏事。但是前面等着我们大家的却是监狱。这一点你要知道……”

她的手哆嗦了一下。她用沮丧的口吻说:

“也许,上帝会保佑,总会有办法对付的,是不是?……”

“不会!”儿子好声好气地说,“我不能欺骗你。没有办法可对付!”

他微微笑了一下。

“去睡吧,你够累的了。祝你睡个好觉!”

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走到窗户跟前站下来,望着外面街上。窗外十分寒冷,天气灰蒙蒙的。人们都睡了,风在肆虐,把一座座矮小房子屋顶的雪吹落,摔打在墙上,发出急匆匆的沙沙声,落在地上。干燥的小雪片仿若一朵朵白云被风驱赶着沿街飘舞……

“耶稣基督啊,可怜可怜我们吧!”母亲小声嘟哝说。

眼泪在她心里翻滚。儿子是那样平静而确信无疑地把预料到的不幸告诉了她,这不幸有如飞蛾盲目而诉冤地在她眼前扑扇着翅膀。

她眼前展现出一片平坦的雪原,凛冽的寒风发出尖厉的呼啸声,裹挟着一团团白雪漫天飘舞。一个姑娘小小的黑色身影在雪原上形单影只地、摇摇晃晃地走着。风在她脚下飞旋,吹起了她的裙子,把刺人的雪片打在她的脸上。她那双小脚陷进雪里,行走十分艰难。好冷,好可怕啊。她向前弯着身子——宛若白茫茫的原野上一棵小草,在秋风欢快的嬉戏中摇摇摆摆。在她右边的沼泽地上,有一片黑压压的茂密森林,细细的、光秃秃的白桦和山杨发出凄凉的簌簌声。在前面很远的地方,闪烁着城里暗淡的点点灯火……

“天哪——上帝发发慈悲吧!”母亲低声自语说,害怕地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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