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单陌每晚不用再去昭宣王府上夜班,完全改成午后去宫里和李墨一起每日喝喝下午茶,打打太极拳健健身。单陌觉得这差事是这两年来最好办的,当然也不是游手好闲不做事,她现在的任务就是帮李墨养竹。几日相处,李墨与单陌关系近了少许。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李墨那天说要谴人来接她进宫,午后的时候,前院下人通传说李墨派来的马车在府外候上了。李度说过要从检,毕竟只是个养竹的,单陌更是乐意,轻装上阵。但是见到所谓已经从检过的马车,还是感叹了一把皇家的大手笔。
今日午后单陌照旧踏上等候在门口的车辇,马车外面看起来的确只是普通有钱人女眷使用的风格和材质。一踏进去就知道这里面是多么的舒适了。车厢宽敞,马车行驶时极为平稳,角落里有小书架,摆放着一些游记和琴曲等书卷。案几双层,上层放置点心茶水等,下一层就是一个棋盘,很是别致。车厢内主色为金棕,到处都是暗雕。单陌觉得这个李墨原来真是喜欢竹的,厢内到处可见竹制的装点。
李墨果然是个细巧之人。
李墨在皇宫的地位,那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敢怠慢和冒犯的。也只有前两天进宫的时候形式的搜查了一番,后来再进宫的时候,老宫婢一看到单陌的小脸,就立即上前嘘寒问暖,舌绽莲花,笑得那叫一个灿烂。搜身这个事情就改换成老宫婢上前来抚着单陌的手,贴身蹭蹭:“跃姑娘真是生的水灵,七殿下近日可好?您看我那事……”
单陌连忙推笑应和,这个老宫女已经在宫里侍候了很久。通常宫女入了宫没有意外的话,要了一定年龄就会由自己的主子安排婚配。可偏偏这个老宫女在婚配年纪之前就被调到这里检查每日入宫女眷的身上有无可疑物件。于是这一磨,就磨到了这把年纪。一直想找机会能出宫回乡,虽然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但叶落归根,还是想回去的。多年来,终于碰上单陌这一个没架子的,宫里的七殿下也是那么的得宠,偏偏两人还是如此……如此的关系。
单陌知道她是怎么想,也懒得去解释。虽然有点想帮帮她,但是毕竟和李墨只是表面关系。尽管是个小事,可每次话到口边又说不出来。心里想着缓一阵子再说这事好了,于是将此事记下,等将来自己不再进宫的时候向李墨或是李度要人。
而且,眼下她每日还都需要进宫,若是让这个老宫婢走了,换个新人若是搜的细致发现她身上有匕首就不太好了。
这其实都是些琐碎小事,她也不是进宫搞暗杀的。匕首的事情她也想过不带在身上,可是不行,匕首一离身,她还没走出屋门就冲回屋将匕首装回短靴里。
身上没个东西,太不塌实。
车辇如往日,一路行至院门前。申霄如往常一样立在门口迎着马车。
“跃姑娘,请。”
李墨在宫中的居所很奇特,不过倒与他的秉性很是符合。这完全不是一个殿,单陌起初以为李墨只是想借这个竹林来学习些拳脚。后来才得知这个宫中的别苑就是李墨的居所。
水竹苑。
没有殿门,自然也没有什么主殿偏殿,入口处就是石拱门。进门穿过一个小楼宇,就是一不大不小的湖。站在台阶上,过堂风穿身而袭,带动衣衫翻腾,眼前就是如画美景,颇有诗意。有如此格局,会让人以为自己是从后门走进来的。但这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正门。
水榭,翘角小亭,湖对岸就是清晰可见的竹林。
湖上一叶扁舟,单陌抿嘴一笑,走上前踏了上去,小船轻晃激起一圈圈波纹,在明亮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发着光。
“姑娘可是要到对岸去?”
“不去对岸我也不上你这小船啊。”
“那您可坐稳当了。”
单陌突然嗤笑一声:“你驶的稳了,我给你赏钱!”
说完,两个人影一起笑了起来,扁舟驾着浅风缓缓向湖中驶去。
“姑娘今日可否……可否换个新花样养竹?”白衣男子轻轻说道,两手轻握竹撑,小船在他的掌下,行驶的缓慢而平稳。阳光本来是酷热的,在这小扁舟上,由于周围绿化面积很大,使得湖面上的风不那么火热。阳光直直的打在绿波上,稍远一些的水面犹如上佳的玉石一般平整安和,只有身下的小小舟车在滑行时会带出淡淡的波动,一圈圈的荡开去,闪着银亮的柔光。
今日何日兮?
单陌在这景致下再次沉迷,想了想,抬头轻笑道:“殿下想学什么呢?”
少年如墨的眸子突的一亮,说道:“姑娘……姑娘言下之意,是不是……我想……我想学什么,姑娘……都能教得来了?”眼波流转,轻笑悠哉。
单陌一怔,随后一窘,皱眉道:“殿下好口才,我一番好意在您嘴下曲解成这副模样。”
李墨顿时发觉自己似乎玩笑开的过头,却不介意单陌说他好口才反讽,一个慌乱脚下的小舟立时摇晃了起来。不出一会,眼看着就要翻船。
二人大惊失色,立即收势将船稳了稳。
单陌定了定神,松了口气,看向李墨,嗤笑道:“眼下您应该学的是把船驶好,而不是什么拳法了。”
李墨闻言突然嗤笑起来,看到单陌并未因刚才的话而生气,也松了一口气。
小舟靠岸停下,二人一先一后踏上岸来,并肩走向竹林。
“姑娘最初叫什么名字?”李墨浅垂着下巴,眼神望向地面,边走边说道。
单陌却被这不经意的一问给惊的慌乱了起来,从没人敢问过她这个问题,李度因为知道她的背景也就没有问过。以至于她忘记了别人不敢问,不代表没有皇子不敢问。
正在踌躇,旁边的少年又是轻轻的说道:“你不必……如此紧张。我……没有恶意。”
单陌侧过眼神看向少年,那如宝石一般的清澈眼眸此时浅浅的半闭着望向脚下。
轻轻笑了笑,说道:“跃儿之前在韩将军府上做丫头,名字也总是被改来改去。小姐想唤我什么,就立刻改了新名字。有许多呢,我也记不得了。”
少年神情不变,轻点了一下头,浅风吹过他耳际的发线,悠悠飞扬在鼻翼。
“再之前呢?”
再之前?
单陌看着少年不曾有异样的神情,白衫之下的身体更显削瘦,步伐轻缓,连日的相处使得她对这个少年却是越发的怜悯。
也许是潜意识觉得李墨是真的没有任何意味,也许是在这宛如世外的别宛中让她忘记了这其实是个吞噬生命的皇宫,也许清风琉璃晃人眼……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在这短短的一刹那,将防备御下了。
单陌眼神望向竹林,这是一片比惜竹院更为广阔的竹林,植物的香凛在一呼一吸之间仿佛每一下都深入肺腑。眼神悠远,轻轻一笑。
罢了,这是连李度都说过不需要过于防备的安全人。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儿时,我的名字叫单陌。”
李墨一顿,沉默了一会,又问道:“为何在……韩将军府上……的时候不坚持自己的……自己的姓名呢?”
少女自嘲的笑了笑,说道:“我父亲……应该是养父吧。”单陌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些,眼神收回望着脚尖,一步步的向前慢慢走着:“我的名字是他取的,五岁的时候,他去世了。而后我成了孤儿,四处漂泊。被人贩来卖去,辗转到了韩将军府上,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个名字。想着能活着就很好,其它的多求更是极为奢侈,自己记得自己的名字就好。”
自己的父亲在此时却只能以养父的名义被自己这样向人提及,单陌想了想,也觉得实在没必要在这方面较真。也罢,就像刚刚说的,自己记得就好。
李墨收住脚步,抬起头来看向已经走到前方的少女。心中的试探在此时似乎崩裂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少女的一番话已经全然忽略,独独那么几个字,久久在脑海中回荡。
原来只是……想着能活着就很好吗?
前方的少女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七殿下,你身子格外的娇弱。全不似你这个年纪的模样,今日起,我来教给你一些别的。七殿下你可会一些武?”
少年的心神登时回收,刚才一刹那的恍惚立时烟消云散。顿了顿开口道:“我只阅过一些书籍,自己……自己闲暇时练习过一些……”
少女看向李墨,眼神沉静,一字一句道:“如此甚好,七殿下学习的时候可要将曾经记得的招术和花样全部忘记才行。”
李墨眼神中透出一丝疑惑和猜度,转瞬又想只是在学习的时候不去想那些,也无不可。
二人向林深处走去,随着周围绿竹的密集,阳光被头顶的竹叶严密的遮挡在外围,像一个巨大的屏障将这炎炎烈日隔绝在外,又像一个无形的巨手,遮住头顶的一方晴空,让人不见天日,不得喘息。